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故事带血的忏悔

那年的夏天,在江南有个偏僻的山村田坂村,村里有个大队保管员名叫孙五。他年方五十,为人憨厚正直,四十岁时丧妻,与独女桂花相依为命。

孙五相貌平平,可芳龄双九的女儿,却出人头地的漂亮:俊俊秀秀的脸盘,细细嫩嫩的皮肤,身腰儿纤柔,乳峰儿饱满。她不仅相貌出众,而且性格也出奇地好,家里细的、粗的,样样由她掌管。村里人见了她,不但小伙子迷醉,连姑娘也心里发痒。

可大家对这朵花魁,只能看不敢摘。因为,一来孙五对女儿管教甚严,如同他保管的财物一样,不容旁人随便染指;二来谁都清楚,这朵花魁最终将归大队主任孙德贵的儿子所有。

孙德贵是村里能呼风唤雨的铁腕人物,人称“一言堂”。早在三年前,他就四处放风,桂花是他未来的大儿媳。他的大儿子,一个拐子,更是三天两头地往桂花家跑,象一个护门神似地堵住了胆大妄为者的进路。再说,孙五父女也从未就此事说个“不”字。所以大家在背地里暗暗替桂花惋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里。久而久之,桂花是“小太阳”的儿媳,似乎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实。

八月初五这一天,孙德贵以亲翁自居,满面春风地提着礼品上孙五家正式提亲,不料没等他把话说完,孙五已把头摇得象拨浪鼓,把话说得直筒筒、硬绷绷:“我闺女有鼻子有眼,哪能找个瘸腿丈夫?再说,我已土埋半截了,要招个上门女婚养老啊!”

孙德贵一听脸拉长了,浓眉凝成了块,默思片刻,他搁下礼品,拍拍孙五的肩,强笑道:“五哥,这事不急,想好了再给个讯吧。”说完,背着手,挺着胸,在走出孙五的家时,还特地转过身,干笑着说:“五哥,这件事可不是儿戏,要三思而行啊。”

孙五竟敢抗旨,这事比公鸡下蛋、猫生老鼠还让人惊讶!大家不由暗暗替孙五攥着一把汗。大家正在为孙五担忧,岂料寡言少语的孙五,又做出了一桩惊天动地的事:他趁孙德贵去省城进行学习之机,闪电般地为女儿操办了婚事,找了个外乡人作了上门女婿。

小伙子名叫天宝,是孙五的远房亲戚,不久前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才来投靠孙五,在本村落了户口。天宝长得俊秀、伶俐,既同桂花般配,也合孙五想要个赘婿的心意。孙五这一招,使“一言堂”的威信再次失色。

急急赶回来的孙德贵,回到家里,桂花和天宝早已做了三天夫妻。孙德贵蹙着眉,气咻咻地望着呼天哭地的拐子儿子,恼羞成怒,“砰”一声掀翻了摆满碗碟的桌子。

第二天,孙五就被免去了保管员的肥职,连工资也降至妇女一级。这种结果,孙五早有思想准备,倒也没有介意。可是不久,他却懊悔了,起因出在女婿身上。

婚后的天宝渐渐变得不成体统了,他外貌有模有样,骨子里却又懒又散:太阳不晒屁股不起床,干起活来吊儿郎当,嚼起口舌海天海地,袋里有钱到酒馆花光。

孙五父女是勤俭惯了的人,见了这种二流子,象是眼睛里揉进了沙粒,势不两立。何况为了这么个败家子,把权势人物都给得罪了,如今,落了个鸡飞蛋打的下场,能不后悔吗?于是翁婿俩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内战逐步升级,成了火水不相容的仇敌。

最伤心的莫过于贤惠的桂花了,这边要安慰父亲,那边要规劝丈夫,到头来,自己反倒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父亲常点着指头数落:“家里出了这么个活宝,猫狗都不如,你还为他赔笑?!”

丈夫常跺脚指责:“你老子筒直是条疯狗,把我当小鸡耍,你还为他捶背递茶?!”

