情不情究竟如何理解

作者:陈春阳

提要:脂批在《红楼梦》第八回中,将“情不情”解释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笔者认为这一解释并非对“情不情”全面、严谨和准确的定义。理由是:贾宝玉并未始终“俱有一痴情”;他也并非对万事万物都“体贴”;脂批并非完全符合作者创作意图;另一些脂批提供了不同的理解视角。事实上“情”具有双向性,既有“施”的一面,也有“受”的一面。此批只从“施”的一面进行了解释,而宝玉一生更多的是对“受”的一面进行思考并最终形成“情不情”思想的,因此要准确地理解“情不情”,必须从“施”与“受”两方面来考量。

关键词:“情不情”,“施”与“受”理解

脂批在《红楼梦》第八回中,将“情不情”解释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并在第二十五回补充道:“玉兄每‘情不情’,况有情者乎。”大部分红学专家都认可这种解释。如周汝昌先生即说,“情不情”就是“以‘情’心来对待那一切无情、不情之人、物、事、境”;李希凡先生的解释是:“前一个‘情’字,是作动词用,即‘用情’之意;‘不情’者,即贾宝玉经常用情于不知情、不识情、不领情(无情者)的人,并兼及于物”③;刘再复先生也认为:“所谓‘情不情’,便是打破情的世俗规定,把爱推向万物万有,把情推到不情物与不情人身上”④;蔡义江先生讲得更明了:“‘情不情’,前一‘情’字是‘对……有情’的意思,‘不情’是指不知情的人或无知觉之物,也就是说,宝玉不但能钟情于有情的人,甚至他也能用情于无情无知者。”⑤持上述观点的专家还有很多,这里不再一一列举。但笔者认为脂批这一解释并非对“情不情”全面、严谨和准确的定义,只是批者在特定语境下、就贾宝玉性格表现的某一方面随性作的一种个人理解。

首先,贾宝玉并未始终“俱有一痴情”。“痴情”无疑是贾宝玉最明显的性格特征,但贾宝玉的性格在书中是发展变化的,胡文彬先生对此作过精辟的概括:(在“情痴”基础上)“他经历了情困-情识-情悟-情绝(悬崖撒手)四个阶段”⑥。贾宝玉的“痴情”表现在很多方面,但“喜聚”是其很有代表性的一个方面。为节省篇幅,这里仅就“喜聚”来考察一下他性格特征的发展变化。

贾宝玉与生俱来就有强烈的“喜聚”性情。第十九回当他得知袭人母兄要赎他回去、袭人要他依了三件事便留下时,他迫不及待的说道:“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那里去就去了。”他希望大家看着他、守着他,直至成灰、成烟,这还不算,还要到风一吹散了的时候才行,只要大家跟他在一起,就是三百件他都答应,希聚之情何等急切、何等真诚、何等强烈、何等痴迷!第三十一回作者更直接了当地指明:“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

聚有物理形态的日常生活之聚,还有高一级的精神契合的心灵之聚。先来看宝玉对生活之聚的困、识、悟。第二十一回写道:“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孤单冷清是日常生活中无法避免的,这里明显感觉到他很落寞、很困惑。他不愿“赶了他们去”以上屈下,又不忍“拿出做上的规矩”以上压下。他想聚而不得,欲罢又不能。他只得从自己的内心寻求解决办法,他找到的办法就是“权当他们死了”。从这句话,我们可体味出:他已开始被动接受日常生活中的孤单,并开始思考如何来适应它;他产生了放开、看淡思想,甚至有点“狠心”了起来。

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对聚散作了更深层的思考。他由黛玉的无可寻觅,想到宝钗、香菱、袭人等,再又想到自身,“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逃大造,出尘网,始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他因想到散后情景,重又跌回到了悲伤之中。这正是作者惯用的“回风舞雪”、“千皴万染”之法。但他在认识到一切都将“无可寻觅之时”,不只是“心碎肠断”,还同时悟到了须“逃大造,出尘网”,也就是像后面那句诗写的超越于影、声之外,才能消除心中的悲伤。可以看出,他慢慢地有了超脱的思想。

