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嘴故事17
大哥的命
这件事,过去半个多世纪了,但在我脑海里,始终不能忘怀,想抹去也抹不掉。
年12月,连续三年全国性罕见的百年灾荒,已近尾声。但在我们江北县的鱼嘴普通百姓眼里,还看不见丝丝希望。
那一江之隔的巴县,地属重庆市所辖,抗灾救灾重建家园的生产自救搞得热火朝天。社员们可以在生产队稻田收割后,栽红苕撒萝卜育白菜,自种自收多劳多得。这先一步的小小的松动,对于要求不高而又善于满足的农民来说,简直是天赐洪福。
千百年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遗传基因,使土地成为了农民的命根子,只要有了土地,只要有了种植土地的自由,农民的智慧、勤劳、汗水就能充分显现出来,就不会死那么多人!
唉,瞎指挥、高指标、大呼隆、共产风、一平二调、欺上瞒下,不知害了多少人?又整倒了多少人啊!
你看,那田里的秋红苕,虽然个头不大,中指拇差不多,可个数多,一窝总有好几个,多的一窝,还有一两斤呢!
你看,那土里的萝卜白菜,绿油鲜嫩,不施肥、不撒药、不污染,长势良好。无娘儿天照顾,不但可以卖钱,还可以菜当三分粮啊!
当年,鱼嘴地区好多美丽漂亮的姑娘,就是冲着对岸那边的红苕、萝卜、白菜嫁过去的。如果老天爷早一点点放出62年灾情度好转的信息,我想,那些美丽漂亮的姑娘中,再坚持一下,有相当多的人,是会留在鱼嘴的,因为鱼嘴地理环境,的确比那边好一些。
我家二姐,就是那时经人介绍,嫁到巴县去的。结婚那天,妈妈把外公外婆陪嫁她的,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大箱子,心疼地陪嫁给了二姐。二姐哥家,虽然很穷,但很热情,中午,宴请了很多亲友。我不敢贪吃,提前离席,回到鱼嘴家里,准备带上几个鹅饵苌野菜糠粑,乘船去南温泉。
大姐在南温泉疗养院。她是在南桐煤矿二井掘进班实习重伤后,住进了重庆南温泉的四川省总工会西南第二工人疗养院的。
她几次邀我去耍,我也被疗养院的加拿大洋面粉做成的雪白馒头和伊拉克特大甜甜的蜜枣深深地吸引,哪有心思吃那婚席上的粗茶淡饭。我从鱼嘴趸船坐3个多小时的上水轮船,顺利到达了朝天门,然后步行去储奇门车渡,过河到了海棠溪汽车站。
那时路况不好,汽车颠簸前行,这对于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坐汽车的我,简直是活受罪。浓浓的刺鼻的汽油味,让我喘不过气来。头脑,昏昏然、飘飘然。嘴巴,哇哇干哕、声声不断。想哇哇地吐个痛快,想吐又吐不出来。真后悔,不该来吃那洋面粉白馒头和特大甜甜蜜枣。我极大地忍受着晕车的痛苦,好不容易到了南温泉车站。
刚下车,我张开大口,就噴吐起来。吐的我满肚子翻江倒海,吐的我眼圈子金星直冒,吐的我脚杆子战战兢兢,吐的我黄疸子长悬不断。我再次后悔不该来吃洋面粉白馒头和特大甜甜蜜枣了。
当我走到疗养院时,大姐撑着拐杖,在病友的搀扶下,早已等候在疗养院大门。她第一眼看见我时,高兴的泪珠夺眶而出。
是的,上次见到我时,医院。那时,她还没有脱离危险,还长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晃眼半年过去了,大姐受苦了,是老师同学的强烈要求和矿井领导的关怀爱护,才保住了下肢留下残疾,而没有被锯掉残废。
我从农村来到城市风景区,从整天忙个不停到无所事事清闲玩乐,从吃糠粑菜羹到吃豆浆洋面粉白馒头,头两天还可以,有点乐不思蜀。南温泉的街、南温泉的景、南温泉的名胜如仙女洞、飞瀑、温泉、孔二小姐旧居及附近小泉、界石都逛完了,豆浆洋面粉白馒头特大甜甜蜜枣,也吃腻了。于是,我给大姐说要回家了。她听说我要回家,很不高兴,留我再耍几天,好陪她摆摆龙门阵。我非常理解大姐的心情,人在病中是格外念想亲人的。