桂花是个明白人,知道这事丈夫缺理,无奈嫁鸡随鸡,只好忍声吞气地加倍对丈夫施展“怀柔”政策,试图唤起他的良知。可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宝就象断了油的灯、破了皮的鼓,点不亮,敲不响,依然如故。桂花百般无奈,一气之下,使出了女人的绝招,不和丈夫同房。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于里。孙五家的内战和桂花的绝招,成了村里人的头条新闻。孙德贵见到整天耷拉着脑袋的大儿子,气就不知从哪里出,现在听到这条新闻,顿时窃喜万分,但感到还不解恨,寻机再点一把火。

这一天机会来了。天宝与孙五大闹一场后,独自在饭馆里饮酒解闷,恰巧被孙德贵看见,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进了酒馆,要了几个菜、一瓶白酒,端到了天宝的桌上。

天宝见孙德贵驾到,值恐地站了起来。孙德贵笑盈盈地打探道:“怎么,又和丈人干上啦?”

天宝欠欠身,愤愤地点点头,“咕咚”,一昂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我今天也不痛快,来,咱俩好好喝几杯,一解千愁。”说着,孙德贵给天宝满上酒。两人边吃边聊,几杯酒下肚,天宝上了酒劲,脸红脖粗,眼里布满了血丝。

孙德贵见时机成熟,便摇头叹道:“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虽说孙五是丈人佬,可毕竟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婿啊!咋会那样讨嫌你?嗨,村里人都捉摸着哪!唉,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啊……孙德贵垂下眼皮,欲言又止。

“你、你说。孙叔的话一句顶一、一万句,我,我天宝信得过你!”天宝伸长颈脖,一双醉眼紧紧地盯着孙德贵。

孙德贵凝望着对方,片刻后,摇摇头,苦笑道:“算了,这种事不知为好,谁说了谁就会做难人。来,喝酒。”

“不!”天宝急了,环眼圆瞪,一把抓住孙德费的手,“你说我、我要是出、出卖你,就是狗、狗娘养的!”

孙德贵默然半响,眼珠向左右一扫,悄悄地说道:“好,我看你天宝是条汉子。咱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过,你可要沉住气啊!”他俯身压低嗓门,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

听着听着;天宝那张红脸变成了猪肝色,他龇牙咧嘴,眼里充红,没等孙德贵把活说完,“噌”地站起身,咬牙切齿道:“这老不死的,难怪和我过不去!”说完,将酒杯狠狠地一摔,抬脚踢翻凳子,“噔噔噔”,晃着身子冲出了酒馆。孙德贵还假心假意的撵出去规劝天宝莫冲动,但天宝被钩起的怒火已让他失去理智。天宝一把推开孙德贵,直奔家的方向。

孙德贵望着摇晃而去的天宝,嘴角一牵,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接着,立起身,背着手,连连打着饱嗝儿,慢慢吞吞地离开了饭馆。

再说天宝,踉踉跄跄回到家,一脚踢开房门,一眼望见桂花正在给孙五捶背,他顿时怒火酒气直冲脑门,一声冷笑,猛扑上去,一把揪住桂花的头发,抡起手臂,冲桂花脸就是一掌,把个桂花打得飞出了一丈远。

孙五见状,又气又急,他把头一低,向天宝的胸口撞去。天宝一闪身,顺手将孙五的头往身后一拉,孙五一个趔趄栽倒在地,脑袋撞在了灶壁上,顿时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桂花惊恐得惨叫一声,瘫倒在地。天宝见了也不由惶然失色。趴在地上的孙五,摸了一下验上的血,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扑到门后,操起一根扁担朝天宝砸来。天宝急忙抓条凳子招架。刹时,满屋子鸡飞狗跳,碗碎桌裂。

左邻右舍闻讯赶来,拼命将两人拖开。头上挂花的孙五气得浑身哆嗦,双脚跺出了两个坑;脸上红肿的天宝怒得面色铁青,拳头捏得嘎嘎响;可怜的桂花,秀发散乱,一边流泪,一边给爹包扎着伤口。

天宝在邻居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忿忿地拎着背包上水电站工地,参加学大队突击队了。

天宝一走,悬在桂花喉咙口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来。她瞧着满屋子碎碗烂桌,泪水涟涟,心里拿定主意,打算待父亲的伤好转后,就去水电站工地,找到天宝再好好劝劝他,让他向父亲赔个不是。可是,善良的桂花哪里料到由孙德贵播下的火种已经燃烧,一场更大的危机在等待着孙五父女。