至七十一回,宝玉对生活之聚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在尤氏讲他只知和姊妹们顽笑、一点后事也不虑时,他只淡淡地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随心一辈子了。”他认识到除因日常事务造成不能常聚外,更有人事无常、生死不定,今日明日随时都有可能散的。对此,他只希望能“随心一辈子”。对待这种无可奈何之事,他悟出的对策就是“随心”,也就是尊重自己的内心,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做自己想做的事,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与不愿做的事不在意、不执着。他痴迷的浓度在一步步稀释。

接下来,他的这一思想进一步发展,他的心也进一步坚硬和超脱。第七十七回,宝玉因阶下海棠花死了预感到晴雯将死而伤感、袭人为劝他说是自己可能要死了时,他反忙劝道:“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样”。“全当他们死了”的话在这里再次出现,只不过前面是假设“他们死了”,这里是“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样”。具有语言天才的作者如此重复地写出,无非是要提醒读者注意宝玉这一想法。他已完全不象以前那样敏感而痴迷,他的心在一次次的淬火中已越来越硬、越来越淡了,正如此处脂批所言:“宝玉至终一着全作如是想,所以此始于情终于悟者。”第七十四回,作者借惜春之口说出:“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宝玉何尝又不是这样想的?

到了七十八回,他对生活中不可能常聚有了更透彻的识和悟:“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至此,他通过自己反复的识与悟,已认识到散的必然和烦恼的无用,基本上摆脱了对生活之聚不可得的困惑。

再来看宝玉对心灵之聚的困、识、悟。第三十六回,他听到贾蔷与龄官的一席情话,又联想到此前龄官雨中划“蔷”之事,便“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这里,他接受了得不到众人眼泪的现实,但他认为、也希望能得到最亲、最知心人的眼泪。

第五十七回,当他听到林家要接黛玉回去时,他“便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满脸紫胀发起了呆病,后来紫鹃瞎说他与琴姑娘定亲了,他更是急了,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他要“把心迸出来”,只是想证明给黛玉看,其他人已无所谓。他迫切希望能与黛玉在一起:“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他第三次喊出了成灰成烟的话,他的“喜聚”思想是多么的根深蒂固!但这里一句“如何”,与其说是喊出,不如说是哀求,他对这个有情世界在不停地作出让步。

第七十八回写道:“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他在认识到其他人都将散去后,更加意识到只能得到黛玉等人的眼泪了。他对各得各眼泪的认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但他仍然相信能与黛玉相聚一起,他对心灵之聚的悟还只悟透一半,正因此,全书还没有结束。因续书不能确定为曹雪芹所作,故后来宝玉有怎样的识与悟这里不敢妄加引证,只能按可确定的情节加以分析。