大姐的再三挽留,我才在南温泉耍了6天。第7天早晨,我提着几个加拿大洋面粉白馒头和2斤伊拉克特大甜甜蜜枣及2斤水果糖回鱼嘴。
在朝天门候船的时候,卖完菜回家的邻居王大伯看见我,说:“清福,你到哪里去了?你大哥快不行了,他从你二姐哪里被抬回来,就吃不下拉不出,肚子痛的要命,叫的整个院子都能听见。”王大伯还说:“你妈妈和大嫂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算命先生说,是你家用古墓墓碑打磨槽、石桌,犯了鬼神引起的。于是,他们又请了道师先生来跳端公、送花盆、泼水饭……样样做尽,还是不见其效,绝望中只好等着办后事。”
王大伯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我的脑袋,仿佛一下子被炸开了花。这突如其来的坏恶消息,如针穿心,如芒刺背。我词不达意半信半疑地问王大伯:“是真的吗?我走时大哥还好好的,吸烟喝酒吃饭应酬都很正常,怎么几天就这样了呢?”王大伯有些不快地说:“你这娃儿,我一个大大人还会说假话骗你吗?你打听一下,像我这样的老实人,骗过哪个人呀!”
确实,王大伯是生产队远近闻名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我也坚信一个忠厚善良勤劳节俭的长辈,是绝不会在未成年人面前说谎话的。
望着王大伯空空的菜篮子,看见长长的候船队列子,年仅16岁的我,顿时感觉到天都要塌下来了,大哥的命危在旦夕了。可以想象,大哥这几天,实在是太痛苦了。
妈妈讲过,大哥出生不到一个月,三次差点被捂死,都怪她自己没经验瞌睡大。特别是第三次,眼看他不行了,脸色都变了,还是爸爸急中生智,想起了别人说过的偏方,灌点红糖姜开水,才救了大哥的命。妈妈她扮开大哥的小嘴,爸爸一滴一滴地喂,慢慢地、慢慢地小生命恢复了知觉,眼睛、嘴角微微地动了;慢慢地、慢慢地张开小嘴,能自己抿唇吞水了;慢慢地、慢慢地小眼角动了,小眼珠动了;慢慢地、慢慢地小脸红润了,小手也东抓西抓了……好险啊!大哥终于活过来了!
爸妈给了大哥一条命,险些又丢了大哥一条命,危难惊恐中,又再次捡回了大哥一条命。想到这里,我希望阎王爷给大哥留些时间,更希望老天爷给我留些时间。我要千方百计地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救活大哥一条命。
我知道,父亲去世后,大哥是我们家庭的顶梁柱。我还知道,他是为了不让我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才放弃了吃皇粮的工作,同大嫂一道回家务农的。我更加知道,大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极端严重性。假如不幸的事发生,重病未愈又亡夫不两年的母亲,能经受失去大儿的打击吗?大嫂刚结婚又无子,出嫁他婚是无可厚非的事。两个弟弟年幼无劳动力,家庭重担非我莫属了。而我又是从小在外读书,脊梁骨没有那么坚实挺拔硬朗……
想到这些,我恨不得马上到家。一个半小时的下水船,仿佛比三个多小时的上水船,还要慢许多。心中祈求老天爷保佑我大哥、保佑我妈妈、保佑我们全家。
船到鱼嘴码头,我忘了告别王大伯,一路小跑回家。鱼嘴码头离我家,足足有4里路远,硬是跑的我气喘嘘嘘上气不接下气,硬是跑的我汗流浃背脚耙口干手软。时间就是生命,为救大哥的命,我是在与时间赛跑。跑到院子门口,就听到大哥哎哟、哎哟的叫唤声。进到里屋,看见大哥双手捂着肚子坐在尿罐子上,不时发出喊叫声。床上的妈妈宽慰他,身旁的大嫂扶住她。