五天后的一个夜晚,暴雨袭击了田坂村。雷在隆隆地表响,闪电划着耀眼的蓝光射向大地。半夜时分,村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冒着飘泼大雨吃力地朝孙五的家移动。他闪进一条幽黑的小巷,然后翻身上墙,跃进了孙五家的院子,又蹑手蹑脚来到桂花的房门口,将半边脸贴在门板上。这时,他仿佛听到房里传出声声柔和的叹息。那人影听罢,“噌地从怀里亮出一把小刀,插进两扇门板中间的合缝,悄悄地拨动着门栓。

“咔喳-—”霹雳般的雷声将睡梦中的桂花惊醒。她睜开眼,朦胧中见房门敞开了。突然,她一阵战栗,毛孔扩张,借着一道刺目的闪电光,她看见一条长长的黑影,贴着地面移进房来。她吓得蜷缩起身子,杏眼圆睁,朱唇洞开。没容她醒悟,一道手电光射在了床上。她顿时清醒了:对方既不是鬼,也不是野兽,而是人!她本能地惊呼道:“谁?来人啊!——”

孙五被女儿的喊叫声惊醒。他以为是在做梦,不料刚合上眼,又听见了一男一女的打骂声,声音似乎出自女儿的房里。他心中一凛,以为女儿房里进了歹徒,急忙跳下床,抓起一把柴刀,冲了出来。他见桂花的房里亮着灯,心急火燎地冲进门去,顿时怔住了。

只见浑身湿透的天宝,一手拎着一双鞋,一手握着把水果刀,满脸杀气地怒视着他;桂花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龟缩在床角。

孙五吼道:“你、你小子,想干什么?!”“哼!”

天宝冷笑道:“你来得好快啊,八成是刚钻进被窝吧?想干什么,我正要问你呢!这鞋,怎么跑到你闺女床下了?!”

孙五一愣,没反应过来。桂花哭喊道:“我说了,这鞋是我给爹洗了拿到房里来补的。”

“闭嘴!”天宝转身,用刀子直指桂花吼道:“你这臭婊子,全村哪个不知,谁个不晓你们爷俩通奸!”

听到此话,孙五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响了。他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举起柴刀,嘴里喊着:“你,你……”一步一步逼向天宝。老头要拼命了!

望着明晃晃的柴刀和脸色铁青的孙五,天宝吓出一身冷汗,他向后移动着步子,沿着床沿往后退去。

眼看孙五要逼近天宝了,桂花大叫一声:“爹!”从床上跃起,一把抱住了孙五举刀的手。吓得魂不守舍的天宝趁机逃出了门,鼠窜而去。

第二天上午,天宝将一份在孙德贵指导下写的控告信和物证——孙五的一双鞋,交给了大队村委会。

父女通奸,这一严重的伤风败俗的事件,引起了大队村委会的高度重视,委员们怎么也没想到象孙五这样一个三代贫农出身的好同志,竟在村规民俗中翻船落水!在讨论会上有人提出了质疑。

孙德贵却严肃地指出,这是思想风潮的新动向,是孙五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经不起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引诱所产生的严重后果,不狠狠打击,不足以平民愤。

“一言堂”一锤定音,大伙一致同意他的意见:立即隔离孙五父女,要首恶者孙五交待罪行。

当天下午,民兵将孙五五花大绑押赴村委会,一路上孙五猴急猴跳地喊着:“冤枉啊!冤枉啊!天宝,你这个畜生,我他妈瞎了眼啊!……”

不明真相的群众,拥在后面,冲着孙五,有吐口水的,也有摇头喷嘴的。到了队部,几个后生民兵都是桂花的崇拜者,见孙五糟蹋桂花,心里揣着一盆火,一见孙德贵冷冷一笑,象是得了指示,顷刻间拳打脚踢皮带抽,把个孙五揍得鼻青脸肿,就象上了屠宰场的猪,发出声声惨叫,大喊冤枉。

孙德贵见孙五还是不服的眼神,便指使手下人,将孙五押进牛栏,扒光衣服,赤条条地绑在长条凳上,在其身体上方悬挂一盏五百瓦的灯泡。当时正值秋老虎季节,夜晚,在炽烈的灯光和熏臭难闻的牛屎的招引下,成群结队的飞蛾、蝗虫、蚊子争先恐后地扑向孙五,叮满了孙五那裸露着的肉体。这一招比油锅里炸肉,盐水里浸伤还狠毒啊。孙五的身子就象发了酵的面,一个劲地往上浮肿。

