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心记九

应习将手抚过了腰系的玉带,向前弓下背去,“这世上没什么事儿瞒得过王爷,原是皇上说有件机密之事,现请王爷往宫中的佛寺英华殿走一趟。”

齐奢微现讶异,“英华殿?”

“皇上是这么说的。”应习挑起眼瞅了瞅齐奢,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唉,当差之人总是由不得自己的,上头有什么话,老奴就只能照传给王爷,要是给王爷带来什么不便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齐奢听其话中带话,片刻的暗思后,只付与一笑,“并无什么不便,公公先去吧,本王换过衣裳就来。”

英华殿在内廷外西路寿安宫再往北,院内的积雪早已扫净,唯高台甬道两侧的菩提仍带着些残雪。

齐奢的暖轿停在院外,他沿阶直上,先在正殿门前看见了慈宁宫的小太监全福。

“怎么是你?应公公呢?”

“回王爷的话,”全福的狐狸脸上一派闲豫,并无半分的鹘突,“皇上今儿早起有些御体欠安,太后不放心,特叫奴才来随身伺候着。哦周公公,对不住,您可不能跟着,皇上吩咐了,要王爷单独觐见。”

齐奢心内存疑,却也沉笃一句:“那周敦你在外头候着。”便独自迈进了殿内。他在殿左耳房紧闭的槅扇外伏跪了下来,“臣齐奢叩见皇上。不知皇上密召臣至此,有何——”他舌结目瞪,盯着门开处所露出的一双苏样花鞋。

齐奢瞬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应习面有难色,原来是喜荷命其假传圣旨将他诓骗到此地。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反而摆出了一副悉听尊便之态,恭敬问安,起身入内。

空室净如坟场,孤男,寡女。男子身着狐腋箭袖,又罩一件狐腿外褂,仍觉微寒。

女人更是畏寒地严裹着一件金翠鹤氅,正身端立,却去让对方,“三爷不必拘礼,坐吧。”

齐奢吊手勾头,谢了声,便拣了炕边的一把矮椅坐下。他对这种把戏腻歪透了,不懂为何多次的暗示明示后,喜荷仍要来纠缠不放。而他对她,又不能像对其他姬妾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讨厌拒绝一个女人,更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女人,尤其讨厌屡次拒绝同一个与己有过恩义的女人。齐奢满心的焦躁厌烦,却只有纹丝不动地干坐着。

不长的无言以对后,喜荷率先打破了静寂,轻裁漫拢的乌云下,脸庞飘摇而空灵。

“我在及笄之年嫁与先帝为妃,不到二十五岁就已晋封太后,这天下第一的尊衔不过是指——皇帝的寡妇。有个讲寡妇的故事,说的是年轻的女子丧夫抚孤,每天夜里,都会将一串铜钱撒落在空闺,然后再一枚一枚把它们从地下捡回来细数,几千枚铜钱最后都被磨得又铮亮又模糊。这些民间的寡妇,还有这个故事、有地方上的一座座贞节牌坊替她们旌表守节的不易,而太后就算一直守到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谁赞她一句。这宫里红墙绿瓦黑阴沟,人人都只知称羡太后的荣耀,却无人想到寡妇的苦楚。每当宫门下钥,尊贵无匹的太后就只能倚枕听更、坐守长夜。冬日里,对着一张消寒图,纸上一枝素梅,梅花九朵,花瓣九点,每点花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拿颜色染上一瓣,九朵梅花全部染红,梅开冬去,九尽春深。可这春天对她,不过只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下一张消寒图。

“其实女子一入这宫墙,就已成了寡妇。我记得宏儿两岁后,先帝就少到我这里来,只能偶尔在太后、皇后那里一望天颜,后来淑妃进宫,我就再也无缘相近,羊车不至、凤枕常孤。每夜里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对着自己的影子,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而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谁的夜晚不是这样?谁不是从独承恩泽到无人问津?这世上没什么比一个有一堆女人要宠,也同样被一堆女人宠坏了的男人的心,变得还要快。”

两眼垂视着平放膝头的一双手,齐奢仍感到了直直投射在他侧脸上的目光,如着针扎。但其实那目光并无半分的犀利,唯有疲惫。

喜荷移开眼,叹一声,将身躯定在了齐奢的正前方,“姐夫,我不妄想你待我全心全意,我只求你能还像从前一样,有空的时候,进宫陪我说上几句体己话,让我在你怀里待上那么一小会儿。别这么心硬,就当是可怜我。你不会知道,每一个夜深人静,能抱住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手臂,是种什么滋味。喜荷不认识多少字,可有一句诗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却再也不能忘:‘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

她一字字地低吟出,眼底满蓄着一层泪,似乎稍一碰,这些泪便会似深夜里深宫内的铜壶滴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一滴滴地落下来。“姐夫,你要和谁伉俪绸缪,我不管,我只求和你,枕席情浓。”一小截手臂向上掏出,她扯开了颈前的系袢。

白狐里子的氅衣滑落,齐奢如遭雷殛,一片空白地凝视着眼前一副赤裸裸的妇人胴体。那一对流线的隆起正因激烈起伏而笃笃颤动,其上点缀的两粒猩红是爱情和饥饿的完美结合。他嘴里升起了一整片沙漠,佛堂似幻象融化,唯有的真实即浑身上下只穿着一双绣花鞋的、世间最高贵的美丽少妇。

直到喜荷有所动作,他才大梦初觉,赶紧往一旁拧开脸,把一只掠上他肩头的玉手僵硬地往回送,“太后春秋正富,盛年孀居,其中的苦衷局外人确难体会。臣会立即着手遴选一批善解人意的俊美面首秘送入宫,为太后寥解愁怀。”

但听此言,喜荷的颜色连变几变。她弓下腰一手就卡住了男人的两颧,粗野地强掰而回,抵过脸跟他鼻息相贴,“面、首?你当我是什么,你那人尽可夫的窑姐儿?”

深望进被暴怒扭曲得不成样的一双眼,齐奢一愣,索性不置一词。

喜荷又将齐奢的脸一把掷开,指住了鼻子咒骂:“哼,瞧你这幅窝囊相!堂堂亲王,居然为一个婊子守身?!”

就是这句“婊子”把齐奢给彻底得罪了。这就像他的残疾,可以随便拿去给青田玩笑,但换一个人说,就该当凌迟大罪。他刻意把这刹时已对他魅力尽失的裸体寸寸遍扫一回,挑衅道:“我守身是自愿,太后守身是被迫,不知谁更窝囊些?”话才落,就听“啪”一声,面颊火烫,耳鬓后留下了让金甲套划出的血痕。

喜荷已全然顾不得落手之重,不依不饶地压低了调门质问:“你胆敢侮辱国母?”

齐奢乃中宫嫡子出身的亲王,身份贵重,就算遍历坎坷,也从来没受过掌掴之辱,由不得他怒火中烧。把舌尖在腮内扫一圈,撑住了椅子的扶手站直,辞色又淡漠又轻蔑,“我不知道什么是‘国母’,但我知道国母的嘴里,不会说出‘婊子’这个词儿。”他从鼻子里喷一声冷气,身一旋,右边的肩膀微微地低一下,再低一下,走掉了。

被留下的喜荷抢命般喘着气,目光恰落在前头条案上一尊五寸来高的金银小佛上。佛傲慢地深垂着眼,根本不朝她稍有所顾。喜荷紧捏了两拳,一步一步捱上前,直勾勾地逼视。佛也是男人吧?经书上不是说,唯化男身才可成佛?数不胜数的日和夜,她就对着像这样的一尊男人叩拜,有什么用呢?再拜,他们也不会把那七宝之身的黄金眼,对一具女人的五漏玉体,慈悲地展开。喜荷恨透了这男人的世界。她挥手一抡,就将那小像连同底座扇去了地面。

冬的寒冷开始在周身蔓延,喜荷牙齿打抖,雪雕冰砌的肌骨上,突起了一粒粒丑陋的鸡皮疙瘩。

9.

这一场残雪不日后化尽,展眼将至年关。

京师各大衙门是从腊月二十八休假直至翌年的正月十六,除值守人员外例不办公。由于临近歇衙,大大小小的事务便格外多,各地开封建府的大员们也相继遣人入京送节礼,摄政王府由早到晚人流滚滚。而除了一干体制森严的仪典外,又有许多诸如撰写“福”字遍赐重臣的繁杂琐事,无一处不需齐奢费心。一过小年,他已不便在如园歇宿,仍就搬回王府里。除夕正日,在皇极正殿率王侯臣工为皇帝辞岁,夜间则是自个府内的告天祭祖。王府由大门、仪门、大厅、内厅,到内三门、内仪门、垂花门,皆一派花灯金烛、锦裀绣屏的盛景。祭祀既毕,自有美酒绮席开设于正厅正堂。齐奢独据当中一张大膳桌,继妃詹氏端坐东面第一桌,侧妃顺妃在西面第一桌,其余各位侍妾则按份位高下、册封先后,俩俩一桌地依序并坐在东西两侧。

诸姬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夫君一回,为博一顾,无不妆扮得争奇斗艳,唯恐落于人后。一眼望去满坑满谷的白面、乌眸、粉腮、红唇……纤手向齐奢频频举杯。满席间,只有侧妃顺妃寡言少语,额前围着海獭卧兔儿,小巧的下巴也半埋在貂鼠风领内,露出来的一小块脸容满是冷淡阴晦。与之桌案相邻的容妃往这边睐一眼,倚过了上身悄声道:“顺姐姐,大家都给王爷敬酒,你怎么也不敬一杯啊?王爷才连那姬人的酒都吃了呢。”

顺妃挺了挺一副细腰窄背,把两只方正刚硬的大眼睛斜乜去一角,“吃你们的酒有什么用?也弄碗迷魂汤给王爷灌下去,灌得他成年累月地守着你,连府门朝哪儿开都忘了,那才叫本事呢。”

容妃忙撩起遍地金掏袖,往她嘴边一掩,“姐姐可小声点儿,大好的日子,叫王爷和继妃娘娘听见了,白惹一场不高兴。”

对面又已立起了一位佳人,檀口含朱,横波挹翠,两手捧住了金花雪地杯,音质与瓷质一般温婉,“妾妃香寿,再敬王爷与继妃娘娘一杯,恭祝王爷与娘娘福以永年。”

上首的齐奢与詹氏双双一笑,坦受不辞。香寿方适落座,与其同坐的婉妃又翩翩而起,眉上一环镶宝石嵌白玉的仙人金抹额,濯濯地轻压着一双俊眼。“妾妃也再敬王爷和娘娘一杯。”

齐奢执杯一笑,“今日饮酒过多,已不能再喝了。”

婉妃满怀深意地向身畔的香寿一瞥,“王爷才吃了寿妃妹妹的第二巡酒,怎么就不肯吃妾妃的?可不是偏心?”

“府中合欢大宴,寿妃有好几年都不曾临席,不一样的。”

“说到底,还是偏心。”

齐奢已有七八分酒意,笑着将手间的小盅一晃,“好,吃你这一杯。继妃就饶过她吧,她是向来不宜多饮的。”

婉妃这才心满意足,也掩面将手中的酒水饮尽。不多时,又有两名王嫔捧杯上前,笑语劝酬。齐奢也不再推拒,一一嘉纳,醉眼取次花丛,只见这一个流光眇视,那一个笑靥回春,妻妾环绕中,他却只感到难言的愧疚。他在念着如园,念着重重孤庭中一个没有家、一个信任地把他当做家的女子,在这万家团聚的夜晚,还是被他孤零零地抛下了。然而眼前的这些个青春女子,万花缤纷、朵朵寥落,他又难道问心无愧?

他想,他能给予所有人的唯一安慰,就是自己的酩酊大醉。

一开了年,紧跟着就是元宵节。往年宫中均会举行声势浩大、君臣共乐的赏灯大会,但今年因摄政王进行财政改革,三令五申杜绝铺张,这场每年耗银几十万两华而不实的盛会就首当其冲被明令取消,只在皇城内保留一场小型庆典。民间的灯会是始于初八,止于十八,但皇家灯会历来是在元宵正日才开锣点灯,因此十五之前,宫中都一派悠闲的景象。

层叠的院墙和巍峨的殿堂深深寂静,唯独从慈宁宫的院内传出来一阵低低的啜泣。但见宫门口跪着一位小宫女,哭得两眼发肿,“我不过在回话时不小心说了句‘玉茗姐姐叫我拿给太后的’,太后就不高兴了,说当着主子哪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姐姐妹妹的,就是要称呼,也要称呼‘奴才的玉茗姐姐’,骂我在宫里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规矩也没学会,就叫人掌了我的嘴巴,罚在外头跪着。”

“唉,”旁边的一位宫女腰肢半折,沉目而叹,“太后最近是不大对,每每早上起来不是嫌香熏得浓了,就是嫌茶泡得久了,总要寻个由头把谁骂一顿,这一天的气才顺。太医说是肝火太盛导致凤体不豫,我看呐,倒像是犯了俗语里说的‘被头风’。”

“什么?”