据脂批,黛玉后来死了,宝玉娶了宝钗,宝玉最后“悬崖撒手”离家出走了。可以想象得到,黛玉之死对宝玉是何等的打击。当他听到黛玉要回去时,头顶就如焦雷响起,在听到黛玉死时岂不如直接被闪电劈中、五内俱毁?他一路识、一路悟,一路退让、一路放下,但与心灵相通的黛玉在一起是他最后的底线。正如白盾先生所说:“他天真地幻想赢得所有女儿的眼泪,经过多次碰壁,逐渐缩小范围,最后集中到黛玉一人身上,这是他负隅扼守的最后一块阵地。”⑦黛玉之死,让他彻底认识到“各人各得眼泪”也已不再可能,一切之聚都不可得到。他在经历最痛彻的识后,有了最透彻的悟。至于悟到了什么,因后文迷失,无从得知作者具体是怎样写的,但我们可从前文中寻找到一些线索,作者在书中经常是草蛇灰线、前呼后应的。第二十五回癞头和尚接过那块“被声色货利所迷”的玉道:“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这应是对后文的伏设。蒙尘就中魔法,脱尘便可解除。宝玉后来也应像第一回中甄士隐那样“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续书中也大致是这样描写的,对此林冠夫先生特别指出:“这一点,后四十回书的续作者倒还没有违背曹雪芹的原意。”⑧这里作者点明“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是“可羡”的“好处”,笔者认为,此即宝玉最后的悟,这也符合作者整个的结构布设和书中所体现的一贯思想。宝玉最后达到了不拘不羁、无悲无喜的境界,站在了“花影鸟声”之外来对待现实人生,具有了刘再复先生所说的“宇宙极境”,即“用比人的眼睛更有纵深、更高远的眼睛来看人与看人的世界”。⑨这里需说明的是,宝玉最后“悬崖撒手”,并不是当了和尚,而是重新回到了天地自然之间,或者说是归到了石头的原位。正如刘上生先生所说:“情的追求给人带来那么大的痛苦,怎样才能解除这种痛苦?《红楼梦》是以多所爱者贾宝玉在理想追求破灭之后‘情极之毒、悬崖撒手’和石头归位作为象征作出解答的”。⑩朱秀鹏先生也指出:“贾宝玉出家不是皈依佛门,而是回归自己的本来。”书中用一僧一道贯串始终,并非向往佛道,将僧道搭配,亦僧亦道,时僧时道,实际是非僧非道。如果认为宝玉最后是当了和尚,那就将作者博大高远的思想太简单化和俗套化了。他最后“悬崖撒手”,也不是被动地逃避,而是在被动“情破”后主动悟通而回归本位的。从脂批透露的情节可知,宝玉不是黛玉死后跟着就“悬崖撒手”,而是娶了宝钗并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才出走的。他当时承受住了黛玉之死的打击,他的内心已经变得更加坚硬强大。他对整个社会人生进行了较长时间思考,是慢慢悟透、悟通的。他找到了一条主动对待现实人生的办法,这是他与惜春本质的不同。

从上述分析可知,宝玉并非一直“俱有一痴情”,而是面对各种感情困惑不断地思考、不断地识与悟,由心热到心冷、心软到心硬、心敏到心木、心劳到心清、心执到心放,最终“情极之毒”而“悬崖撒手”,超脱于人世困扰之外。书中,我们可看到贾宝玉这一性格发展过程的清晰脉络。作者如此写出,并用“情不情”来作宝玉的盖棺之论,岂能仅用“俱有一痴情”来解释?

其次,贾宝玉并非对万事万物都“体贴”。在第八回中,也就是“情不情”批语旁的正文写道:“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往地上一掷,豁琅一声,打个齑粉,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于净。’”他的奶妈只是吃了他一杯茶,他就这样雷霆大怒,并且因“如今吃不着奶了”,就要将其撵出去,看不出他有半点的“体贴”。茜雪为其倒茶反被他跳起来凶训,也看不出有丝毫的“体贴”。李希凡先生看到了这点:“确非一切女性都是贾宝玉体贴、用情的对象。”批者也正是看到了这点,自己难以理解才作出关于“情不情”解释这一批的。他为宝玉找了一个借口——“大醉”,并指出“一部中未有第二次事也”。但“大醉”不更说明是贾宝玉真性所现吗?再则,书中也并不是没有“第二次事”。第三十回:“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哎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被踢后,袭人“肋下疼的心里发闹”,并且“青了碗大一块”。可见宝玉这一脚下得很重,且踢的位置很危险,弄不好就会死人的。这里,也完全看不出他的“体贴”之意。虽然他不是要踢袭人,而是想踢小丫头子们,但性质是完全一样的。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劝贾宝玉“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宝玉听了便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宝钗为此事劝他时,他是“拿起腿走了”,根本“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一句话不到位,他就如此怠慢,对平常“体贴”有加的史湘云和宝钗也不“体贴”了。除上所述,李希凡先生还列举了更多的例子,“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欺侮藕官的婆子、虐待芳官的干娘……”,贾宝玉都未曾“体贴”她们。他对人如此,对物也一样。第三十一回他拿扇子给晴雯撕,第四十回称“这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他是“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语)。事实上,他只是体贴他合意或合意时的人和物,他的体贴完全“随心”而定。木村先生就曾指出:“宝玉用情,乃因人而施。”可见,用对万事万物都“体贴”来解释“情不情”,显然不符合文本对贾宝玉的描述。