“救命啊!”“冤枉啊!”……孙五那凄厉的惨叫声,在夜空中回荡,使人毛骨悚然、寒从心起。不消一个时辰,孙五便发不出声了,只有胸脯在剧烈地颤抖。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民兵们边呼着口号,边将一桶桶凉水泼向孙五。孙五几度苏醒,几度晃悠着脑袋,为了女儿的清白,他宁受残酷的皮肉之苦,嘶哑地喊着冤枉。

第二天早晨,不成人样的孙五,只剩下了一缕游丝般的气流从嘴里溜出。孙德贵尽管心狠手毒,但他怕出人命,一出人命,事情就复杂了,很可能就要引火烧身,于是他马上吩咐给孙五松绑,关押在队部。他望着奄奄一息的孙五,感到事情有点棘手,要是审不出个名堂,不但心血白费,而且还会被人猜出是报私仇。他左思右想,突然计上心来,豆腐要吃嫩的,既然孙五死不承认,何不从桂花那儿打开缺口?于是,他赶紧带着文书,来到了孙五的家。

孙五被绑在牛栏里折腾得死去活来,桂花在家龟缩在床上痛哭了一夜。昨天,她见孙德贵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带去了父亲,就觉得凶多吉少,一直为父亲安危担忧。这时,她见孙德贵推门而入,不由得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抱住孙德贵的腿,哀哀求情。

孙德贵推开桂花,往桌子边一坐,阴沉着脸,劈头来了个下马威:“哼,你们爷俩干的好事!”

桂花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孙主任,没,没那回事。你可要为我们作主啊!……”

孙德贵一击桌子,厉声道:“你爹已经交待了,你还顽固不化?!”

桂花不禁浑身一震,楞着那双失神的大眼,“哇”地哭倒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不,冤枉啊,冤枉啊!……”

“好了好了,”孙德贵见桂花失魂落魄的模样,嘴边掠过一丝得意的冷笑,他缓和了一下口气,拉起了瘫在地上的桂花,缓缓地说:“桂花,我看你年纪轻轻,有心想帮你一把。如果你交待得好,就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马上放你爹回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都是姓孙的么。要是你拒不交待,我可就不好说话了。今天晚上就开批判大会,让你们爷俩上台接受群众的批判。到那个时候,可就要转化成敌我矛盾啰!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吓得冷汗涔涔、六神无主的桂花,听罢此言,恍惚中似乎看见自己和爹的颈上挂着牌子,屈膝跪地,在遭千人打、万人骂……在极度的恐惧中,加上对爹安危的担忧,使她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了,为了争取内部矛盾的处理,桂花抬起泪眼,朝孙德贵点了点头。

孙德贵一见桂花的神态,忙拿出天宝写的揭发书,写上一句“以上是事实。孙桂花”一行字,递给了桂花,让桂花签字捺印。

孙德贵拿着这一突破性的“战果”,欣喜若狂,立刻召集人马,乘胜追击,重审孙五。看到女儿亲手捺下的手印,孙五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最后的精神支柱垮了,他再没有勇气忍受灭绝人性的暴力。只见他,仰起头,对天万分悲哀地长叹了口气,两颗带血的泪珠从眼龟溢出,随后他重重地垂下了脑袋,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再说桂花见孙德贵他们兴高采烈地走后,如释重负,忙打扫起房间来,又从鸡窝里抓出了只鸡,她想给爹爹补补身子,一心等着爹爹早点回来。不料一直等到黄昏仍不见爹爹的影子。就在这个时候,有线广播里传来了召开批判大会的通知,说县公安局和县法院的人都出席了,事关重大,大人、小孩,一律到打谷场,参加触动灵魂的批判会。

桂花见爹没回来,不敢久等,急急塞了几口饭,拿着板凳去打谷场开会。她眺望着灯火辉煌的打谷场,隐约感到有点不对劲,但很快排除了这个念头,自己不是已经“坦白”了吗?但她总感到不放心,正好一位落在人群后的王大婶抱着孩子蹒蹒跚跚地走来。

桂花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道:“大婶,这开的是啥会啊?”