大哥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老二啊,你差点看不到活着的大哥了!”那一对深陷的眼睛,一双干瘦的手板,一副如柴的身子,令我惊恐震颤,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我也顾不上臭不臭脏不脏,走上床前踏板,双手握住大哥几近骨头的手,满满正能量地大声说:“大哥啊,都怪老二贪吃好耍,让你受苦了,你一定要坚强些,坚持住。我看过《封神榜》、《西游记》、《聊斋志异》,我能斩鬼驱邪请神护佑,熬过今晚就没事了。”大哥听了我日天慕古的吹牛嗲白,想笑又笑不出来,只是两只暗淡的眼睛,似乎有了点新的亮光,重新燃起了生的欲望。
大哥长我8岁8个月,我从小就爱跟在大哥屁股后面,像尾巴根一样,甩都甩不掉。他也从来不与我计较什么,从没有打过我骂过我,做什么事总是护着我。我4岁半跟着他在鱼嘴完小启蒙读书,一册读了三个,是个留级生降班脑壳。留级的原因,不是因为脑袋笨,而是因为妈妈认为人小无人照看,到学校放心混大点,可落大雨出大太阳又不让我去上学,严冬酷暑更是留在家中不准出门。二册以后,读书就顺风顺水,一帆风顺到初中毕业,保送读高中。
大哥当年听说城里读中专免伙食费,他高小毕业未学初中,就一人到城里报名考中专,可他回来说连考题中的“四害”都答不出来,你怎么不名落孙山才怪呢!当时文盲多,小学毕业生也像个大秀才,香馍馍俏得很。不久,大哥幸运地当了上生产队会计。他知道我读的书比他多,也知道我看过《封神榜》、《西游记》、《聊斋志异》,但他心里明白我是在打胡乱说,是为了提振他的精神力量。他本人和我一样,是不信那一套的,但病入膏肓不能自拔,只好任由妈妈和大嫂摆布了,她们也是好心肠啊!
眼看日落西下,夜晚长更难熬。我得稳住大哥心境,让他积极配合我再坚强些。我也明知医院、哪个医生能医治好大哥的病,但我也要请人抬他去医生那里看一下,让他看见我和家人在千方百计地抢救他的命。
我一面叫大嫂煮几鱼钵菜羹,一面去请本院子的余大哥和米远的姚老表,借来滑竿抬大哥去公社的肿病医疗站。他俩几口喝完菜羹羹,抬上大哥吃力地到了医疗站(。医生给他打了止痛针,开了止痛药。怪得很,这里止痛药发完了。要拿止痛药,必须到街上冉医生那里去取。于是,我叫余大哥、姚老表他们等着我,待我拿了药回来再走,一道回家既放心又闹热点。
我是一个不信鬼神又怕鬼神的人。十几年来,我没有单独走过夜路,小时夜尿,也要喊醒大人才敢下床。无可奈何之下,我硬着头皮朝冉医生家走去。那年月,街上的铺面开门晚关门早,一到下午三四点钟后,食店就吃不上饭,旅店就住不上宿,即使你手持身份证明,也没得办法。
医疗站到冉医生处,要走过天灯街、石板街、正街,再拐弯经过窄窄的臭气熏天尿巷子背街。长长的巷,长长的街,静静的夜,寒寒的风,微微的光,没有碰见一个人,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猫叫,几声犬吠,整个街上静寂得小针掉地的声音,也能听见,空荡荡的,恐怖的很。
我故作镇定地往前走,看见拐弯处前方停放着一具棺木,菜油灯在棺木下面随微风亮闪亮闪,黄钱香烛余味浓浓的还飘散空中。我目不旁视,斜背着那具棺木跑进了小巷。
等我回到医疗站时,紧关着的大门告诉我,大哥他们已经回家了。
天哪!我怎么一个人回去啊!妈妈说过:“胆大漂洋过海,胆小寸步难行。”我被逼上梁山了,唯一的办法就是鼓足勇气,大叫大唱,小步快跑,自己给自己壮大胆子。跑到三桥湾公路(五八年大炼钢铁修的渝北公路)边的一块窝苣田旁,有个黑影晃动,好像是一个人。我不敢大喊不敢细问不敢久看,只有拿出吃奶的力气,头也不回地加快步伐,额头上热气腾腾,全身汗流浃背,近乎是丧魂落魄地跑到了家。