“嗐,你打小入宫,不知道这些。民间的寡居妇人半生守节操持门户,好容易儿女长成,苦出了头来,该享一享家道兴隆的福了,却总是提不起精神,反倒无缘无故地乱发脾气,这就叫“被头风”。必是头一天夜里想起那不能跟晚辈、下人诉说的心事,凄清不成眠,所以早起时不时就要无事生非。”

“嘘!”近处走来了一名太监,小声提醒,“什么‘枕头风’、‘被头风’的,你们俩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着,畏怯地向不远处的正殿瞄一瞄。

殿内,几名宫女正围着喜荷团团转,又是捶背按摩,又是进膏滋药,喜荷半睡在美人榻上,病容里含着怒容,脸色难看非常。

大宫女玉茗手捧一只掐丝珐琅的香盒,自内取出两粒紫红色的香饵,投入兽首八珍的镂雕熏炉中。

“太后犯不着为那些蠢奴才动怒,医院特为太后调制的‘宁远香’,极是舒肝平气的,太后深深地吸几口气,很快就觉得舒服了。”

话音初竟,已由院外飘进来一道太监的历嗓:“母后皇太后驾到——”

喜荷颤动了一下眼皮,“刚说舒服,这不舒服的人就来了,迎驾吧。”

自王正浩之乱后,东西两宫的地位早有玄妙的变化。尽管东太后王氏亲临,喜荷也不过只来在殿门口迎一迎,形色敷衍,“不敢劳动姐姐纡尊降贵,亲自视疾。”

王氏的双手由典雅高贵的玫瑰紫素缎袄中递出,携住了喜荷的手,“我一听妹妹不舒服,心里很是挂念,怎么样,太医瞧过了没有?”

“瞧过了,没什么大碍,姐姐里头坐吧。”

二人坐定之后,王氏先尖着鼻子嗅一嗅,“咦,这是什么香?从前似乎不见妹妹用的。”

喜荷依旧是半歪不正,一脸懒懒的,“就为我最近闹肝气,太医院专门配的,叫什么‘宁远香’,倒是有些用,早起焚上一炉胸膈间就不那么疼了,所以最近总用这个。”

王氏不复一度的尖酸刻薄,很是亲切的模样,“既然好,那就一直用着。妹妹的身子素来强健,一些小小毛病无须放在心上,只要好生静养,定能早沾勿药。”

“借姐姐吉言。”喜荷托了托自长乐髻上垂下的一根红蓝宝石蜘蛛坠,“姐姐也不必叫这个拘住了,只管让吴染把水烟给姐姐点上吧。姐姐惯用的烟丝‘金壶宝’里带着股花香,也是极安神的。”

王氏露出一缕笑,两支流苏坠珠钗轻碰着脸颊,香袅光溢,“既然妹妹这么说,我就吸上两口。这些年也有瘾了,一天离不得。吴染,装烟。”

王氏“噗噜噗噜”地吸了一会儿水烟,随烟雾弥散的,是一些轻飘如烟的闲话:“最近老想起从前的事儿……一晃都过去了这么多年……眼看着皇帝大了……昨儿我又梦到先帝……”

喜荷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正觉略有困意,却被一句话兜头喝醒。其实这句话,王氏问得非常之轻:

“妹妹还记得淑妃吗?”

啊,淑妃,怎么忘得了!秾丽的腰身,妖艳的笑靥,六宫粉黛无颜色。自从她入宫,除了她的寝宫与炼丹的丹房外,没有人在别处看见过皇帝,以至于皇后王氏指名道姓地称她为“狐媚子”。后来,狐媚子怀孕了,更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常说腹中的孩子将会被立为储君,而自己会晋封为皇贵妃,飞扬得意时,连对王皇后也出言不恭。然而还没等腹部骄傲地显出形状来,皇帝就驾崩了——光着身子死在她身上。积怨终于暴发。淑妃带着她刚满四个月的身孕被下令生殉,据说死状惨烈。

这是后宫中最腥艳的一笔,单单想起来,也会令喜荷心肝颤动。她坐正了上身,撩眼望去,王氏却只管在炕几另一头吸烟,好半天方接道:“唉,毕竟是亲哥俩。你瞧瞧三爷,也这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据说没黑没白地只和那小班倌人混在一处,溺于女色。”

王氏一向对齐奢敬而远之地称“摄政王”,骤然用起长嫂的关切口吻,更叫喜荷拿不准该如何答话。

似有所洞察,王氏别过脸正目她解释:“改革风生水起,都靠三爷掌舵,三爷好,国家才能好。”

喜荷疑虑而警惕,略带踟蹰地说:“只怕三爷的好坏,姐姐和我鞭长莫及。”

“那就找个近水楼台之人替咱们管上一管,”王氏吐出烟嘴,意态幽邈垂下了双眼,“或许就好了。”

如狭小的瓶口钻出一只海妖来,自她精致的鼻孔内,喷出了一股阴蓝色的烟。

很快就是正月十五。申时末,由金水桥至午门,一乘八抬大轿长驱而入,停在五凤楼前。轿落,步出礼服大装的摄政王齐奢,身上的杏黄色蟒袍前后各绣有五爪正龙一团,两肩抗着五爪行龙,下摆是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花样和海水江崖,头上的通天冠加金博山,附蝉,施珠翠。神姿高彻,明峻若神。

他疾行直上城楼,一进殿,立即跪倒自责:“太后、皇上万安,恕臣迟来之罪。”

西太后喜荷同少帝齐宏一左一右地分坐御榻两端,喜荷毫不以为忤,反连连地笑道:“年下杂事甚多,哪一件不要三爷料理?再说三爷也没迟,原是我和皇上到早了些。”

佛堂反目后,齐奢早已心生悔意。正月初一、初三,近支宗亲入宫贺年,他三番两次找机会欲向喜荷道歉,喜荷却只摆出一张笑涡的假面。他清楚以她的个性绝不会就此甘休,故尔现在每当望着这张笑脸,总有些忐忑不安之感。当即,只将语气放得加倍恭谦:

“多谢太后体谅,臣下还有一事要请太后、皇上恕罪。如今财政改革已步入正轨,但想要彻底扭转多年来入不敷出的拮据之象,除了整改税制以增加财路,也要紧缩开支以杜绝靡费。每年的宫中灯会耗资甚巨,因而不得不缩小规制,略一应景而已。盛会取消,百官自可去东华门外的灯市与民同乐,只是委屈了太后、皇上。”

喜荷依旧是一笑以应:“灯火璀璨不过是眼前之乐,国库充裕才是长远之福。三爷一意为国谋福,何过之有?”

“就是,”少帝齐宏着簇新的一身通袖龙襕袍,衬着又拔高了一截的个头,更显得眉清目秀,罕有地放肆嬉笑着,“往年看灯,那些个皇亲国戚阁老翰林挤着一屋子,害朕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今儿这样多好,就母后同皇叔陪着朕,自在极了,以后每年都该这么办。”

喜荷以袖掩口而笑,她头顶戴着凤凰展翅八宝冠,脑后是吉鸾点翠满冠,脸面的大妆红是红白是白,灯景补子蟒衣遍勾彩丝,看起来整个是一团喜气。随后她移开了衣袖,笑眯眯地朝地下的齐奢舀一舀手,“三爷快起来,坐,今天过节,咱们不叙国礼,只叙家礼。三爷从外头赶来冷得很吧?应习,去把刚那汤圆进一碗来,给三爷暖暖身子。”

她眼睇着齐奢在铺有皮坐褥的太师椅坐下,自个才端过了案上的茶盏抿一口,软饧饧地说:“本来母后皇太后也打算一道来观灯的,不过姐姐她今儿个本就有些凤体抱恙,只怕来楼上更受了风,三爷就明儿再找个时间去一趟慈庆宫,亲自向姐姐谢恩吧。”

在喜荷的预料之中,齐奢露出了诧异不解的表情,“谢恩?”

“哦,是这么回事儿。”喜荷的笑面深沉却流畅,如一道九曲十八弯的险河,“近来有一则传言甚嚣尘上,说是三爷竟不顾朝廷尊严,同歌娼艺妓之流勾缠不清。本来这种恶意造谣不去理它也就是了,不过当此多事之秋,难免给一些别有用心之人以可乘之机。所谓无风不起浪,究其根源,还是因为三爷缺少一位正妃掌管中馈。府里的世妃香寿我曾见过几次,觉得很好,唯一的缺憾就是出身不足。可巧母后皇太后听说,特意给了恩典,将她抬籍收为小妹,名入王家族谱。有了这个身份,再加上寿妃的端丽贤淑,大堪扶做正妃。我们两宫商量过了,由我们姐俩替新娘子备嫁妆,皇帝亲自指婚,今年就风风光光地把喜事办了。王府里有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娘娘,那些个空穴来风之语不就不攻自破了?”

笑意盈盈地,她直视他。这男人在佛祖前给她的耻辱,喜荷永世不能忘。而齐奢也在直目以望,眉宇间翻滚着电闪雷鸣,“臣府中已有正室詹氏,复立正妃,似乎不妥。”

“这就错了,”喜荷立即反唇相诘,“王爷给詹氏的名位是继妃,不过位同副妻,亲王的正妻只能是王妃。”

“即便如此,晋世妃为正妃,亦无须洞房合卺之礼。”

“更是大错特错,咱们不是‘晋’,而是‘娶’!香寿如今已不是王爷的世妃,而是王家的闺女。迎娶人家的闺女,怎能不像像样样地办一台喜事?”喜荷以一副逗趣的口吻,快意玩赏着那人无计可施、任由播弄的落魄,“怎么,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再加上皇帝的三道恩旨,三爷还觉得面子不够大?半天不说话,莫不是打算辜恩抗旨吧?”

“是啊皇叔,”齐宏巴巴地望着,一片天真质朴,“你可别枉费母后同朕的一片苦心啊。”

齐奢面上的雷电泯灭于夜幕,他收起不豫之色,下座而拜,“臣惭愧,有劳太后、皇上为臣的私事费心。臣领旨,谢恩。”

还是个大孩子的齐宏看不出成年人的城府交战,只欢欣地拍手,“恭贺皇叔大喜!皇叔一定暗暗懊悔了吧,早知道今年大婚,就明年再提‘杜绝靡费’一项了,这一下可少赚了一大笔陪嫁,哈哈!”

这厢老监应习已趋身相近,自被擢升为司礼监掌印,他早在宫中的大小貂珰前翘起了脚丫子作威作福,但主子面前却从来是一副指东不往西的奴才相,窝着腰,勾着头,两眼不敢平视,“启禀太后、皇上、王爷,酉时已到。”

“哦,”齐宏尽管兴奋难抑,亦严守着天子的威俄,沉着下令,“那就点灯吧。”

回音一般,城楼前震响了另一名太监的公鸭嗓,“点灯——”

伴着阵阵的鞭炮钟鸣,黑黢黢的大广场首先有一捧微光,随即就一捧接一捧,亮起了一条游龙形的灯街。龙尾甫现,已见又一条长龙飞兰流翠,熠熠地探出银须与黄爪。一刻间犹似千树星焰、万叠旋玑,自夜河中你穿我插地跃出了整整九尾彩龙。龙身皆由精美的灯盏而攒:鼓灯、宫灯、如意灯、料丝灯、彩漆灯、皮绢灯、堆墨灯、麦秸灯……倚在门楼前的齐宏如登天市、踩银河,兴高采烈地说不停。喜荷一边对爱子的评论含笑颔首,一边向身后的齐奢偏过脸道:“今年的灯会人气冷清、花灯稀少,但总觉得分外精彩。你说呢,三爷?”

齐奢的笑脸清漠侵骨,“太后觉得精彩,无非是因为花灯虽少,‘花样’却多。可惜转眼将至十八,当下的万般花样等时辰一到,也不免灯黑火瞎,一场虚空。”

喜荷轻滑瞳眸,眺望着禁苑的如梦光影,“正因为时辰有限,所以更应该趁着灯火通明时及早看清出路,以免灯黑火瞎之日,困顿网罗,无路无门。”

“母后、皇叔,”齐宏从一旁抻过头来,“光在这高处瞧着也没什么趣,陪朕一块到灯街里去猜灯谜吧。”

于是太监宫女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太后、皇帝、摄政王三人下楼行入灯市。一则则或以黄绫,或以黄纸贴于百灯上的谜,被天赋聪慧的齐宏三下五除二地猜出。但最难猜、也最应猜的却被他忽略:漫步于灯丛中的那对红男绿女彼此交换着笑容的人面,是谜面,说的话也全都是谜语。

灯火浮荡之中,穿越过紫禁城的光艳,一扑一朔地,显出了东宫太后王氏的容颜:雕饰尽去,出水芙蓉。夜来的寝殿,其余宫人都远远地候在丹墀下,唯独管事牌子吴染挨在旁边,正拉着一根细棉线为王氏绞面。

“恕奴才愚钝,还是不大明白。”

“这是三哥想的主意。他说初一朝贺时,眼见西边对跛子三的态度大不似前,就知二人必然已生芥蒂。西边为人狠决刚毅,倘若发觉跛子三只为一勾栏女子就可以对她不理不问,那么又焉知来日,他不会为更好的什么,对她做出些更坏的什么?比方,把从我们王家手中夺走的政权,再从她儿子手里夺走?所以,西边一定会倒行逆施,接受我们的求助——或者说援手。我将摄政王那瘦马出身的世妃收为义妹,那么摄政王就不仅有个已故的王门母后,还将会多出个在世的王门妻子,母族与妻族之亲,虽欲斩草除根,但于情于理障碍重重。而我父亲与三哥,也会因作为摄政王王妃之父兄的加恩晋封而得以保全在内阁中摇摇欲坠的地位,婚礼的拨银筹款、勒派各省的报效传办,也会恢复我们王家的人脉和元气。西边把我们从悬崖上拉回,她自己也会在跛子三那儿多一注自保的筹码。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王门一族,复兴有望。”

“只是万一摄政王拒不从命,那该如何?”