王大婶白了她一眼,又同情地摇摇头,呐呐道:“批斗会,批斗会,斗争你爷俩唷!公安局的人都来了!唉,前世作的孽哟……”

桂花的心房骤然一紧,难受得象被一只铁爪抓住了,顿觉胸闷气喘、眼前发黑。她忙转过身,回到家,抓住门框,竭力稳住身子,扶着墙,慢慢地挪进屋里,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她抓着自己的头发,神经质地扯着,拉着,失神地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突然,她张着嘴,瞪着眼,停了呼吸,木然不动。过了一会,才嘶声喊道:“天哪!叫我怎么做人啊!……爹爹,女儿害了你,害了你……”

这时的桂花,象刚从恶梦中惊醒一样,明白了自己所做的事的后果的严重性:自己上了孙德贵的当了!桂花想到这里,急忙从床上爬起来,直往外冲去,她要找孙德贵,找天宝,她要把事情说说清楚。可是,她刚拉开门,就被打谷场那里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吓懵了!

“打倒流氓犯孙五!”

“打倒流氓犯孙桂花!”

桂花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又跌倒在地上。晚了,一切都晚了,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是她自己按上手印的啊!她瞪大了那双失神的大眼睛,慢慢地举起了那只食指,突然她把食指塞进了嘴巴里,只听见“卡嚓”一声,她把那只惹下塌天大祸的食指咬了下来,血从她手指里,从她嘴缝里汩汩地流了下来,随后她朝打谷场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慢慢地朝自己的屋子爬去……

半个小时后,孙德贵带着几个民兵喝五吆六地闯进了桂花的卧室。刹时,个个耸然失色,汗毛倒竖,只见桂花脸色铁青、双眼暴突,身体卷曲地躺在床上,一只断指的手搭在床沿上,床沿下,已淌了一大堆乌血,一只农药瓶四分五裂。

县法院受理了这起恶性案件。孙五被定罪为:诱女通奸,致使其女畏罪自杀,判处二十年徒刑。

当刑事庭长姜明义愤填膺地宣读判决时,跪在台角的孙五仰天悲戚一声:“桂花,我的女儿啊!……”头一歪,口吐鲜血,瘫倒在地。

台下的群众发生了骚动,甚至有人发出了哭泣声。端坐在台上的孙德贵,搭拉着眼皮,脸一阵阵地发烧。此刻,他心情非常复杂,既感到解恨痛快,又有点内疚不安。心想:复仇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做得似乎过火了点……是不是要给孙五讲点情?……但是,当他看见民警将孙五押下台时,感到一切都已经晚了,于是,他稳定了一下情绪,昂起头,脉着眼,摆出一副横眉冷对的姿态,目光却在偷偷地搜寻一个人一—天宝!他目光扫遍了台下的人群,心里不由打起鼓来,天宝不见了!上哪儿啦?

原来,没等宣判大会结束,天宝便悄悄地溜回了家中,此刻,他正痴呆地蹲伏在桂花的棺木前,机械地在火盆里焚化着白纸。桂花的惨死,远远抵消了他心头的怨恨。

几天来,桂花那死不暝目的脸容,无时无刻地闪现在他的眼前,致使他日夜惶惶,寝食不安,脑子里不停地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个在拼命地告诫他不能原谅妻子的丑行;另一个却不时地指责他冤枉了妻子。刚才,他目睹了丈人那悲愤欲绝的惨呼,也就是这声喷血的惨呼,猛然使他心灵中的天平倾斜了。

他用手抚摸着棺木,象是抚着妻子一般;桂花的音容笑貌、柔情蜜意,无比鲜明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使他愧疚得浑身发颤,不由脱口喃喃道:“桂花呀,桂花,你……真的受委屈了?……”他在万分的苦恼之中,以酒浇愁,一气喝了两碗白酒,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孙德贵的家。

孙德贵正独自在院里的躺椅上纳凉,见天宝突然闯入,不由一怔,赶紧起身让坐。不料天宝一把抓住他的胸襟,追问道:“你,你说,你、你咋知道桂花和、和他老子通、通奸?”

孙德贵心慌地干笑道:“我不是说了么,这是群众反映的。再说,你不是也拿到了证据了吗?”

“证、证据?妈的,一、一双鞋算啥证据?你、你闺女还给你洗、洗裤头呢!你、你说,是,是谁反映的?!”

“这,嘿嘿,咱当领导的要注意保密,不然,谁敢反映情况?”