看见大哥坐在尿罐子上痛苦地呻吟,心里难受极了,我又急忙拉住他的手,叫他一定要挺住,明早医院住院去。那段时间,鱼嘴没有轮渡班船进城,进城必须到望江厂乘船。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医院有30多里路,在灾荒年抬个人走那么远是难以想象的,也是非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于是,我写好身份证明,待明早顺路去公社盖个鲜章出行。接着我又摸黑去请余正海大哥、陈学美大哥、陈学华小哥,早晨5点来吃菜羹帮忙抬人。那时虽然粮食紧张,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不是亲戚好似亲戚,院子近邻都以亲戚称呼,遇着什么大事,大家都要互相帮忙,不讲等价交换不计得失回报的。
第二天凌晨,三位大哥5点来家,匆匆喝完一大鱼钵菜羹后,把大哥扶上铺着硬棉絮印花老被盖的滑竿,慢慢地朝街上走去。在路过莴苣田时,发现我昨晚看见的那个人,已经硬硬地趴在莴苣田边。大家默不着声,悄然快步前走。
我们到公社门前停下,对着大门二楼窗户,我大呼其名,一声、二声、三声,不见动静。我急了,难道睡死了?难道没人值班吗?难道是我不懂事直呼其名吗?直觉纠正我大喊:程乡长,我们去望江治病,请你盖个章!话音刚落,灯亮了,窗开了,下楼了。
我拿着盖了鲜章的证明,与哥嫂他们一道行至河街口停下,又去找江北三中的同学江礼煜借钱。他爸爸是挑水工,整天从江边给几家饭馆挑水挣几个苦力钱,养活一家人也不容易。我站在街上望着二楼的窗户,高喊江礼煜。第一声话音未落,窗户就打开了。听了我危急需钱的缘由,他马上下楼将妈妈给他的6元钱递到我手上。加上这暖暖的6元和身上的4.5元及一斤多水果糖,我们一行6人从鱼嘴河街口又出发了。
我给陈大哥他们三人每个两把水果糖,沿长江边的崎岖羊肠小道,走走歇歇,歇歇走走。荒年的人,不是精壮马汉,能抬多斤走这么远的路,也算是人中之强了。我们经溪沟、大坝子、长远溪、石板滩、野骡子、洋灰桥、碑南垭,下午1点终于平安到了医院。医生见大哥叫的厉害,给他注射止痛针后,婉言谢绝说:“医院不对外,你们顺着峡口沿江上走,过唐家沱二码头,医院,快抬起走吧,病人都不行了!”
医院十里左右,我的眼泪都急出来了。
虽然,铜锣峡风光秀丽,温泉苏体,远近闻名,你看江水蓝绿清澈,轮船穿梭,江岸丛林繁茂,小道逶迤,江山陡峭绝壁,猴无去路,江风寒飘透背,号子声响,但我们心急如焚,哪有心思赏景驻足。
出上峡口过二码头,医院。我握住大哥的手,还是暖暖的,摸摸他的胸,还是热热的,我的心也跟随大哥的命,热热的暖暖的了。
医生详细问了病情,仔细把脉听诊摸腹翻眼,最后说是疝气引发的肠根阻,必须立即手术,我们获得了救命稻草,心里增添了丝丝希望,静等大夫动手术。
眼看唐家沱下水轮渡船快末班了,陈大哥三人要回鱼嘴,挽留再三无效,我只好一人给了半斤粮票2元钱伙食路费和几把水果糖。他们走了,留下我深深的感谢,留下我人间的真情,也留下我苦苦的孤单和4块5角钱几斤粮票10几颗水果糖。
时间飞快流逝,半小时过去了,不见一声动静,我急得双脚跳,找到医生问几时手术。医生吃惊地说:“小兄弟,你们还没抬走啊!你大哥今晚活不过去呀!我们这里无法动这样的急难险高危手术,他已7天了,赶医院吧!”
又一个晴天霹雳轰炸着我,一个还没满17岁小个头又涉世不深的苦命人啊!我感谢医生的提醒,我又埋怨医生的疏忽大意,但我内心深处还是满满的感谢医生,又给了我们一根救命稻草——“医院”。
几位医生护士帮忙,将大哥扶上滑竿,抬在我和大嫂肩上。多斤的人和两床硬似铁的老棉絮印花被盖,刚一着肩,我就被重重的压得蹲站立不起,像严重缺钙一样。医生见状,同情心升地说:“小兄弟,医院大门外去请人抬上趸船吗!”