其三,脂批并非完全符合作者创作意图。姑且不论该书批者众多、批语存在良莠不分的现象,即使水平较高、与作者关系亲密的批者,因与作者社会阅历和个人认知等多方面的差异,也不可能与作者具有完全相同的视角和观念。周思源先生就指出:“批者思想境界远低于作者已有公论”。孙逊先生也认为:“他们的思想水平比起作者来还有一个相当的距离,因此他们在对小说的很多方面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理解的同时,必然也会对小说的立意和作者的思想表现出不少的曲解”、“评者确实有许多地方表现了他们对小说之味还并不真正理解”。对于此,批者自己也是承认的。第十九回中的批语即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就是与作者称为知己的脂砚斋,也曾因对作品的情节设计未有全面了解而作出过误批。第二十七回就将红玉错当成奸邪之人而批曰:“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己卯冬夜”。这说明,因批者的种种局限而作出一些不太符合、甚至有违作者创作意旨的批语是完全存在的。再者,批语只是批者在特定情境下心有所触、意之所至随兴而作的一些点评,并非逻辑严谨、思虑周密的学术论文或科学定义,批者也没有这方面的理论自觉。也正因此,第八回中对“情不情”的解释即使按批者自己的意思,在表述上也明显存在缺陷,未将有情者涵盖进去,故其在第二十五回又补充之。笔者无意否定脂批的巨大价值,只是认为应该客观公正地去看待,不是一味将其奉为圭臬而不敢逾越半步。

此外,另一些脂批提供了不同的理解视角。第二十一回回前批曰:“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可不以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批中律诗大意为:作者设计的主人公因“情无限”内心充满困惑和矛盾,在历遍真幻的过程中,这些困惑和矛盾不断地冲突又不断得到“张罗”解决,最后悟破“情天”,形成了“情不情”的思想,从而使“情”不能奈之如何,就如韩少功先生所说的:“这种高人表现出另一种没心没肺,有金刚不坏之身。”这与前文分析的宝玉思想发展过程是完全相符的,也正因此,批者认为此诗“深知拟书底里”,并称其为全书所有批语中的“绝调”,也即最准确、最权威的批语。由批诗可看出,“情不情”是在悟破“情天”后宝玉(也可说作者)寻找到的一条解脱办法。第三十二回,批者在回前批中再次用汤显祖的一首诗为此作出注脚:“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么。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并称其“堪合此回,故录之以待知音”。前诗中的“情天破”与此诗中的“情尽处”应是同一意思。这些批语明确告诉我们,“情不情”还含有“情破”、“情尽”的意思。许建中、仇昉两先生也看到了这点,认为“‘情不情’的评定本身即包含着情到深处亦无情的意旨”。

那么,“情不情”究竟如何理解?要弄清“情不情”的含义,我们有必要先弄清“情”的意思。《新华字典》对“情”的解释共四个义项:(一)感情,情绪,外界事物所引起的爱、憎、愉快、不愉快、惧怕等的心理状态;(二)爱情;(三)情面,情分;(四)状况。显然,书中所写的“情”应是感情之意。周汝昌先生说得对:“雪芹所谓的‘情’几乎就是对待宇宙万物的一种感情和态度。”涂瀛先生也说:“宝玉之情,人情也,为天地古今男女共有之情。”作者开宗明义就指出,此书是“大旨谈情”。这里的“谈情”不是谈情说爱的“谈情”,而是谈人生之情,也就是对困扰人生的感情作出的思考。这些人生共有的“感情”包括《好了歌》里面指出的各种人性欲求,以及甄士隐所作解注里对各种世态的反应:既有对功名的奢望,又有对金钱的贪婪;既有对爱情的痴恋,又有对儿孙的眷顾;既有对荣枯的欢忧,又有对聚散的悲喜。《现代汉语词典》对“感情”的解释是:(一)对外界刺激的比较强烈的心理反应;(二)对人或事物关切、喜爱的心情。这两个义项,一个是内心接受到外界刺激而产生的感受,一个是自身发出的对人或物的态度。可见“情”具有双向性,就像物理学中的力和反作用力一样,既有“施”的一面,也有“受”的一面。而脂批在第八回对“情不情”的解释,只从“施”的一面进行了解释。笔者认为,要准确地解释“情不情”必须从“施”与“受”两方面来考量。“施”情是很容易处理的,“受”情则往往让人困惑和痛苦。从前述可知,宝玉一路困、识、悟,他更多的是在苦苦思索如何“受”情。“情不情”作为对宝玉一生思想的全面概括,也是其人生态度的集中体现,岂能不体现出如何“受”情这一面?他的悟,即是他处理“受”情的办法。因此,要理解“情不情”,还要看他悟到了什么。上面已分析,宝玉是一步步走向情破、情尽、“情极之毒”,最后回归到自然本位,达到了“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的境界。也就是说,他是用看似“狠心”的超脱来解决“受”情之困的。就如吕启祥先生指出的那样:“《红楼梦》的作者对‘圣人’的理想早已幻灭,却被超越世俗精神桎梏的‘至人’境界所吸引……怎样才能获得这种超越意识呢?不是靠成佛作祖,修道升仙,而是精神的自由解脱。”