“保、保他妈的鬼密!人、人都死了,还保密?你、你要不说,我、我就和你没完!”

孙德贵见天宝要闹事,急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醉酒的人,天皇老子都不怕,还在乎他这位“一言堂”。这事要闹大了,非露马脚不可。怎么办?他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念头,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将天宝哄走,等他清醒时,再软硬兼施地开导他。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天宝,爽朗地说:“好,我告诉你。我拿酒去,咱爷俩边喝边聊。”他脱开天宝的手,从屋里拿出两瓶白酒递给天宝,说:“你先回去,我炒几个菜,马上就来。”

天宝是个酒鬼,见有酒喝,一双红眼变得铮亮。他一手抓一瓶酒,噜笑道:“好,好,够劲!我,我等你……”说着,突然又呜呜咽咽起来,嘴里喃喃地叨念着:“桂花、桂花……”一摇一晃地走了。

孙德贵松了一口气,一屁股跌坐在躺椅上。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见天宝还没找上门,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忽然,他想起:天宝会不会上别人家去胡闹?真要是这样,也许会捅漏子!于是他赶紧摸黑来到了孙五的家。

孙五家的院门敞开着。孙德贵进院关上门,蹑手蹑脚来到厅堂外的一扇窗户边。厅堂里亮着灯,里面寂然无声。孙德贵偷偷地从窗外朝里望,屋子里一片零乱不堪的样子。只见天宝坐着,埋头伏在桌上,两只酒瓶已空空地滚躺在地。显然他已烂醉如泥。

孙德贵长长出了一口气,刚要离去,忽然见天宝扶着桌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张脸,红里透出了青紫,两眼浑浊得象死人一般,嘴角挂着一缕血痕,紧接着,天宝的身子突然往后一仰,一个眼斗,身体翻滚在了他身后的棺材旁。

孙德贵大叫一声:“天宝!”他正要绕进屋去看是怎么回事,一个骇人的场面出现了:趴在地上的天宝,整个脸庞埋在了棺材前的火盆里,仅仅一两秒钟的时间,只听得轰地一声,一股烈焰从火盆里腾起,天宝挣扎着仰起脸,三股火焰从他嘴里、鼻孔里呼呼地往外喷,如同地狱里的鬼怪!他嗓音沙哑无力地惨呼着,身子扭曲发疯般地滚动着……

此景此情使孙德贵骇得惶然失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明白那是天宝肚里的烈酒在燃烧。孙德贵赶紧转身往家跑去。熊熊大火,惊醒了刚入梦乡的人们。等到人们将火扑灭时,孙五的家除了孙五的那间偏厢房外,已成了一片灰烬。目睹灰烬中已成焦木的两具尸体,立在人群前列的孙德贵浑身颤栗,脸色灰白。他的胸膛里似乎窝蕨着一只刺猬,无数尖针在扎着他污秽的心房。

这时一个村干部走到孙德贵面前,咽地说:“这……怎么办呢?”

半天,孙德贵才抬起那双发涩的眼睛,结结巴巴地说:“由我……大队负责……发丧。”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昔日贫困愚昧的田坂村逐渐变成了生机勃发的富饶之乡。“一言堂”孙德贵,顺应潮流,凭着灵活的头脑和果断的胆略,成了田坂村乡镇工业的能人,被誉为农民企业家,富甲乡里。

有一天,孙德贵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孙五的屋子前,他举目一望,房舍已无顶盖,四壁门破墙顺,处处留有被烧的痕迹,唯独门前的几株柳树,却依然立在那里,迎着寒风飘动着千条枯枝,象为它的故主招魂。

孙德贵顿觉阴风透心,毛骨悚然。自从那场大火后,他从来不来这里,一个原因,他害怕,他隐隐约约感到,天宝是被桂花勾魂勾去的;另一个原因,他怕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他要把这段罪恶历史深深地埋在心底,带进棺材里去。自从天宝死后,这件事,除天知地知之外,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他守口如瓶,他孙德贵依然是受人尊重的企业家,不是十恶不赦的、该下地狱熬煎的魔鬼。谁知,他刚想到这里,脑海里又浮现了睁大着眼睛死去的桂花,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的天宝、昏厥过去的孙五,不禁浑身一阵胆颜。突然他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对,趁自己现在有了些钱,积点阴德,或许能减轻自己的罪恶,不是有句“放下屑刀,立地成佛”的成语吗?