“王公儿女婚嫁,无一例外皆由太后或皇帝代为抉择指配,正大光明,他凭什么拒不从命?再说,跛子三所施行的财政改革乃是为民谋利,所触动的全是戚畹大户的利益,之所以得以推行,全仰赖于皇室的支持。如若他有胆子违抗三道圣谕,与两宫太后与皇帝公然决裂,他呕心沥血的新政多半会险阻难行。跛子三是个精明人,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这桩指婚他当然不情愿,但一定会妥协。”

听毕,吴染叽叽一笑,“三老爷果然锦囊妙计。也就是说,西边从此与主子化敌为友?”

镜内的王氏将蝶翅一样的眼睫轻轻地合一下,再轻轻地张,就这样掀起了影响将波及数年外的,一场飓风。

正月十六日,齐奢回到了如园。青田一见他,喜得红上春风之面,抱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缠坐他身边,咭咭咯咯笑说个不住:上门贺节的都有哪一家贵族姬妾,怎样地装腔作势;养母段二姐和几名昔时姊妹进园厮见,怎样地百感交集;暮云和夫婿小赵说起自家首饰铺子的生意兴隆,又怎样对王爷千恩万谢;一人独处时,又写就了几张得意的劈窠大字、练就了几首失传的古谣。谈兴所致,当下就取了张饰玉漆绘的琵琶,合弦按调地唱与齐奢听。

齐奢拊掌称赞,末了,执起青田的手,淡然中见一丝萧索,“我有件事同你说。”

青田不虞有他,容光飞舞地,“你说!”

齐奢删繁就简一句:“两宫太后与皇上指婚,要我迎娶世妃香寿为正妃。”

仿若有什么骤然投入了青田澄澈的目光,使得那一泓秋水黯淡了下来。“指婚原属平常,以示恩酬。只是府中已有继妃娘娘身为正室,再娶王妃,将她如何安置?”

“差就差在‘继’字上头,方才使人有隙可寻、大作文章。无可如何,只能将她算作是平妻,屈居正妃之下。”

“这么说来你答允了?”

齐奢欠身向前坐了坐,“东西太后一向水火不容,你瞧她们却为了我的婚姻大事突然冰释前嫌、共同进退,就该知道,此事没有余地容我不允。”

“为了什么?”

“权力角逐,利益纠葛,总之一言难尽。”齐奢缩肩坐在那儿,牵住了青田腰下的一块双衡比目玫瑰佩,以拇指摩挲着,“我该怎么和你解释——”双唇一冰,被两根纤指轻揿住。

青田向着他低眸一笑,笑面平淡,“算了,不用解释,这世上谁不是各有掣肘?怀雅堂有怀雅堂的难处,紫禁城自然也有紫禁城的难处。你从没嫌我是怀雅堂的人,我又怎能嫌你是紫禁城的人?吉期定了吗?”

停了一停后,齐奢坦然而告:“今年年末,十月十九。”

青田望望他,就扣住了他的手,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好了,别这样子。恩旨赐婚之荣,花烛好合之喜,要娶的又不是无盐谟母,我早听说过你那位寿妃娘娘绝世独立、倾国姿容,这是好事,脸拉这么长做什么?你瞧我,半路杀出这么一位又美貌、又青春、又尊贵的正妃二女夺夫,眼下新欢还没过门呢,爷就已经冲我这旧爱丧眉搭眼的,我不也好好的?”

一半真一半假的,惹出了齐奢满脸的苦笑,“不说这个了,你只需要知道,这桩婚事只是一桩交易,不会对你我间有任何影响,咱俩还是像现在一样,嗯?”

青田笑应:“嗯。”

齐奢抽出一手,拂过青田的颈与肩,“才你和我讲了许多新闻,这一段我倒也听了一则新闻。”他略一停,即语气平缓地分明道来,“说是京中一名妓,除籍随了一位富豪,却仍有许多昔年的相好时不时撩拨于她。其中有一位当世名士托人送了她一柄扇,据说是早年这名妓赠与他的,这扇上本画着一株柳,名士在旁加题了一首韩致光的《咏柳》:‘裹风拖雨不自持,全身无力向人垂。玉纤折得遥相赠,便似观音手里时。’那名妓收到画扇,也在旁和诗一首,送还给名士,诗曰:‘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名士看后感概万分,便传于一干挚友观赏,已成九城佳话。”

只听了头两句,青田已是面色不定,待听得齐奢说完,她的一张粉面早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起来:“你、你,三哥,你别生气。”

齐奢笑了,“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生气了?”

青田朝他面上细觑一番,搓着两手垂下头,一段脖颈如柳条纤弱,“你既知道得这样详细,定知这人是谁。说起这潘鹤苒,脾气本就狷介,这几年在南边成了清议领袖,更加狂妄不羁。前年他北上,一到京就去怀雅堂找我,这才得知我被你接进如园的消息。我和他也算是旧相识,他是我第一位客人,那时我还是清倌,他做了我将近两年,从不像别的客人动手动脚猥亵于我,反教了我不少诗书之义、为人之理。后来他下江南开坛讲学,临行前跟我说,待我来日长成,他亦有所成就,一定娶我回家。我心中实是无意于他,只是经年所历的客人,只有这个潘鹤苒以君子之礼待我,又曾在许多难事上有恩于我,我一直把他看做兄长一般,心存感激。实话说,我虽跟了你,的确也有那孟浪之辈不死心的,可我从不加以理会,他们一次两次没了趣儿,也就不敢了。可偏偏潘鹤苒是个不怕死的,竟多次想方设法让人传递些旧物给我。那柄扇上的柳就是他教我画的,他那题诗虽借古人之口,意思可也彰明较著、十分露骨。我心中害怕再这样下去,终有一日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让你知晓,惹出一场祸事,便想着干脆给他一句回复,叫他绝了这个念头。几曾想这个人这几年闲云野鹤,愈发没了道理,竟把这东西拿给外人传看!真是对不起,反害你丢了颜面。”

齐奢的眼角已笑出两条轻浅的纹路,“你又哪只耳朵听见我丢了颜面?”他的指尖触到青田身上的碧蓝色提花明绸小袄,分明的经纬似起落交织的流丽生涯,“倌人从良复又下堂重堕风尘者,多如过江之鲫,就是因南来北往的放荡惯了,只把失节看得家常便饭一般,一旦独守闺中、寂寞难耐,由不得就要做出些事情来。所以一早就有那搬弄是非的,说你身为第一红人,门前向来是车马杂沓、冠盖如云,陡被拘进了深宅里怎能熬得住?迟早要闹出丑闻来,送我一顶大大的绿帽。如今见你跟了我这些时候,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已是惊诧万分,再见这首和诗,更是人人赞颂不已,都说你的这份气节和才情‘殆非风尘中人也’。”

青田两边颊上的红晕越泛越浓,“你这话当真?”

“还不止这个呢。除了赞你的诗,好些个风雅之士还公开赞你的字卓绝群伦,有《黄庭》笔意,找你的旧客搜寻墨宝。现在棋盘街上,‘段娘娘’早年的一张小字也能卖到上千两,洛阳纸贵。你只多写几幅,赶明儿爷若闹饥荒,只指着变卖你的字过活了。”

“你就会笑话我。”

“不是笑话,你的字这两年真是精进不休,竟把我的比得像狗爬一般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白天总不在,叫你自己去外头转转你也不去,天天就关在屋子里戏墨弄翰,我都怕你闷出病来。”

青田垂睫微笑,扣耳的水银青光精圆小珠浮动着冰润的两点光,宁柔安详,“怎么会?每天练练字、想想你,我只觉得这颗心又安静又欢喜。可你要真怕我闷——,你知道,我平日里闲着也喜欢画几笔,以前也师从过几位大家,可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画到现在总觉得力不从心,少个人点拨。”

“这好办,回头我叫人从画院里挑个拔尖的画师进园来教你就是。”

“又胡说,这园子哪里是男子随便出入的?我是想,你要是方便,就帮我选几个用笔严谨、画风清隽、擅长人物和山水的画师,我做了画就叫人送去给他们圈改,依着他们的评语习练,又方便又利索,岂不好?”

齐奢切切含笑,“好,依你就是。”

“王爷,”但听得一声慢悠悠、清凌凌的娇呼,就见小婢莺枝走了进来,“禀王爷娘娘,酒宴已经备好。”

青田微愕,“酒宴?”

齐奢笑着向她上下看一看,“去换身喜欢的衣裳。”

片刻后挽手同出,坐了软轿向远心殿而来。殿前早已设下大案,齐奢与青田并身同坐,交杯换盏。张灯结彩的戏楼上,说书的女先生、变戏法的老者、耍剑的娘子、持檀板的歌姬……走马灯地轮番登场。直闹到三更鼓,又有班子抹脸开锣,连照花也亲自登台,班衣彩戏为主子献唱。青田醉意欢浓地依住了齐奢,拍着手大笑,“放赏!放赏!”于是金银锞子整笸箩整笸箩地撒去台面。紧跟着又涌起了滚滚烟花,一色色的九龙入云、凤舞吉祥炸开在半空,金的、紫的、绿的、红的……绚烂万色铺陈了漫天。

青田一个劲地笑,又被炮仗震动得眉目瑟缩,桃心髻两边的几股子碧玺流苏乱撞做一处……齐奢替她掩起双耳,也只知道笑。他所感到的,与其说是补偿了她过期的团圆,毋宁说是自身得到了补偿。这就是与其他任何女人相比,青田的不同之处:在她这儿——极度诡异地——他总能永不枯竭地付出,他自己正缺乏的那些。

这一对沉浸在无比美满中的爱侣无暇注意到,就在咫尺远近的地方有一双哀伤而怨怼的眼睛幽幽地盯视着他们,又幽幽地躲开。烟花一闪,打亮了那双眼睛和那张脸,那是一种扭曲的,甚至接近于可怖的表情,在幼烟一向沉静驯良的脸上一闪即逝。幼烟难以置信,没有一个人记得今天是萃意的周年祭日。就在一年前的这一天,萃意在绝望中一分分死去。她只死了一年,大家就全忘了她,晓镜、月魄、红蕖、紫薇……她们全都若无其事地欢笑着,好吧,她们是奴才,主子笑的时候她们就得笑,可那对笑得最欢的主子呢?他们一个是萃意痴痴爱过的王爷,一个是萃意深深恨过的段娘娘,他们承受了别人那样沉重的爱与恨,居然眨眨眼就忘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幼烟咬着牙一转脸,偏看见三个丫头嬉笑着前来,正是每日里照顾猫儿在御的,打头的就是莺枝,把猫儿紧抱在怀里,磕下头脆声道:“在御给王爷、娘娘磕头拜年啦,祝王爷和娘娘福寿绵长。”

笑声,震天动地的笑声,所有人都在笑,连那只猫也眯缝着一只阴阴的独眼咧开嘴笑着。于是幼烟也忍住了泪涌,跟着笑起来。

深重的侯门内,绚丽的烟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但却永也照不见无处不在的,欢与悲。

时日飞过,朝有水东流、暮有日西沉,又已是一季的草长莺飞,人间芳菲如画。

画栋雕梁的摄政王府,花园中满是融融春意。翠竹枝、芭蕉叶、海棠花间,掩映着数座工细亭台、跨水游廊。廊上藻井炫耀,四面涂饰着彩画,廊外的水边丛丛木槿,菁菁芳草。

沿着草径行近了两位女子,一老一少。老一些的身着深黑色闪光衣裤,头梳得溜光,嘴皮子也是极利索的,字字厉亮道:“东宫太后认了娘娘你做妹子,娘娘就算是王家的女儿了,说来竟跟咱们王爷是姑表亲,这桩婚事就是亲上加亲。”

年轻的那位一袭叠纱的霞衣茜裙,素手分花拂柳,便露出了香寿的丽容,眉眼惊艳而神色黯淡,“怕是仇上加仇才对。”

姚奶妈两道粗眉一碰,“娘娘这副样子才叫人看着‘愁上加愁’!天下间最尊贵的两宫太后

齐心合力帮衬娘娘,还有什么愁的?”