看得出来,“情不情”是作者精雕细琢出的一个词语。非常擅长文字艺术的作者创造出这么一个词来概括宝玉的整个人生思想,也提醒我们不能简单地仅从一个角度去理解。反复细读不难发现,这个词不仅可以顺着理解,也可倒着来理解,作者就如在跟我们玩文字游戏。顺着理解意即:以“情”来对待“不情”,也就是脂批在第八回中所作的解释。用俞晓红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以己之‘情’施展于‘不情’之物”。这是从“施”情一面来理解的,是“情不情”的第一层含意。但脂批的解释还不完整、不严谨,前文已指出,宝玉并未对一切人和物“俱有一痴情”,他的体贴完全“随心”而定。因此,这一层意思严谨的阐述应为:“施”情时,遵循“随心”的原则,对自己合意或合意时的人、事、物等“俱有一痴情去体贴”。倒着则可理解为:用“不情”来对待“情”,或曰对“情”以“不情”。当外界让内心产生难受的感情时,就用“不情”、“情极之毒”来对待。这是从“受”情一面来理解的,是“情不情”的第二层意思,具体点讲就是:“受”情时,做到“狠心”的“不情”,用“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的超然来摆脱情的困惑和痛苦。此两层意思合起来才是“情不情”全面、准确的解释。只有这样理解,才解释得通“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这句诗,也才符合宝玉性格发展的实际,更不至于贬低作者在思想上和艺术上超人的水平。上述两层意思,第一层是入世的态度,第二层是出世的思想,看似矛盾实则统一。作者用这一高度浓缩、充满哲理的词语来概括宝玉及自己的人生态度,是空前绝后的创造,也为茫茫大众指出了一条与儒、释、道完全不同的精神出路。

其实,“情僧”与“情不情”意思相仿。这里的“僧”不是和尚,而是像僧那样“无情”、“不情”或超脱的意思。它与“情不情”一样,概括和体现了宝玉整个的性格发展过程和最终的精神追求,也正因此,空空道人(实即宝玉、作者)才更名为“情僧”,并把书名更改为《情僧录》。

注释:

①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年8月第4版。为避免注释繁多,以下引用的正文和批语均出自此书或邓遂夫校订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年6月第2版),不另再注明。

②周汝昌《红楼十二层》,书海出版社年1月第1版,第44页、第37页。

③李希凡、李萌《传奇文笔足千秋——红楼梦人物论》,文化艺术出版社年6月第1版,第页、第19页、第19页。

④⑨刘再复《红楼梦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1月第1版,第页、第页。

⑤蔡义江《追踪石头》,文化艺术出版社年1月第1版,第页。

⑥《红楼梦人物谈》,胡文彬著,文化艺术出版社年2月第1版,第11页。

⑦白盾《悟红论稿——白盾论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年2月第1版,第43页。

⑧林冠夫《红楼梦纵横谈》,文化艺术出版社年2月第2版,第页。

⑩刘上生《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年6月第1版,第页。

《红楼梦学刊》年第三辑,第页。

吕启祥、林东海《红楼梦研究稀见资料汇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年12月第2版,第页。

周思源《探秘集》,文化艺术出版社年1月第1版,第45页。

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上海古籍出版社年11月第1版,第页、第页。

《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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