医院到唐家沱大码头趸船5里左右远,有两位大叔出于人道,愿意帮我们的忙,但要3两粮票和5交钱。我摸摸荷包,还能付清有余。于是,我和大嫂跟在后面,近乎小跑。上了趸船,付清粮票和钱,躬身多谢他们。我也深深地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为了3两粮票和5角钱,他们也是在救大哥的命呀!
到朝天门的末班轮渡船来了,在大家的帮扶下,我们顺利地上了船。停了一阵呻吟的大哥,又开始疼痛难忍地大叫起来。我握紧他的手,希望他小声点。
船上没有急救止痛药箱,唯一的希望就是船开快一点,再快一点。“谁有止痛药啊!”话音刚落,一位老工人模样的大爷,将自己随身备用的两片镇痛药,一个接一个的递了过来。我也不知是什么阵痛药,顺手传给他1块钱,他死活不要,还说:“要钱的话,我就不给你了,你大哥才20多岁,他的命多重要啊!”
听了他的话,我感动得泪流。一个老工人善为无私的形象,在我面前骤然高大起来,也为我以后发奋复习在考学读书,想当工人的梦想增添了巨大的精神动力。
2角5分的船费,一个多小时的逆水航程,实在煎熬着我的心。“医院”在哪里呀!哪家又离朝天门最近呀!虽然上次进城去南温泉,也只是从朝天门走路到储奇门。一打听,医院,医院,最后我们决定去道门口医院。
船沿途停靠鸡冠石、黑石子、寸滩、王家沱、溉南溪、朝天门。我到岸上请人抬滑竿,再三问他们抬得动抬不动,回答都是一样的“抬得动!”最后选了两个比较身强力壮点的,以一个人5两粮票3角钱成交。
枯水季节,石梯全露。看着高高的斜坡梯坎,我黯然望而生畏。两个叔叔没上几步梯坎,就粗气出脚杆颤,我和大嫂一边扶助滑竿,一边给他们当打杵,战战兢兢地逐级而上,一级也不敢停留,害怕大哥器官衰竭发生意外。还好,老天爷保佑,我们终于到了道门口医院。在和时间赛跑生命赛跑中,我们赢了。医院完全能救活大哥的命。
医生是白衣天使,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是他们的天职,是他们医德医风医术的实践检验标准。他详细问了病情,又认真做了检查,决定立即手术。我右手哆嗦着签下了程序化的术前医疗协议,有亲眼看见医生给他插进抽胃液的软管,挂瓶点滴输液,然后注麻药推进手术室。护士问我交费,我说身上只剩1块7角钱几斤粮票几颗水果糖了,明早我去棉花街、小龙坎幺爸、四孃哪里借钱。
那年月,虽然生活艰难困苦,但人们诚实守信,医院也不要家属护理,更没听说什么红包不红包,做人做事干净得很。
21点过后,我和大嫂到太平门她二舅爷家住宿。整个晚上,我彻夜辗转难眠,脑海里波涛汹涌,一个又一个的假想此起彼伏,像看西洋镜一样,重复出现。出现最多最恐怖的就是万一,万一大哥发生不幸,我该怎样担当啊!借钱的路在何方?医院的款项怎么还清,一家老小如何生存呀!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医院,看见输液、监测多管齐下,把大哥从头到脚全身都武装起来。我蹑手蹑脚地轻轻走到床边,看见他微闭的双眼,平稳的呼吸,我的心一下子高兴起来:“大哥的命活过来了,我们家又有希望了!”
心灵感应使他感觉老二来到身边,饱含泪水的双眼慢慢地睁开,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老二,你救了大哥的命哦!”我俯下身贴近他耳朵说:“医院和好心人救了你的命,你的命是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的。”“你要告诉妈妈哟,说我被抢救过来了,叫她老人家放心,不要担心我们,医院在,我的命就在。”“好,我去朝天门碰熟人带个口信回家。”
重病七八天的他,身上确有异味,颈项双手也不那么干净,我帮他慢慢地揉洗,大哥眼里闪动着泪花。临床病友问我:“小兄弟,那个女的是你们那个?”“她是我的大嫂。”“她好像还没有你着急?”“那里,她着急是在内心!”你想,我和大哥是同胞兄弟,手足之情。她和大哥刚结婚,谁的感情深,还用说吗?