“我愁她们不是‘齐心合力’,而是‘各怀鬼胎’。东宫要拿我稳固王家跟王爷的关系,西宫要拿我破坏王爷跟段氏的关系。这么一把两面光的刀,王爷难道会容其安眠卧榻之侧?”

“娘娘又说这叫人听不懂的话。不过王爷也真是,放着我们娘娘冰清玉洁的不爱,非要睡在鸡窝里才舒坦。”

香寿顿时振容,“奶妈,说你多少遍了,再这么口无遮拦的,明儿就给你送回扬州老家去。”

“我回了老家,娘娘一肚子心事可跟谁说去?”姚奶妈反稽一句,竟有些淌眼抹泪的光景,“府里各位嫔妃主子就算没个轰轰烈烈的娘家,再不济,谁还没个知冷知热的爷娘兄弟?只有我们娘娘,小小年纪,就孤身一人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冷得跟冰窖子似的北京城,王爷也不知道心疼,一撂这么多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多少的难处心酸还不就我这老婆子知道?”

“别说了,都怪咱们自己。”香寿挂耷了眼睑,盯着脚上一双红香色的鞋头在茵茵绿草间一探一探地向前,“奶妈?”

“嗯?”

“你——,见过那段氏没有?”

姚奶妈往眼上抹一把,“阿弥陀佛,我咋能见得着?不过我听好些人议论,说这姓段的是耗子精变的。”

香寿不屑一笑,“你们净会瞎编。”

“真的!以前王爷屋里的幼烟就是现在她跟前的人,有时回府里来找晚晚那丫头说话,学得活灵活现的。”“哦,幼烟说那段氏生得怎样?”“哼,幼烟一直都为萃意之死愤愤不平,伺候那耗子精不过是被逼无奈,心里恨着呐,最看不惯她的,说是没一点儿规矩,生得再好也没用。”“谁问你规矩了,问你模样呢。”“嗐,能把王爷迷得颠三倒四的,自差不到哪里去。说是长长的眉、水水的眼、挺挺的鼻子、白白的脸面、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条……”朝香寿把眼珠滚两滚,陡地手一拍,“这么一说,倒活像是娘娘你。”香寿正听得入神,这一下,却也“哧溜”笑了。姚奶妈也笑着在香寿的背上拍两下,“别总愁眉苦脸的,难得老天开了眼,想一想,有多少乐事?就说两宫太后颁旨为娘娘备的妆奁,乖乖,三百六十台!听说吉日前就要往王府里发,连发三天才发得完。就是慈庆宫王太后当年嫁进宫做皇后,也就是这份排场了。到时候娘娘身穿十四层的大礼装,头戴王妃的宝冠,嵌的又是金、又是玉,压着红丝流苏盖头。王爷把盖头这么一挑,娘娘你再对着王爷这么含娇带羞地一笑,王爷立即就魂飞天外,什么‘缎’姑娘‘绸’姑娘、耗子精狐狸精的,早一起丢到脑后去了。”听着乳母天花乱坠的白日梦,香寿禁不住笑得愈加欢欣。姚奶妈满目怜爱,将一片碎细的落花由香寿的发梢轻择下,“多这么笑笑,瞧瞧,比春花还美。有咱这张笑脸,那姓段的就是秋后的蚂蚱,没两天蹦跶啦。”还说着,两三丈外的一座横桥上也出现了几位锦衣女子,是继妃詹氏与一位王嫔各领着侍婢们。香寿一见,忙跪拜如仪,“妾妃给娘娘问安。”詹氏抬了抬手,身边的那位王嫔也对香寿安了福。詹氏仍一身的素色,赭石纱衣上暗挑了几支藤萝花纹,头上单一根镏金簪,手上也光光的就一枚绛纹戒指。她对香寿蔼然地笑着,“不必客气,再过几个月,我就要反过来称你这位正妃为娘娘,向你行礼了呢。”香寿很是敬畏詹氏,只会羞怯地摇手。姚奶妈却大言不惭道:“那是,不光行礼,就连王府里上上下下的事也要改为交由我们‘王妃娘娘’打理。”“奶妈……”香寿将姚奶妈推了一把,弯月髻上的钗头凤向着詹氏无风自动,“妾妃管教下人无方,娘娘勿罪。”詹氏笑了一笑,自有种幽静娴雅的意态,“有什么可怪罪的?她说得很是。改日妹妹闲了到了我这里坐一坐,凡百事情我也及早跟妹妹交待清楚,我这些年虽管着家,也不过丢下笆儿弄扫帚,总有一些不到的去处,等来日妹妹接手,怕是要比我细心老成呢。妹妹散着吧,我嫌这日头大,先回去歇着了。”两拨人打了个擦肩,也就各行各路,走向了景色深处。再往深,自泻雪清溪、穿云石磴间,徐徐渺渺地先发出了一捧金簦草,再生出一弯芷兰,又一束清葛、紫芸……由其间经过的亦不复幽居赏春的贵族女眷,而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迢迢流光。12.几声鶗鹓催残金谷之春,一夜东风落尽夭桃之色。春事已了,盛夏来临。夏夜的几盏晚灯下,如园近香堂内风轮飒飒地转动着,送来莲香阵阵,四隅又镇着如意、葫芦等各样冰雕,蕴静生凉。尽管如此,齐奢进门时,还是带着一身呼之欲出的焦躁气息。青田忙做手势止住满房的高声笑闹,单留下照花一人收整杯盘。齐奢一屁股塌进常坐的一把细藤软靠椅中,四面一扫,“怎么弄成这样?”青田亦随之把堆了满炕满桌的布匹、撒了一床一地的果皮环扫一遍,含愧低笑道:“我头先说想再新做几身夏天的衣裳,孙管家下午就调了些料子来,我叫丫头们也一起看看,帮忙挑选挑选。若说内廷制衣局还真赶不上京城里几家大绸缎店,你就只瞧这慕华庄送来的料子,颜色时兴花样齐全,连倭国的雨缎都有十来种。”齐奢无动于衷道:“倭缎?那可贵得很吧?”“不便宜。因为海禁,所有的倭产都是私贩来的,一匹二十两黄金。”“多少?”青田的人正在兴头上,手就也抚在布料的匹头上,双瞳剪水,流光欲活,“自有人孝敬的,又不用你掏腰包。”齐奢一听之下拔身而起,寒意逼人,“我说你成心的不是?我天天在外头推行新政,叫唤着‘上下一心共体时艰’,别人还没怎么着呢,你就先敢拿二十两黄金一匹的料子做衣裳穿?你还不如直接上前门楼子给我一耳光呢!”声色俱厉之下,青田抽紧了嘴角,“照花。”“娘娘?”一瞧情形不好,照花都已捧着半盘瓜子壳溜去了门口,闻唤又定脚。青田的音调风平浪静:“明儿一早,派人把这些衣料都给孙管家退回去,说我用不起。”还未容她响应,就见王爷烦躁地大手一摆,“你下去!”照花蹲个福,忙不迭避走。先原地站了一小会儿,齐奢拖一步到青田跟前,恢复了常日的神色,“得了,跟你赔个不是。”青田的脸上仍是层云堆积、阴黯无晴,“你有什么不是?不是都在我身上,您的泱泱大国全是我一个人穿穷的。”齐奢不以为意地做个笑,“我今儿跟工部置了一肚子气,这不,回来一撞着你,就撒你头上了。”青田心存棱角地撇撇嘴,“反正这些日子爷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大,动不动就跟吃了枪药子儿似的,还不是喜事临近,一瞧见我这败兴之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嗳!”齐奢直比先前还要暴跳如雷,“我本就为这事儿烦心,你还故意拿话堵我?”见他气得面如金纸,青田心一揪,手就忙揪拢他半幅袖,柔牵轻扯,“不过随口说说,瞧你,哪里就真急了?”齐奢竖起另一手将脸连抹几抹,架高眉棱骨呼口气。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再婚,对他的困扰不过是政治上的棘手,但对青田则不可同日而语。在那计划好的一天,他得像穿一件杀手的夜行衣一般,穿起皇室新郎的全套礼服,明火执仗地在她心间行凶。而现在,这念头就在他自个的心间行凶。他觉得难受极了,勾下头,低低地就着青田,“今儿怪我不好,你这么乐呵呵的,全被我搅了。这么着,明儿不六月初一吗?草桥那儿碧霞元君娘娘庙开庙市,你去逛逛。我瞧你最近气也不顺,想是太久不出门憋坏了。”青田懒融融一笑,把指尖沿着他窄窄的袖筒潜进去,摩挲着一段筋骨分明的手腕,“我不去,光天化日招摇过市,白给你惹话柄。”“去吧,都好几个月了,归里包堆就去万元胡同看过一场戏、孟太太那儿打过一回雀儿牌,出门散散去吧。京城里各家深闺内眷都在这一天外出拜庙,你也凑个热闹,只叫侍卫们扮作普通家丁,也不用清道,看看街市繁华。”“还是不去了,也没什么意思。”“怎么没意思?”齐奢反攥了她的手臂,一一勾画,“我说说你听听:就说这一天,娘娘庙里摩肩擦踵,皆是进香朝顶之人。忽见一班一式簇新青缎褂子、薄底快靴的家人,支伞的支伞、抱席的抱席、捧茶具的捧茶具、提食盒的提食盒……又见一班各色丽人拥轿而来。于是大家纷纷琢磨,好派头,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出行?这时候,你就把轿帘一掀,款款下轿。嘿,众人立时炸了锅了。人间哪有这么美的女子?分明是碧霞元君显圣!你就看一窝蜂地全拥出来,扔下庙里的假娘娘,拜你这位真娘娘。”一番声情并茂把青田引得是笑不能抑,转瞬之间,她眼中却又闪出异样的浮亮,“我真不懂事儿,你在外头多少的难处,回来我不哄着你,反要你来哄我。”齐奢带笑把她朝怀里搂入,嘴贴着耳根往下滑,“那才是你的懂事儿呢。话说我天天对着的一帮人,有需要我算计的、需要我防备的、需要我笼络的、需要我摆谱的,就是没有需要我涎皮赖脸哄着的。爷这一身独步天下的哄人功夫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那是直到遇上了姑娘你,才如渴龙得水、千里马遇伯乐。所以求求您了,千万得让我哄着您。”青田更笑得将他连连捶打,齐奢却只在找寻所说出的笑话掉去哪里似地,在她那一截白得欺霜赛雪的脖颈上轻擦着唇、髭须、滚热的鼻息;又因来回地寻不到,鼻子就猎狗般耸嗅起来,有些许的紊乱,随后就跌跌搡搡地往前扑住了她。

青田在小腹上感到个硬疙瘩,令她全身软麻,腰眼下却撞上另一件硬物。她忙一偏,快手扶稳了什么,“慢着些,明儿还要给人退回去呢,再弄坏喽。”

齐奢抬高半寸眼帘,见被自己的腿根紧抵在大理石案边的青田酡红扫腮,晃悠悠地沉着睫,将案上的八角烛托远远推开,护住所码放的十来轴布匹。他用下巴指了指,“这些都是你挑中的?”

“嗯。”

“得多少钱呐?”

“黄金二三百两吧。”戴着枚琉璃彩小戒指的右手滑向衣料,眷眷不舍。

齐奢笑起来,横手往青田的秀额一抚,“留下吧,段小囡写几副字也卖得出二三百黄金了,这点儿钱你三哥我还出得起。不过就先别裁衣裳了,压箱底放一放,过了这阵子再说。”

青田登时大喜过望,却单是小小地一笑,“三哥说是,我敢说个不吗?”

“嘿,你还真老实不客气,一点儿都不推辞,说让留下就留下?”

“真喜欢嘛,”手指横掠而过,指缝间便有金翠流闪,“你瞧瞧,多漂亮……”

“唔,漂亮漂亮。”眼睛根本没在衣料上,而在青田耀熠着容光的面容上,手跟着就摸去她腰间拉拉拽拽,嘴里毛躁地嘟囔着:“我说你今儿这汗巾子打的是个什么扣?怎么这么——,嘶——”

“嗳,别扯啊,别——,不许扯,不许用扯的!我,呀!裙子!裙子都被你扯烂啦!”

“再做、再做,这不才新买的料子吗?”

“那不且穿不上吗?”

“你就这一条裙子?”

“这条是我最喜欢的!”

“你最喜欢的不是昨天那条?”

“现在我最喜欢明天那条!”