孙德贵竭力抑制住自己,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已做出了决定,第一要为孙五盖幢新楼;第二他要亲自去监狱探望孙五。想到这里,他匆匆回到家,打点了礼品,踏上了去监狱探望孙五的路途。

到了监狱,他又犹豫了,他不敢光明正大地面见这位蒙冤者,只是隔着牢门,凭借一方小铁窗朝里窥探。他看见在幽暗的墙角处,一个佝偻着身子的小老头,痴呆呆地坐在床上。他头发苍白,面瘦如猴,一双眼睛黯然无光,他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看守员说:“这老头神经有点失常,整天嘴不停地哼着样板戏《白毛女》中的歌:‘我不死,我要活,我要报仇……”

听到此话,孙德贵浑身一颤,只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升上来。他赶紧将装有高级补品的包裹塞到看守员的手里,说了声:“麻烦你交给他。”便匆匆地走了。

从那以后,孙德贵就象变了个人:白天,立也不是,坐也不是,少言寡语,急躁烦恼;晚上,睡得好好的,又突然跳了起来,赤着脚在房里来回走着。

第二年初,壮壮实实的孙德贵病倒了,患了胃癌,不久病情加重。在卧床不起的日子里,桂花、孙五和天宝的身影,时时刻刻闪现在他的眼前。只要他一闭上眼,鬼魂们就会向他吼叫:“到地狱找你算帐!到地狱找你算帐……”

灵魂的折磨和病痛的摧残,使他瘦得不成人样。多少次,他从昏睡中惊醒,有时掀住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扯着,发疯般地嚎叫着;有时象小孩一样嘤嘤地哭着,哽咽声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家里人惊惶失措地围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天,当他感到快不久人世时,毅然决然地拿起了笔和纸,给县法院写了封忏悔坦白的信。他在信中开头写道:我是一个快进棺材的病人,在进坟墓前,我要将一件藏在心里的十二年的滔天大罪,向你交待。本来我可以带着这桩秘密进入坟基,但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要是再不说,我将无法安心合眼……

已是法院院长的姜明收阅此信后,极为震惊,当即复查了孙五的案件。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骨瘦如柴的孙五在姜明的陪同下,回到了家乡——田坂村。人们奔走相告,自发地拥到村口,迎接这位受苦受难的老哥。

当孙五颤巍地迈进村口,面对着阔别多年的家乡和众老乡亲时,他眼前一阵晕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庞掩在手里,手背贴在土里,象死了母亲的孤儿似地嚎啕大哭。猛然他抬起了泪流满面的头颅朝着苍天,大声哀叫:“老天爷,还我的桂花,还我的桂花!”

那揪人心肺的哭声,哭得河水兴波,青山失色;哭得乡亲们心碎肝裂,大家抱在一起,一时间哭声在小山村里嗡嗡回响,连轻易不弹泪的姜明也不禁垂泪。

过了许久,姜明搀扶起哭得死去活来的孙五,在大家的簇拥下,领他沿着村里的大道,来到了一幢二层小洋楼前。望着洞开的朱漆大门,孙五停下步子,不解地看了看姜明。姜明以笑作答,示意他进去。

孙五迷惑地迈进门槛,经过肃静的大院,来到厅堂里。只见明轩精雅的厅堂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七盘八碗里,盛着各色美味佳肴,桌边垂手立着五六个大人小孩。

这时,桌边的一个中年汉子怯生生地对他说:“孙五伯,您,您老受苦了……”

孙五定睛细看,不由得浑身一顺,原来那人是孙德贵的跛脚儿子!这几到底是什么地方?没容孙五细想,只听得西厢房里传出一个沙哑无力的声音:“是五哥吗?请您来、来一下。”

神思恍惚的孙五被姜明扶进了西厢房。刹时,他全身的血液凝住了,目光毅然地盯着躺在床上的一个三分象人七分似鬼的干瘦老头,撒在地上的花花绿绿的各种奖状纸片。

姜明俯耳轻声说:“他就是孙德贵,他特地请你来,向你赔罪。”

孙五不听便罢,一听面容骤变,全身象打摆子似地狂抖起来,他目露凶光,嘴唇哆嗦,举起硕硕发颤的手,从齿缝里喘吁吁地挤出一声怒喝:“你、你这条狗!……”

孙德贵抖嗦嗦地支撑起上半身,脸色灰白,目光惊恐,薄如刀片的嘴唇喻动着,欲言无语。数秒钟的沉默后,孙五突然“哇”地狂叫着,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疯狂般地扑向孙德贵。站在一边的姜明,敏捷地将孙五拦腰抱住。

孙五暴跳着,嘶喊着,象一头身陷囹图的猛兽,眼里布满了血丝。孙德贵嗄声长叹,倒在床上,身体笔挺,犹如木人。

“孙五同志,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姜明喊道,“难道你没有看见他是个快要死的人了?!”