待大嫂到病床后,我就经五一路去棉花街找幺爸借钱。幺爸是远房大爷爷的幺儿,爸妈和大哥与他有交往。当我敲开他门,幺爸吃惊地看着我,问我是哪个要找谁?我说我是张百均的二儿子张清德的弟弟。还没等我说完,他就拉我进屋坐下喝茶。我哪有心思喝茶,我要借钱给大哥付住院费,他说最近确实没钱借你,对不起哦!
于是,我冒着霏霏细雨,从棉花街步行问路到小龙坎工人村四嬢嬢那里,正碰上吃午饭,三嬢嬢也在那里。他们热情地问吃饭没有?我撒谎说吃了的。爸妈从小教育我们说:“进屋碰见人家正在吃饭,喊你吃,你一定说吃了的!”他们再三拉我上桌,我也不去。我要借30元给大哥住院付费,看见他们为难的样子,我没有继续说下去。
出门后,我仰天大吼:“妈呀!我回城里、回鱼嘴的路费都没有了,咋办啊!”天无绝人之路,我突然想起姐姐说过,她的书还在煤校陈仲明老师那里,我去把书给她卖了做路费。办法有了,泄了的气又鼓起来了。于是,到重庆煤矿学校去找陈老师。运气还好,碰上陈老师在打羽毛球。他停下拍子问我啥事,我像见了亲人一样,说是张清珍的弟弟,还没等我说完卖书做路费的事,就打断我的话说:“书是万万不能卖的,以后还大有用途,走,我们去吃晚饭。”他请我吃了3饭,给了2元路费。
医院已是20点多钟,我不敢跟大哥讲借钱的辛酸事,我更不愿再麻烦大嫂的二舅爷家人。怎么办呐?今晚只有违规住在病房。护士来请我走,医生来请我走,我确实无路走无法走,大嫂二舅爷加我没记住门牌号数,住旅店有无钱,走嬢嬢家太远,更多的还是担心大哥刚完手术下不了床。我找来3根坐凳放在大哥病床和墙壁之间,然后将被子垫一半盖一半,心想,除非你把我抬出去,我也要回来。我不能露宿街头冻死在外。在几位老病友的劝说下,医生同情我在板凳上睡了一夜。
第二天,我问医生住几天能出院,需多少费用,医生回答要住7天左右,大概要百多两百元。有的病员悄悄给我说:你们那么困难,不要那床旧被盖,自己一走了之,医院按呆账注销。我说:那不行,医院救了大哥的命,我卖血也要把费用完清,绝不做背良心的事。
大哥给我讲,生产队里还有多元流动金,你回去找队长借点,找亲友借点,把3只大白兔卖了,凑足了钱,就赶快回来办出院手续,早点出院,就要少花钱。于是,留下大嫂照顾大哥,我又走上了筹钱付款的路。
生产队的余队长和陈保管有点背良心,我估计他们两个以为我大哥无可救药,暗地里把那点大哥知道的钱私分了。所以,我问余队长借钱,余队长叫找陈保管,我问陈保管借钱,陈保管叫我找余队长,他们两人在一起,我质问到底该找谁?两个答复是没钱了。他们把我当皮球,踢过来又踢过去。踢得我心急如焚怒火中烧。
于是,当着社员的面,一向老实本分中庸宽怀能忍百恶的我,大骂起来:X你个仙人板板,你两龟儿子以为我大哥救不活了,大哥知道的那几百块钱到哪儿去了?他两有些狼狈不堪,强忍尴尬满脸堆笑地说:清福你这娃儿莫乱说,生产队确实没钱了。“你们良心被狗吃了,我哥哥还活着而且还活的很好!”我的回答令社员吃惊,也令他俩有些害怕。不少社员帮着我大吼起来:“借几十块钱给他应急吗!”他俩默不作声心中有鬼。
这时,我突然看见几篮还未去卖的藕,大声地说:“没钱借,那我就借几十斤藕吧!”还没等他俩开腔,实在忍无可忍的杨幺爸拍案而起,“你不表态,我代表社员表态,一个字—借。”杨幺爸不是我的亲戚,可杨幺爸正气堂堂在鱼嘴出名,据说他还是武林大师张坤林的徒弟。他的表态掷地有声,生产队的人都敬畏他几分。就这样,我借到了45斤鲜藕,卖了30几元钱。
听说道中庙(迎龙场)兔儿比鱼嘴好卖些,第二天四姨和二姐陪我一起回道中庙赶场。三个长毛兔卖了几十元,我扦红苕交换得来崭新的两双上等回力牌球鞋,卖了30元。我好心疼哦,那是我一锄一锄扦红苕扦出来的呀!又是我和哥哥一人一双的呀!快出场口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开口:“你们能借点钱吗?”回答在我意料之中,两个字“没有!”他们拉我到家去,我走了几步,转身就跑了,我实在不理解她们的处境,更无法理解她们复杂的心情。
大哥出院费还差那么多,天哪,天上不落,地哪,地上不生。唯一的希望去南温泉找大姐。去南温泉,必须在大兴场乘船到朝天门。而道中庙去大兴场25里的陌生路,我一次都没有走过。我急的流着眼泪,边问边走边跑,不足两小时就到了大兴场,当我登轮渡船,一问时间还能赶上海棠溪起南温泉的末班车,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大姐看见我脸青面黑十分憔悴,才几天没见面,怎么人就变成了这样子?她的第一句话就问:“清福,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我没有病,是大哥生了重病,我上次回去差点儿见不着人。”我有些好笑,边说边抽泣,竟大哭了起来!