……

一片段、一片段迁延旋浮的时光过去,本就一团糟的小厅更加地一团糟:喜字、寿字、牡丹、芍药、竹子、松萝、流云、海水、妆花、堆花、起花、暗花、团花、整枝花、折枝花、独棵花、皮球花……层层叠叠的纹饰与花色滚翻错杂,地板的每一寸都铺满了贵比黄金的衣料。半裹半开在其间的,却是两具除了汗湿的皮肤,什么也没穿的人体;看似一动不动,但又在相依相合的微妙处,有些极绵密的磨缠。

这是在男与女间,当喷礴的欲望离去后,鲜有能留下的、同样的温柔和眷恋。

第二天,齐奢就叫管家安排了便装番役,将青田护送至右安门外的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是天仙玉女,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俗称为泰山娘娘,神府就称娘娘庙。京城中的娘娘庙分为东西南北数顶,草桥这一处称为中顶,香火最盛。这两年青田鲜少出门,自是贪看人间世情。不知不觉间,绿呢挖云四垂流苏的香轿就来到了元君庙的山门外。辕马车轿早已挤满,到处是华贵的绣户之女,艳妆丽服、飘飘冉冉。

人欢马叫的声势鼎沸中,忽一阵骤静,又一阵嗡嗡骚动。原来是京中的一干闲散文人聚在高处拿石块垫了脚,既不为朝顶也不为赴会,只为偷窥各家女眷的姿色容貌。遇到美的就赞为神仙,看到丑的就贬为魑魅,高丽纸扇纵横捭阖,皆做了品评真才的考官。熙来攘往中,有两家小姐算得上是殊姿绝色,一位艳,一位秀,众人争执不定,为公平起见,只一做榜眼一做探花,将状元之位虚席以待。

这时见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夫人在众多仆婢间姗姗而至:头戴赤金的碎宝花冠,身着胭脂色的闪珠长衣、乳白纱裙,腰系一色的乳白鸾绦,掐出好一段楚腰风流、体态纤秾,却不见妖娆,只好似一樽观音手中的掐腰净瓶,瓶中的净露就是一双盈盈流眸,目光洒向谁,谁便立地忘俗。环肥燕瘦的女子之美在这一刻成了绝对,等同于一份无尚权力的无尚美丽,将每一个凡夫俗子生杀予夺、北面称臣。娘娘庙外的众儿郎再无异议,齐声赞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鼎甲已全,这就是今日花榜的状元了!”

于是两边夹道的高处,“状元”、“状元”的不绝于耳。一位正由神殿内跨出的小妇人听到,不觉向着身畔失笑道:“怎么有这许多人认得你是状元吗?”

阳光由殿顶的挑檐射下,照亮了其后出现的那张脸:楚楚玉面,龙章凤姿——乔运则微微地笑了。他抖开手中的桃丝竹洒银扇,替妻子张蕊娇遮挡住当头烈日,“小傻瓜,此状元非彼状元,这是一班浮浪子弟在那里品评各家士女、斗色决艳呢。瞧,那才是他们口中的‘状元’。”

夫妻俩齐齐望向众人瞩目之处,只见十来位苗条秀丽的婢女前呼后拥着,当中一名小婢怀抱一只极醒目的雪白硕大的独眼波斯猫,走在她们前头的贵妇却似因听到了轻薄之言而不耐聒噪,一手将一柄绢扇遮在了额前,宛如封印起一篇才子的巨文般,隐匿了美人的容颜。

被吊起胃口的张蕊娇扯着丈夫立定,一派天真烂漫的笑。乔运则的神情却遏然间古怪,一切杂响都渺茫了起来,他只听到自个的心跳,轰隆!轰隆!在胸口内狂撞,直到肩头也被谁撞了一把,“说你呢,没长眼睛?让开!”——是替那贵妇清道的护卫。

张蕊娇贵为尚书千金,见丈夫受此蛮行,不由得发作起来。张家三五个膀圆腰粗的随从也立马上前,不甘示弱地同来推搡,“干什么?冲撞了我们姑爷小姐,你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两边家人眼看已吵做一处,连那只白猫也亮出了爪牙“呼呼”地嘶叫着,那贵妇的右手一动,手上的镂金护甲闪现出几道匝天匝地的冷光,就在乔运则的注视下,移开了脸前的月圆团扇。周围还充斥着“状元”之声,神庙的门槛前,男状元一瞬不瞬地盯着女状元,女状元则把整个的自己,睁做了扇后的一双眼。

——

眼睫绒绒,眼波弯弯,笑成了这般,自也惹出了他人的悠悠笑面。

“瞧,我说你是憋得吧,出趟门果然不一样。”红烛曳曳中,齐奢一壁在几个侍女间揩手拭面,一壁望着青田发笑,又冲她递来鼻前的一根糟雀舌连连地摇头,“你自己吃,我吃过了。”

青田收回筷子,手肘支在花梨小食案上,把筷头在门齿上咬一咬,“我今儿上庙里碰见了一个人。”

“嗯?”含笑静听。

青田还那么一直笑着,眼睐齐奢,唤另一个名:“乔、运、则。”

齐奢怔一下,又向她面上细瞧了两眼,冷冷一笑,跨出大大的两步捞过盏冷茶仰脖子一灌,在口内大漱一通,“呸”地往地下的珐琅唾盂里一喷。腰也不肯弯半寸,水竟不曾溅出来多少,概因一张脸已直接拉到了地面。

把对方气成这般,青田自己倒更笑得双眼发光,“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感受啊?”

“还能什么感受啊?”他脖子一梗,相隔一丈冷乜而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原以为你对状元郎该是避之三舍,如今看来竟是记吃不记打。瞅你那张脸,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打远瞅还以为在御叼条小银鱼儿呢。”

青田星眼朦胧,将双箸两边一挥,就魔杖似地挥散了左右之人,笑却魔障似地粘在她脸上不褪,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来:“没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跟那个人,可以那么地单纯、快乐,也是我在那一座人间地狱里仅有的单纯和快乐。但后来,一夜间什么都变了,那么多年唯一撑着我一点点儿往下捱的东西,全没了,所有记忆里的快乐都变成了痛苦,曾经的越快乐,到眼跟前就越痛苦,那个人把我过去的所有年头,每一天、每时每刻,全毁了。然后,你来了。”

她轻脚下了榻,向着他,一步步走近,“同你在一起,我很少想过去的事,想不起来,也不愿想。但我知道那些事永远在,假如有天我再遇上那个人,就会一股脑地全想起。今天,我看见了他,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张家小姐,我看着他们两个,突然觉得好像是看着我自个和他——当年的我和他,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与情,真的一下子,一丝不差统统都想起来了。但古怪得很,我的心在那些个过去之中居然不疼,半点儿也不疼。我早同你说过,乔运则这个人对我来说已成陌路人,而一直待在我脑袋里那个——”青田拿指尖往自己的额角一戳,之后打开手,笑笑地环去了齐奢腰际,双瞳烨熠地仰迎着他,“三哥,有你护着我,他再也不能伤着我了。”她低头拱进他心窝,合起眼低笑,“真的全好了,连个疤也没留下。”

经历了长长的沉默,齐奢将双眼眨动了几下,在上头淡淡道:“段、青、田,女人但凡长了你这猫叼小银鱼儿的笑脸,男人一见,多半也就丢盔卸甲了,再加上你这‘狗掀门帘——靠的就是一张嘴’这功夫!”品评地一咂摸,举起一根手指来回摆动一下,“下回爷再挂帅出征,什么连弩营神机营统统不带,就带上你,嗳,往阵前这么一放,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青田又是笑又是顿足,“人家跟你掏心窝子说话,你倒猫啊狗的奚落我。”

齐奢终是伸臂搂抱了她,无声而笑,心中充满难言的感动欣喜。恰因难言,便不言,唯好整以暇地四面一扫,“说起猫啊狗的,在御这厮哪里去了?”

“谁知道,吃完食儿就不见影了。”青田脱出了齐奢的环抱,且行且唤,“在御,在御,快出来,你三爷爷找你。”

三爷爷负手于后,不怒自威,“在御,在御,胖厮?”

青田回首抗议:“在御不胖!”

“肚子都擦地了,还不胖?!”

“那是毛长!毛长!”

“还说呢,我现在成天一身猫毛。今儿早上吃饭,羊肉盆里居然还有一根,哪天非给爷药死不可。”

“谁让你没事儿老凶我们,没再尿一泡给你就不错了。在御?”

从里间转到外间,找了整整一大圈,方听得一根骄娇二气十足的细音翩然相应:“喵——”

齐奢耳一偏,“院子。”

二人下到凉风习习的前院中,浓荫华盖的树下支着乘凉的枕榻,榻上幽光一点。

“嘿,您还真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齐奢说话就走到榻边一把扽住猫尾巴朝外拖一尺,给自己腾出了地方,就斜身上床。

青田也侧身在床畔坐下,三分气七分笑,“你瞧,你又折腾它,自打把我哄到手,一见我们在御就一副后爹脸。”

“胡说八道。”齐奢斜乜着猫儿,把手在席上拍一拍,“在御,过来,行了,就跟这儿,不许舔我嘴,听见没有?站好,就跟这儿。嗳,我问你,三爷爷我待你怎么样?当着你亲主子的面儿,你大大方方说句良心话。啊,你看看,就你脖子底下这小金铃,过端午节我专叫人给你新打的,还刻着你名字呢,全京城的猫,甭说猫,就狗啊马啊的,把你认识的统统叫来,问问,谁有这份荣耀气派?你再想想,我上个月是不是还送了你一套银餐具?那银碟子底下还——不许舔我嘴!走开,走开,远点儿,再远点儿!不、许、舔、我、嘴!”接着他把恶狠狠点在猫鼻子前的手一划,向着青田伸过来,“你过来叫三哥哥亲个嘴儿。”

青田还笑不可抑,已被齐奢拉倒在竹床上,温热地在嘴唇上挨一挨。

溶溶夜色间,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有碎碎的蝉鸣被风播下,生长出繁茂的安逸来。就着对竹枕、并头而卧的一对爱侣,其目光皆如琥珀映彻。过得片刻,齐奢忽将右手往心口处拍拍,又同左手摁合,幕天高举着晃动两下。

青田在枕上微微地偏过头,凝望他侧脸的线条在星辉下划出山峦的雄俊起伏,“你做什么?”

齐奢仍那样,眼含宁和的笑意,直直同星空对视着,“还愿。”

她笑了,拉过他一条手臂一绕,就把自己塞进这胸怀。卧在另一头的在御惬意地摇一摇项上金铃,眼睛一眯,小小的一点烁亮。

而在之上的极其高远处则有亿万的小小的烁亮,在眨巴着鸟瞰这庭院中凉榻上的一男一女和一尾猫。是离得太高太远,远去了另一个世界,仿如瞰于书中文字上的无穷尽的阅读之眼,眼中的光芒皆晶莹而良善,是粒粒长有着心的星,盼望着所见的这一丝触不可及的、微渺的幸福,可以长久些。

眠猧不吠,宿鸟无喧,叶宁树杪,虫息阶沿。

星光熄灭时,宿雾开,长梦犹萦。小贩沿街叫卖着篮中的通草花、生发油,晨曦的声音从这一座豪庭传到下一处华宅,传入了一面绣锦珠绫帘。

帘后的一人骤然惊起,米粒大的汗珠由腮边滚落。

“姑爷醒了?”帘外是清稚的一则女声。

乔运则“嗯”一下,见妻子张蕊娇并不在枕畔,就抬开两腿放下床,痴痴地呆坐。他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但即便睡去,他在睡梦中也重历着昨日的一切:神庙之外,喧嚣与狂乱,唯一清晰的就是“状元”两个字。他灵魂出窍地盯着她,血液在汩汩地滚沸。她的表情亦有措手不及的颠覆,但只一怔之间,就眉语惺忪地一笑,移开了双眸,轻摇着团扇跨入殿门。她的护卫将他一把推开,而她,再不曾回首一顾,甚至连她的猫也没有向他回一回头。

但他却一遍遍回顾着这一幕,几根纤长的指似洪荒里的初民,朦胧而本能地向颈下摸来。

随即乔运则就骇跳了而起,将小鬟捧上的茶盘一撞而翻,“我的坠子呢?!我颈上的坠子呢?!”

小鬟被唬得一愣,“不、不知道啊,许是姑娘替姑爷收在哪儿了。”

“你姑娘呢?”

“后院花园。”

乔运则随手扯过件衣裳胡乱穿起,向外面奔去。

外面,日头仍未出,天却已尽亮。砌着虎皮石的白墙圈起了大片的寂静,一株夹竹桃树下,立着一袭浅桃色裙褂,披着荷粉半臂的张蕊娇。花钿不整,云髻半偏。

乔运则气息凌乱地赶来她面前,有什么即将夺口,却只儒雅地笑一笑,“怎么起得这么早?”

张蕊娇不睬不应,扑去了身上的落花。

乔运则抬手掠过她鬓边一支白如割脂的玉簪,仍是笑,“蕊儿,我问你,你可见过我那条坠子?”

这一问,令纯圆的一对眼直向他瞪来,眼下堆砌着两团乌青,似是一夜无眠。须臾,张蕊娇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冰凉一声道:“我把它扔了。”

乔运则一下子面色似灰,“什么?”