孙五一震,慢慢平静了些。他喘着粗气,仍怒目盯视着孙德贵。这个昔日强壮如牛、威压乡里的汉子,如今却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要不是眼珠在微微移动,简直成了一具干枯的僵尸。

孙德贵开口说话了,声音由低而高,又由高而嚎:“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快杀了我吧!!……”这发自灵魂深处的喊声,仿佛来自地狱,令人毛骨悚然。

孙五脸上的肌肉搐动着,如火的目光暗淡了,他垂下了手。

“你、你们,走、走开!”孙德贵吃力地对涌在门口的家人说,“我,我要同五哥,单独谈,谈一谈。”家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挪步。

孙德贵霍然欠起身,厉声道:“快、快走开!”他蜡黄的脸因气喘而胀得焦红。家人吓得赶紧躲开。孙德贵重重地倒下了,待气喘稍稍平息一点后,对姜明恳求道:“姜院长,您也出去一下好吗?”

姜明迟疑片刻,点点头,拍了拍孙五的肩,淡淡笑道:“好吧,你们心平气和地谈谈。”转身出门,把门带上,接着便躬身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厢房里没有发出丝毫动静,沉寂得如同一座坟墓。

姜明稍稍动了动身子,将耳朵更紧地贴向门板。少顷后,他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只是那声音太小了,飘飘忽忽、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忽高忽低,象游丝般地钻入他的耳朵。……贪得一时……受了一生……比死还难受……快死的人不会说谎……求求你了……消消这口气吧……

听到此处,姜明不禁嘘了一口气,紧绷的身子松弛了。他直起身子,伸手从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点燃。孙德贵的家人也都舒展眉头,忙给姜明端凳递茶。姜明的一支烟将燃尽时,突然,厢房里传出了一阵骇人的狂笑声:“哈哈哈……嚄嚄嚄……”

姜明神色突变,甩掉烟头,“蓬”地用肩撞开房门,闪身进屋,只见孙五和孙德贵扭抱在床上,孙五压在上面,双手紧紧地掐在孙德贵的颈脖上,并仰首嘶声狂笑。

姜明一个箭步冲向孙五,拦腰抱住他,用力往后拖,可是孙五的手,如同生了根上了锁,任你怎么用劲也扯不开。与此同时,孙德贵的家人也哭爹喊娘地冲了进来。众人七手八脚,死拉活拽,才将孙五拖开一步。接着大伙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孙德贵一双抓在孙五腕上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扳开。众人耸目再看孙德贵时,只见他脸色紫灰,两眼大睁,发青、干瘪的嘴唇歪斜地张开着,仿佛在龀牙咧嘴地笑。

姜明忙将手伸到他的鼻子前。片刻后,姜明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将对方圆睜着的眼睛合上。顿时,房里暴出了一片哭喊声。姜明正欲转身寻找孙五,忽见床头柜上有一张信笺,他拿起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

我自愿要孙五掐死我,以解他心头大恨。我死后,从我遗产中拿出十万元给孙五,作为赔偿。我再三声明:我的死与孙五无关!

孙德贵亲书

看罢信笺,姜明恍然大悟。他怔怔地望着面容骇然的孙德贵,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转身寻找孙五,却不见他的人影。

姜明心里陡然一惊,赶紧挤出人群,追出门外,只见:在炊烟飘逸的大路上,有个人在踉踉跄跄地奔跑着,他不时地发出一声沙哑而凄怆的喊声:“桂花,爹来看你了,桂花,爹来看你了……”渐渐地,他的身影溶合在凄迷的暮色中,随同落日一起消失在村口……

姜明的心沉重如砣。他慢慢地取下帽子,低头凝望着神圣的帽徽,骤然,眼睛变得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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