几个病友围拢来,“清福小兄弟,你别哭,别着急,我们一起想办法,我存折上还有10多元钱,你明天到较场口银行去取吧!”一句句温暖的话语,一双双大爱的眼神,一个个菩萨的心肠,一腔腔无私的情怀,感动得我全身温暖。心里想,工人就是不一样,工人就是要团结些。我转哭为笑,心里踏实的多了。
大姐为了放松我的心情,故意问我带来好吃的东西没有?还说上次的窝饵苌粑,病友拿去南泉河边逗鱼,甩给鱼儿都不吃,它们成群地游过来看一下就游走了。
听到这句钻心的话,我十分难受地说:那是它们吃好的吃惯了,忘了本吧,饱汉哪知饿汉饥哦!我们吃了,还要去挑粪挖土上坡干农活呀!现在灾荒都还没过完啊!几个大哥哥大姐姐病友听了,有些怪不好意思,以为我在指桑骂槐说他们呢!其实,我是一根肠子拖至屁股眼,不会转弯抹角绕道而行。
第二天清早,我抓了几个伊拉克甜甜大蜜枣和两个加拿大洋面粉白馒头,带上郭和荣、王富英病友大姐的存折和大姐的几十元钱回到城里。在较场口银行取款后,还能赶上去万盛那趟慢火车。
于是我走到菜园坝,坐火车去了南桐煤矿二井,那是我大姐实习受伤的单位,我想那里可以借点钱。二井工会徐主席告诉我:工会的钱没法借你,若是你大姐本人,还可以考虑。话已说死,再求无用。我好哈儿啊,若早知借不到,不跑这一趟多好,人不急不累,还能省几个路费钱。真是,糠壳揩屁股,倒巴一撮,偷鸡不着,倒丢一把米哦!
医院结账,总费用才多不到元,我数数钱抄细软,缴清有余。余下的几个钱够回鱼嘴路费,我高兴了,大哥笑了,大嫂也笑了。
大嫂背着被盖,我扶着大哥,回望《重庆市第一医院》吊牌,内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
若是非要先交钱后治病,若是非要交够了才动手术,那我大哥还有命吗?那我们一家人还能团团圆圆吗?那大哥的冤魂不是成了冤鬼吗?
医院为人民,人民爱医院。是医院的医务人员白衣天使,牢记“救死扶伤发扬革命人道主义”,带给了我们人民大众福音,是毛主席《为人民服务》五个金灿灿的大字,在神州大地光芒万丈,唤醒着天地良心,美好着人性真善,永远闪烁着万丈福光。
听到我们快到家了,妈妈战战巍巍地在门口外等候,老人家地句话就是:大少爷、二少爷回来啦!大少爷、二少爷回来啦!老泪纵横,完全是哭喊出来了!隔会才想起了,说:大媳妇,多亏了你哦!
我幽默地问妈妈,是道师端公救命呢,还是白衣天使救的命?“是白衣天使救的命,医院救的命,是世上好心人救的命!”老人家冲口而出。
说得好啊,世上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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