她别转了眼目,“我趁昨夜里你睡着,拿剪子剪断了丝绳,拿去扔了。”

有几条青筋在乔运则的脸上激凸而起,人却是款款依然的,“为什么?”

张蕊娇又向他掷来一瞥,满目寒怨,“从来爹爹就把我当做小孩子一般,你也当我是小孩子吗?昨天在娘娘庙遇见的那位贵妇,你一瞧见她就全忘了我还在身边,她都走出了那么远,我再三叫你,你才回过神来。虽然你同她谁也没说半句话,可我看得出,你们俩一定早就相识。你昨夜里做梦,手一直捏住那坠子不放。以前你跟我说,这坠子是你亡母的遗物,我看不尽然,只怕是你这位意中人昔日赠你的定情表记,只可惜人家不知嫁与了哪位王爵贵戚,对你倒是平常得紧,半分也不搭理。‘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到这个裉节上,乔运则反而声色平静了起来,很大方地一笑,“蕊儿,我昨日说不认识那女子,确实是假的,我不该骗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说实话,那女子其实是京中的一位小班倌人,有一次我陪爹爹应酬,她仿佛是祝一庆祝大人叫的条子,我们在席上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知她是何时赎身嫁人,也许就是祝大人新纳的妾室也说不准。我一时没认出,只觉那女子面善不已,所以才多盯着看了一会子。她想来也对我有些印象,却不好意思开口相认,也就一笑而过。我知道你素来不喜欢我和爹爹叫条子侑酒,可都是官场酬酢没法子的事儿,说出来怕惹你多心,就只推说不认识。至于那坠子,的的确确是我母亲的遗物,跟其他不相干的,你还了我吧。”

张蕊娇背转过半边身子,嘿然一叹:“若说是什么倌人,那可就更讲得通了。竟不是祝伯伯,多是你自己在秦楼楚馆欠下的风流账,背着我,只和那美貌粉头谈情说爱去了。”

乔运则俯腰对住她的脸,一副委心贴耳之态,“蕊儿,你非要这么说,我也不与你争论。只是你细想想,一来,我若真是那种浪荡狂徒,竟和娼妇粉头交结鬼混,爹爹岂肯把你许配与我?二来,我自和你做亲,何曾有过一夜半夜在外宿夜之举?你不放心我,也该放心自己的父亲,我出门应酬都是跟着爹爹,他老人家这么疼你,难道竟肯让自己的女婿嫖宿娼馆?三来,就算如你所说,我和那倌人有什么不清不楚之事,你瞧她仆婢成群、珠翠围绕,这样一位贵妇,昔年为妓时也必定是缠头万千,手里什么样的珍奇珠宝没有,会拿那样一块几文钱也不值的假玉顽石送人?蕊儿,我真与那女子毫无沾染,那坠子也真是我母亲的遗物。你也晓得我幼时家贫,母亲买不起好的,就只买了件赝品与我,希望保佑她孩儿平安吉顺。她去世得早,我就一直把这坠子贴身藏戴,算是寄托哀思,随时念着我母亲的这一片慈心,哪里是你说的什么‘定情表记’?你可千万不要误会。”

听了这一席温存在理的劝慰,一份怀疑早化为乌有,张蕊娇愣愣地望住乔运则,眼含泪晕。

乔运则一笑,把她圈入了胸怀,“蕊儿,我知道你这样发急全出自对我的一片真情,我心里很是感动,却也心疼你,以后可莫要胡乱猜疑了。我心

中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我故世的母亲,另一个就是你。我同你保证,以后就算是为了你好,我也再不会瞒你骗你,反正我也不善说谎,让你一眼就识破了。”

泪水沿着张蕊娇的芙蓉面儿滚滚而下,好一时,方才渐成抽噎,“对不起,相公对不起,都怪我小性儿,这可怎么办?我真把婆婆留给你的那坠子丢掉了……”

乔运则终于显露出真真切切的焦灼,声音都有些发沙发哑:“你丢去哪里了?”

张蕊娇泪流如注,久久之后,才将下巴向着哪里偏一偏。乔运则顺目而望,望见了远处的荷塘,浩浩的绿水与红莲蜇痛他的眼。

他回目注视着张蕊娇,她哭得珠泪琳琅,下唇扣着一点虎牙的尖。这一霎,他体内腾起了难以压制的冲动,想伸出手活活地扼死她。于是他的十根手指就抽搐着、痉挛着,爬上了她的脖颈。

“姑爷!”

仿佛是当头棒喝,喝出人一手凉汗。乔运则迷朦地拧过头,小鬟踏着后门的门槛,招着白绸袖,“姑爷,老爷催你呢!”

太阳升起了,真实而刺热地照在背脊上。乔运则重新转回了脸,两手往下滑两寸,轻放在张蕊娇的肩上,“别哭了蕊儿,丢了就算了,若为了这个叫你伤心,我可要加倍伤心了。好了,我该去值房了,你好好的,别哭了啊。”

他背转身,虚飘飘地走向前,几乎不能够相信,就这样没了,什么都没了。

他一生都像是在地下爬行的畜生,仅有的为人的时光,那恣意奔放的、纯真而欢乐的、始终紧贴他心口的时光,就这样,什么也不剩了。

乔运则又一次追忆起神殿前青田最后望向他的眼光,那样地粲然而冷漠,好像头顶这骄阳,投一缕万物之光,在一个乞丐的身上。

欢情之薄,多因风之恶。春之和风、夏之熏风、秋之金风皆已吹去,最终吹来了冬之朔风。十月围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吹得寒哇哇的,但这个月却是皇城根今年最热络的时节,京师百姓无不翘首以盼着一桩盛事:皇叔父摄政王与母后皇太后义妹的大婚典礼。

齐奢自己虽再三申明“物力艰难,事宜从俭”,但上有两位太后和皇帝的特别加恩,下有各高官大僚们的用心承办,其隆重程度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由钦天监所择定的吉日为十月十九,已入籍王家的香寿则在九月就移居王家的大学士府。正日前接连数天,府中上百个身着红缎喜服的校尉抬着上百台绑有黄缎子的彩亭,依序装着金、银、玉器、首饰、卧具、文玩、绸缎、皮毛、箱笼、被褥等,在一色绣花短褂差役的布防下,源源不断地发往摄政王府。沿途万人空巷,都扒肩吐舌头地争看王妃的妆奁。

到得十八日,仪式正式启动。寅初,丹陛大乐,正副二使臣一捧册、一捧宝,先喊一声“请王妃的驾”,就在由王正廷所率的王门满族的恭迎下,由铺着百丈红毯的府邸正门步入。正使宣读内阁所拟的金字玉版的一篇四六文,正式册封王氏女香寿为王妃,再由副使授受金宝。四位年轻的结发一品命妇亲自替香寿上头上妆,打水粉、上胭脂、描黛眉、勾樱唇。梳得油光水滑的同心髻上压九翚四凤冠,冠上嵌着孔雀石、芙蓉石、猫眼石、紫水晶、玉髓、翡翠、珊瑚……诸色宝石,另戴花钗九树,博鬓二,钿九,抹额垂下九束滴珠,每束各以金线穿缀无暇珍珠十一颗。身上的吉服最内层为贴身素绡,次为四合纹暗花长衣,再次为四出纹、七珍纹、八宝纹……最外一层是广绫大袖的赤翟衣,小轮花底织九对翟鸟,褾、襈、裾红底织金色小云龙,深青蔽膝,外罩金线缂丝龙凤同和云肩,蹙金四色翟纹霞帔,垂金结红宝缨络。腰间的玉革带以青绮包裱,描“百事大吉祥如意”七字不断头花样,盘绣榴开百子,上饰玉饰十件、金饰四件,青绮副带一,五彩大绶一,小绶三,山玄玉佩两副。足上是青色描金舄,每舄大珠六颗。礼服的尾摆曳地六尺,绣鸳鸯成双,缀米珠三百六十粒。

一切装扮停当,香寿望向紫金大镜中的自己,只能由覆面的珍珠帘下恍然看到一条彩光流溢、令人不可逼视的飘飘仙影。人却是重的,被衣饰压得几不能移步。命妇们将她由绣墩上缓缓扶起,在叮叮铛铛珠玉相撞的环佩声中,她听到了奶妈姚氏的低声啜泣,尔后她感到了她的手——姚奶妈自一位命妇手中几乎是抢过了那百子九凤的红缎子盖头,踮起脚,亲手覆起了香寿。

交十九子正,香寿入摄政王府,与同样一身金玉的齐奢相对九叩,拜天地、拜祖宗、拜寿星,而后香寿独拜灶君,象征着掌管主妇天职。文武百官瞻礼恭襄的环节至此结束,再下来,就是由喜婆们于洞房内祝唱,无涉公众了。

而当摄政王府的喜事转入幕后时,其亲家王氏一族也有一场喜事在幕后进行着。四处挂满了红绸、红花的宅邸中,王门三子王正廷却坐在一间灰扑扑的小屋内,人倒是显得精神奕奕。他左手里托着一碗蛋羹,右手持勺向前递送,“父亲,王家自此转危为安。目前的局势,虽仍是摄政王只手遮天,可儿子坚信只要假以时日,一定能反转乾坤、重振家声。父亲过奖,儿子定为王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过是歪在一张大椅上的王却钊,两手因中风而鸡爪一样地勾蜷着,口不能言,涎水滚滚,把被硬塞入的食物又蠕出,在枯乱的白须上顺流而下,是一出日落江河的英雄迟暮。

嘈杂的、喜庆的夜,次第平息。泡子河河水的清光粼粼流漾,河边的如园只剩下永夜灯的点点细光,十里芙蕖也已成残荷败叶,在风中发出簌簌的低鸣。

卧室的南窗大炕下,西洋自鸣钟敲过了三响,时至丑初,青田仍怔怔地以手支颐,还是不能睡。她望着眼前仅有的一支残烛,想象着齐奢大婚喜房内盛放合卺酒的案上那副成双成对的大油灯,灯油里加了蜜,祝愿新人“蜜里调油”。世上的姻缘原如此,有的,是人们倾举国之力来促成,有的则是倾举国之力来拆散,至于其间当事者的意愿仅是这巨力前的螳臂挡车而已。而青田实在不确定,齐奢愿意把这个需要一手紧握她、一手紧撑住巨轮的既乏雅观又缺趣味的挑战玩多久,也许是厌,也许是倦,也许单单是年月深处的一丝丝痒,就会令他幡然悔悟地松开手,剩下她一个被迎面而来的滚滚巨轮碾轧做粉尘。还有更可怕的,是在他来不及松手前,就会被一块卷进来。每当想起“以后”这个词,青田就会不寒而栗。解决这困扰,过去的生活教给她过一个最简单的法子,就是“不想”。宛如明知道一扇门后什么也没有,那就收回已触碰到门扉的好奇之手。

青田收回了思绪,可门扉还是“咿呀”一声地打开。她一震,举目而望,愣住了。

“你,你——?”

从黑不见底的夜影里,齐奢的脸渐渐浮起在烛光边缘,嘴角带着似有似无的一抹笑。

似乎是自惭于独守孤灯的凄凉景况,青田忙将颊上的泪痕一蹭,语调中竟带着些许生气的意味:“你怎么回来了?”

他只穿着件素净的回纹常服,连束腰亦只是一带银鼠色丝绦,拨了拨袍襟反身而坐,很不以为然,“跟往常一样,外头的事情应付完了,就回来。”

青田朝摆在槅上的小钟一瞥,“这个时候,你、你都还没——”双唇连连嘟起几次,才半尴不尬地说出,“洞房吧?”

齐奢眼内的隐约笑意已昭然若揭,“爷洞房要多久,你不知道?”

青田先窘,复惊,“那你就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那儿?!”

齐奢轻轻一叹:“你要说,我把她一人扔那儿,比把你一人扔这儿更让你觉得伤心难受,我二话不说,立马这就掉头回去。”

这是一张被烛火分作了两半的脸,远离她的那一半,阴沉沉的,挨着她的却是这又金、又暖的一半。青田朝齐奢直瞅了一时,就向前圈住他脖颈,把自己藏进他的颈窝里。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记起了小时候刚被卖进怀雅堂的时节,每天一有空就会傻呆呆地扒在窗后,把如织的人流从这头望到那头,期待娘会回来再把她带走。娘当然没回来。可假如她回来,青田知道,她就会是眼下这般感受。

齐奢能觉出怀里的青田在瑟瑟打抖,他腾出一手扯过叠放在炕头的绒毯裹住她。她这份太多太大太根深蒂固的飘蓬无依,他能领会,却不知该怎样抚慰。只好不说话,单这么静静地抱着她,抱了又抱。

青花釉里红的烛台上,细蜡掉下了泪珠,一转眼就结成块垒,再一转眼,烛台上就已幻化为一支烨烨粗烛,烧到只剩下半指长。

烛下的粉壁,是一张由四柄镶玉如意镇压着四角、大片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遍撒中央的婚床,床边坐着位新娘。缎喜帕沉沉地垂在她脸前,像一片随时会坠落,但又永不坠落的时间,时间在更漏里滴答滴答,全滴在她端庄双手所交放的地方。就在这膝面上的一小块,描龙绣凤、牵金坠玉的十四层皇家喜服,从第一层,湿透到最后一层。

才见垂杨柳,回首麦又黄。蝉声犹未绝,大雁已成行。

京内外对十月份皇叔父摄政王婚礼大典的热议还未消散,挥手间新一年又至。而这一年,热议愈盛,皆围绕着另一桩婚事:少帝齐宏大婚。

开了年,齐宏已满十五,明年十六岁大婚亲政。朝中去年就已颁下了由摄政王会同工部堂官——王家三子王正廷共同充当“恭办大婚事宜官”的诏旨,内务库也开出了单子列明筹办大婚诸事,依次进行起来。万事俱备,独缺一位皇后。

自立国以来,除太子妃晋位外,虽每次册后均有“特选”,但所选出的皇后无一例外出自王家,就连摄政王新续的正妃尽管为抬籍,亦算是王家之女。但众人见婚礼过后,摄政王竟毫不顾忌母后皇太后王氏的面子,只把府中的新房一撂脑后,仍是每日一离宫就我行我素地直奔如园,已知时移世易,私下纷纷揣测说摄政王好容易削平大乱,取缔了外戚专政,虽自身被迫与王家联姻,可想来断不容紫禁城内再多出一位王皇后,故此这一回册后特选的单子里纵也列出了王却钊的两位孙女,却必定中选无望。因此,各高门望族无不摩拳擦掌,期盼着有女成凤、荣耀家门。而最终的择定权,自是在摄政王手中。

这样一来,如园成日里其门如市,许多原不屑与青田走动的世家夫人也来联络感情,闲谈间只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家女儿如何如何地端庄稳重,如何如何地德容并茂,更有家道中落的贵族甚至不惜亲把小姐带出来亮相钻营。青田本就是八面玲珑之人,自是应对得体,可一旦与齐奢背人私语时,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大肆嘲弄起来:

“亏她还是位侯府夫人,竟拉下脸叫女儿当着我面儿鼓琴,我瞧那小姐羞得没地躲没地藏的,赶紧拦住。真不是我嘴毒,我瞧这些人的架势真像是来卖闺女的,合着我就是那老鸨子挑粉头呢。”

齐奢哈哈大笑,“将来的中宫皇后都被你说做是粉头,你这张嘴还不毒?”

青田嘻嘻而笑,搂了他颈子,“事情是她们自个做出来的,倒怪我说。”

“那你到底有没有相中谁家的女儿?”

“罢罢,你可别问我,我什么也不敢说。回头小皇帝若知道这皇后是他叔父听了个鸨子的主意替他挑来的,怕不要扒了叔父的裤子当庭杖责打屁股呢。”

齐奢更是笑得一把捉过了青田,手就往她贴身的锦裤上拽去,“打谁屁股?”

青田脸红笑喘,两手死死地摁住腰际,“去去,讨厌!”挣着搡开他,支身坐起,拿手理着一头黑油油的披发。

齐奢躺在那儿笑望着,一手在她腿上拍两拍,“这事儿我一个人定不了,还得听听慈宁宫那位怎么说,她到底是皇上的生母。”

“对了,明儿十几?”

“十九,燕九节,要不我今儿就给周敦那家伙放了大假?”

“哦,我倒忘了,燕九节,宦官都要去白云观拜丘处机的。嗳,那你明儿不得大朝?顺便就进宫去问问西太后的意思,可比问我来得合适多了。”

齐奢不由自主地“唉”一声,青田不了解他与喜荷之间的旧情与恩怨,他也不好明言,只信口推诿道:“西太后这两年肝疾频发,不仅脾气变得很坏,而且宫中还一天到晚焚着平伏肝痛的什么‘宁远香’,香气极浓,我一闻见就头大如斗,顶不想踏足该地。说也怪,西太后和我府里的继妃詹氏是堂姊妹,她却对詹氏敬而远之,反愿意和出身不正的寿妃亲近,也是桩好事吧。等我回头拟出复选的名单来,回王府里一趟,叫寿妃当个传话的替我拿进宫里去,争取在四月前就把皇后的人选定下来。”

青田撇过头,把身上一件烟粉色亵衣的肩襟揪一揪,“什么‘寿妃’?爷可叫错了,那是爷正儿八经的王妃娘娘。爷也不必抬出这些国家大事来吓唬我,想回去就只管回去,过年在新娘子那儿住了半个多月,还没回来两天又想了——”

没听完,齐奢已一跃而起,把青田摁住了呵痒,“你这话不怕牙碜,爷说了多少遍了,过年只去过继妃那儿几回,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碰都没碰过新娘子。你再这样叨叨,瞧爷怎么炮制你。”

青田吃痒不过,笑得直蹬着两脚告饶,“我错了我错了,你快住手吧!”

齐奢半骑在她身上,“软和些。”

青田气吁吁地笑睃着他,声调低下来:“我错了。”

“再软和些。”

青田娇情腻语,一字一转,全兜在粉嫩的舌尖上,“好哥哥,小囡错了,你就饶了小囡这一遭吧……”

齐奢带笑入迷地看一回,手指就潜入了她的发,缓慢地伏下身。他温热的吐息与唇周的髭须撩在她颈下,青田辗转地承受着,在枕上偏过头,眼儿虚虚地开一线。

蓦然,她的眼重新睁圆了,伸手向上轻推了两把,“三哥,三哥!”

“唔?”兀自有些魂离梦迷的。

青田的声音却惊惶不已:“你瞧在御——”

齐奢撑住了上身睨去,只见盘在二人枕边的在御半张着口,有白沫从口里流出。两人忙一同起身,青田摸了条手帕替猫儿擦去沫子,轻叫了它两声。在御抖颤着张开独眼,暗淡无光地眨一眨,眼角积着大堆的眼屎。

青田望着在御的样子,满面担忧道:“前两天刚病过一场,大夫看着才好些,怎么又不行了?究竟是什么病?”

齐奢则向青田焦急的脸容望一望,叹口气,“怕不是病,我瞧这样子恐怕是年纪到了,和我当年那——”

“胡说!”青田失声打断他,已带上了哭腔。

他一手把她揽过来,在她肩后拍一拍,“是我胡说,在御一向壮实,不会的。明儿再叫大夫来瞧瞧,吃点儿药就好了,别担心。”

整整一夜青田都未曾睡好,待齐奢入宫上朝,医院的一位老兽医召入了园中。太医看过在御,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药。青田守了在御一上午,午后又来了两位贵妇诰命,跟着是段二姐与蝶仙几人登门,青田也就只得将爱猫暂放一旁。等夜幕送客,她亲手给在御喂了一小碟牛乳桂圆肉蒸燕窝,见在御全吃了,吃完还蹦跶着玩耍一回,便叫她放松了不少,心情也随之好起来。

她自己才吃完饭,齐奢就进门了,问过在御的情况,把猫儿亲抱在怀里哄睡了,才去看镇抚司送上的白匣。年下密报甚少,只寥寥三四本,他很快批过,就难得清闲地抽了本棋谱窝进软椅里翻看。

青田站在后头替他按揉着肩膀,一边啼啭滴沥说得个热闹:“蝶仙和对霞今儿来了,说是都要嫁人了。”

齐奢两眼瞄着棋谱,“嗯”一声。

“我从前跟你说过吗?蝶仙有回故意把一柄扇子丢下楼,砸中一个瘟生,结果那人是顺天府知府的二公子。”

“嗯。”

“她就是要嫁他,身价都说妥了,过两天就过门。”

“嗯。”

“对霞嫁的是老字号‘慕华庄’的当家老板郭怀德,给他做第七房姨娘。那郭怀德虽说只是个绸缎商,没什么功名,可真真是个富得流油的主儿,在南京、杭州、苏州、荆州、洛阳、大同等地全开着分店,棋盘街上的总店一家门面就占了五十来间。我先前也有好些衣料都是在他们庄子上订的,听说如今宫里也来订他们家的料子,算是皇商了。这郭怀德年纪又大,预先同对霞说好了,回头他闭眼撒手,给对霞留两家绸缎庄,再给她几块地,她要改嫁也随她去,若不嫁,守着这些产业也尽够吃喝的。”

“嗯。”

“总之都是给人当小老婆去的,以后凤琴嫁人也一样,少不得要看大房的脸色。说来说去,从怀雅堂出来的这几个,最有福的倒算是暮云。她也真是有帮夫运,小赵的珠宝生意现在是蒸蒸日上,他那‘宝气轩’下个月就要在郑州开分号了,她也跟着小赵一起去,挑选店址、雇佣店员,可是个能干的贤内助呢。”

“嗯。”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们一个个嫁得这么好倒全是托你的福。蝶仙自己都说了,她赎身的价钱是七万五千两白银,衣裳头面都不带走的,这样的天价她想都没想过。杜公子还说便宜了,说她是‘段娘娘’的姐妹,想托个情儿、带句话,都能直接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就冲这份儿体面也不止这个价儿。我同蝶仙玩笑说,那倒是抽两成来孝敬姑奶奶呀。”

“嗯。”

“还有啊,照花这两年跟在我身边,眼见也都十七了,她又不是你们王府里出来的人,不必非等到二十五六岁的,该给她找个女婿了。你记得帮忙留意,看看有什么尚未婚娶的年轻官吏,人品靠得住,才貌也出色的。我可跟你说好,我们照花嫁过去可是要做正头太太的,万不能委屈了。”

“知道了。”

“哦对了,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一桩可乐的,你见过另一家武陵春的绣杏吧?她以前嫁了国子监的一个小头儿,早几个月下堂了,又回了槐花胡同。前一阵我和几位夫人车盘会,轮流着各家做东打雀儿牌,竟在吏部右侍郎夫人的屋里撞见了她。听夫人说,原是她在南边的大伯子新死了小妾,想再添个人,就托弟弟在京中物色。结果侍郎大人就挑上了绣杏,议定身价买了来,本说择日就送走,怎料过了几天,居然改口说要自己留下来做姨娘,把个侍郎夫人气得是七窍生烟,嗐,可别提了!我倒是只替绣杏可惜呢,据说侍郎大人的兄长在浙江做盐法道,太太早死了,一直就这一房小妾,如今也死了,绣杏嫁过去就和太太差不多,她若拿得住,男人也不一定续弦的,倒蛮好,你说是不是?”

“嗯。”

青田稍有一顿,拽了拽肩头一年景纹样的半旧棉袄,“嗳,我问你,这浙江的也叫‘盐法道’,湖北的也叫‘盐法道’,各地的盐官都叫‘盐法道’,怎么独独就四川的叫什么‘盐茶道’?”

这一问,齐奢倒不再“嗯嗯啊啊”地应付,只把手朝青田的指端一压,挂高了一根眉偏望而来,“咦,长新本事了?准备开始卖官鬻爵?”

青田愣了片刻,随即就把他膀子一搡,“你个小跛子,猴儿精猴儿精的,我还备了一大车绕弯子的话呢。”

齐奢撂开了棋谱,一手横搭过椅背笑道:“什么人呐?”

“叫什么余有年,监生出身,捐了个道员在四川候补,听说那里盐茶道有件参案,在吏部已定下了降级调用的处分,就想趁着还没放别人,补了这个缺。”

“谁托你的?”

“还不就是妈妈。”

青田绕在齐奢椅前的一张矮凳上坐了,拱起两腿,把两手交在膝头处。齐奢弯腰捉住她的手,俯视那一对精灵的黑眼眸,轩然正色道:“这盐茶道是个一等一的肥缺,真要走门路非天价不可,所以一上任,必得变本加厉地捞回来,现任盐茶道的参案就这么来的,勾结盐商、偷漏舞弊。你妈妈替这人许了你多少银子,你只管开虚头,我按数报给你,甭干这些叫人拿把柄的事情。”

青田把嘴一撅,满脸的不高兴,“你也太瞧不起人了,我就那么手轻眼皮子浅?从你开始往怀雅堂跑,到我住进这如园里来,求我说话递条子的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我什么时候向你张过一回口?不过就是妈妈今儿再三再四地央我,说蝶仙和对霞这一走,虽说一下得了两笔赎身款子,可院子里就剩凤琴一个,那三个小倌人到底年纪小,还不能出道做生意,所以想再凑点儿钱,索性把另一家院子盘下来。刚好这姓余的在京里找门路,妈妈就和他搭上了线,怎么也非叫我跟你提一句。我原就跟她说肯定不成的,可把话带到你这儿,我也就算问心无愧,改天回了她就是了。”

齐奢见青田委屈的模样,早已心软。他当然知道她素来极守本分,从不在国政之事上妄加一言,所以这次替人买官求缺定是下了好大一番决心的,一上来就伤了她颜面,确实也于心不忍。遂笑笑地把两手拢住了她双肩,放柔语调:“真对不住,我们段小囡头一笔大买卖就在爷这儿黄了,爷得赔些什么给你。想要什么,皮货还是珠宝?”

青田扑棱着两眼瞅他,俄顷,嫣然巧笑,拿一根手指在眉间敲敲。

齐奢立时就笑了,凑过去,按银戳子似地在那儿按个吻。

青田高扬起头,摇一摇。

“不够?”他问。

她点点头,再点了点自己的鼻头。

齐奢照价付讫,忽又记起什么来,笑得颇诡谲,“嗳,告诉你个好消息。一过年,你那乔家状元又升官了,不到四年功夫,从九品礼部观政到四品户部员外郎,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怎么样,爷没亏待你老相好吧?”眼瞅对方大做愤懑之色,他只呵呵不已,“来来来,爷再赔你,倾家荡产包您满意。”才挨着青田的香腮,隔着硬板夹帘就传入了小信子的声音——

“王爷,孙管家求见。”

客堂里,管家孙秀达坐下了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当主子终于从屏风后踱出落座,他便猛地站直,又将腰杆一窝,着慌十分,“王爷,周公公被抓了!”

听见这一句,齐奢不免心中骇异,情态却淡然如恒,“怎么回事?”

事情起源于燕九节。燕九节又称阉九或宴丘,在正月十九这一天,相传是道教龙门派创始人长春真人丘处机的生辰,也是在出家之初的这个日子,为坚问道之心,真人绝尘自宫。既然各行各业都有个祖师爷,太监们便选中了这位斩断是非根的奉为祖师。因此每年的这一天,京城西便门外丘真人曾掌院的白云观便会迎来大批人潮,除了持花捧币的香客、卖篆看相的道士、打酒吹糖的小贩……定有结伴参谒祖庭的众貂珰。作为摄政王身边头号大宦的周敦,这天循例有整一日的假,便带着一帮小监去白云观进香。拜观而出,在广场上碰到了一个叫花子。说来倒也不稀奇,因为燕九节例来有个传统叫“会神仙”——已成仙的丘处机会化身为或乞丐或盲叟的下九流人物,度化有缘。故而大家也乐意布施,万一布施到丘神仙,就算不能鸡犬升天,一接福缘也是好的,便有一些流氓泼皮利用这一机会乔装骗钱。周敦倒也不在乎,一路布施,碰到这花子也大大方方赏了一笔钱。谁想这花子十分贪婪,连要了两次还不足意,周敦不愿再给,那花子就大骂起来,满嘴“阉狗”、“断子绝孙”之类的难听话。周敦勃然大怒,当场就叫人动手围殴,谁想下头人没轻没重的一通老拳,乱中怎么就把花子的脑袋撞去了一块大石上,等周敦心觉不妙大叫停手时,花子竟已被活活打死。更叫人想不到的是,这花子还不是一般的市井无赖,而是山东道监察御史诸维雄的次子。

御史共有十三道,虽冠以地方名,其实皆为京官。除了弹举官邪的御史本职外,山东道另兼有稽察刑部、太医院、总督河道、催比五城命盗案牍缉捕之事的特权,正管着地方治安,神机营、刑部、五城兵马司统统要买账。这诸维雄生就一副又臭又硬的脾气,在任六年已参了不下百人。偏他的二公子略有痴呆,十八九岁的人了字也不识得几个,成日价就知道疯跑疯玩。这回也是突发奇想,扮了个要饭的去白云观打秋风,没想到从找乐子变成了找死。一听儿子出事,诸维雄即刻亲去兵马司报案,盯着个副指挥把正在馆子里听曲的周敦连同一干大小太监锁拿,直接打饭桌扔进了拘所。

孙秀达一五一十地汇报完,请示道:“王爷,趁刑科还没下逮捕的驾帖,要不要先把周公公的人给捞出来?”

齐奢哼一鼻子,手往腰下一掸,就起身自嫦娥奔月的七屏风又绕进去了。

被丢下的孙秀达傻了眼,只好把同样被人家丢下的这声冷气捡起,掰开来揉碎了仔细分析,最后决定,王爷的意思是:捞个屁。

月满则亏。下半旬的月亮一天比一天消噬亏损,似一份渐失的信心。

周敦一开始被拘拿时满不在乎,断定兵马司不敢把他怎么样。兵马司还真不敢把他怎么样,谁吃饱了撑的跑去和这位主儿背后的大靠山结怨!拘押不过是给诸维雄卖个面子,而且号称“拘押”,实则大鱼大肉地伺候着,那边直辖兵马司的巡城御史忙就通知如园的管家孙秀达。周敦本想着最多两个时辰如园必会来要人,回去拼着给王爷骂一顿也就算完事了。不料左等右等,直在号子里蹲了三四天,好容易才等到孙秀达,这位还一脸的如丧考妣,“周老弟,那姓诸的不依不饶,发动了六科十三道各路言官一起上本弹劾你。说这原不是你第一回草菅人命,你那‘对食’夫人本是许过人家的,被你强买而来,本夫不依上告,就被你下狱迫害身亡。还说你仗着王爷的威势在外招摇自称‘将军’,向官员们索要门包中饱私囊。前一段白云观丘祖殿整修,你一个人竟能捐出三十万两白银来。就连你那天跟路大人的玩笑话,都让他们拿出来大做文章。”

“什么路大人?”

“哎呀,路扩,内阁的帮办文书!你见他年过四十了还没蓄须,就拿这个打趣,结果那老小子文绉绉地说:‘公公所无,儿安敢有?’那帮言官不说那老白脸天生爱捧臭脚,反说什么‘朝士忍辱奉迎,可见平日淫威’。一天到晚不停有本子往王爷手里递,拉拉杂杂也不知罗列了你几百条罪状,总而言之一句话,老弟啊,这回事情真闹大啦。”

周敦听得一脑门子冷汗,惶恐无措,“王爷呢,王爷说什么?”

孙秀达苦兮兮,把手朝两边一摊。

周敦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我的哥哥,你可得为我在王爷那儿说句话呀!”

孙秀达也将对方的手回握住,拍打了两下,“还用你说吗?到目前,那些劾奏王爷倒是不曾批复,全部截下留中,可王爷心里到底怎么想——,嗐,实话告诉你吧老弟,前两天段娘娘想为你讨个情儿还碰了老大一鼻子灰,更别提我们了。现在压根就没人敢提你名字,要不王爷就那眼神,你还不知道?冷得能宰人!”

周敦眼一花,脱力地向后靠住了光秃秃的红木椅背。就是自这一天起,他晚上不再有闲情赌博掷骰,而是在高墙内望月,看它一勾一勾地细。夜阑人静处,把那些跟从王爷十几年曾看着他、帮着他所办的百无禁忌、雷厉冷酷之事一桩桩地想过去,有些报应临头的坐以待毙,同时又有些说不清的委屈。摸着两颊的箭伤,蜷在窄窄的板铺上呜呜咽咽,爬起身,却又冲如园的方向纳头四拜,安心等主子赐给自己的结局。

“从严惩办,以儆效尤。”

读到这里,齐奢眉头浅浅的八字纹就在穿窗斜照的日光下高高隆起。从一听说出事,他就看出了事态的发展方向,故尔才袖手冷眼,以免跟着被卷入这场沸反盈天的风波。严参周敦的折子一天也不断,倘若他徇私护短,非但那些自视忧心天下、硁硁自守的言官与清流之士不肯罢休,敌对势力也会借此攻讦新政。最妥当的方案,他当然知道,“大义灭亲”。既不授人以柄,又树立贤明之声,但——

一晃间,齐奢就恍见一名穿着浆得挺挺括括小火者服色的身影,十三四岁的白脸盘,冻得红萝卜似的手指头打怀里掏出个鼓囊囊的纸包,“主子饿坏了吧?瞧,酱羊肉,趁热。”大眼睛亮油油的,嘴里“嘶啦嘶啦”地哈着冷气蹲去地下,又不知打哪儿摸出个针线包,“主子您吃着,奴才给您补补这袍子边。主子再委屈两天,等这个月月钱一放,奴才就攒够钱给您买件像样的新棉衣了。还有啊主子,上次您交待奴才的那件事儿奴才办得差不多了,奴才有个小老乡,说他哥哥那里就有弓啊箭啊的,奴才跟他交情好,能先赊着,过两天就给主子偷偷拿进来。主子说要多少石来着?……”窗纸破得四面钻风的寒窑里,那个被囚的皇子两手抱着块未切的羊肉狼一样啃着,流出的鼻涕顺手就往袖口一抹,噎得一个字也顾不上说。炕下,是个狗不嫌家贫的天生小奴才,什么也不为,就为那是命运指定给他的“主子”。多年之后,这小奴才用一只战士的手,从地下捧起了主子的头盔,跨上主子的战马,僭越地替主子驰向死亡。

齐奢猛一闭眼,又睁开,就看到鼻子下上疏中的总结陈词:“为免狡饰,即行就地正法。”他“啪”地把折子合起,胸口如压了块千斤大石。而这症候,作为一位出色的权术家,他以为自己早已免疫。

摄政王宠监殴打朝廷命官之子至死的案件,在案发后第六天,也就是一月二十五日,由摄政王亲自作出批示,令刑审司移文速将以周敦为首的一干人犯正式转往天牢关押,由三法司对此案进行问谳,种种不法情事一律严查,整饬宦寺。这一不偏不倚之举立刻堵住了悠悠众口,六科言官也就顺坡下驴、偃旗息鼓。

夜来的声籁俱寂中,阴风阵阵,黑森森的刑部大牢前朦胧可见一对石狮的巨影,甚为可怖。一程程岗哨密布的地牢内忽听得“嘎吱”一响,两名狱典卸掉了门杠,一名拎着两把凳子,一名拎着两只食盒,随一个背影,在吊灯昏昏的长条甬道中行进。甬道两边列满了单人牢房,每一间都传出愤怒的吼叫、挑衅的怪笑和痛苦的呻吟……到了紧靠头一间,狱典打开锁,推开厚厚的木栅,放下了东西就缩身退出。

“老弟?”

墙沿的土炕上,面壁而卧的周敦闻声翻起,一看清,“嗵”地就蹦下地,“孙哥!”

孙秀达忙忙叨叨地又是点蜡,又是布菜,“这两天可够呛吧?来,哥哥叫了一大桌燕菜给你带进来,好好解解馋,还有酒,你最爱的竹叶青。嗳,这可好东西,御酒,王爷赏的。”

盯着孙秀达由鸡心银酒壶内倒出一汪透亮的汁子,周敦乍成一脸怃然,强行一笑,“王爷赏的?”

“啊,王爷专门叫我给你带进来的。老弟,你这可天大的面子呐。坐,坐啊。”

周敦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下,只朝那细瓷酒杯怔望,“王爷可有什么话给奴才没有?”

“有!来,先喝,哎呀,甭说你了,我这口水都要流出——叫他妈什么叫?再叫,老子这就让王捕快进来给你这龟蛋坐老虎凳,保险你叫得更痛快!”孙秀达冲斜对面的牢房叫骂一番,又冲着周敦同情一叹,“这地方可真够劲儿,老弟你受苦啦。嗳,别光看着啊,尝尝,就专赐你一人的,别人都没这口福,怎么样,啊?御酒就是不一样吧,啊?”

被周敦由嘴角擦去的亮渍钻入其眼中,仿似摆放一件宿命般小心,他把空杯虔敬地放回,“拜托哥哥,替我跟主子磕头谢恩。”

“放心吧。来,动筷子动筷子,边吃哥哥边跟你说,吃啊,来。”孙秀达把一双稍有些泛黄的牙筷塞进周敦手内,自己先捯了一筷子燕窝开嚼,“这事儿啊是这样的,那帮人狗一样咬住你不放,这你也知道,王爷权衡再三,不得不这么处置你。看起来,是大动干戈的‘会审’,还规定每隔十天就要把问案进程呈奏一回,实际上这全是做给外头看的,里面的文章都在一个‘拖’字上。后儿个过堂前,会有人来细细地教你在堂上该怎么说,主审官王爷也都关照过了,到时候你只管咬死不认账就行。咱们慢慢审、慢慢问,拖上个一年半载的,等风头过去,把你底下那几个人找俩出来当替死鬼定罪绞决,你就能平安无事地出来啦。嗐,反正本来也是他们失手闹出人命,罪有应得。不过王爷说,这件事的根子还在你御下不力,让你先在这鬼地方好好地反省反省,等都反省明白了,再给你换个舒服点儿的地方待。哎呦,甭哭啊,哭什么啊?不都告诉你没事了吗?嗳、嗳!”

周敦打着抖,拿两手捂住了脸面,“王爷赐的,不、不是毒酒?”

“毒——?”孙秀达的脸上突出了圆圆的两颗眼同圆圆的一颗嘴,筷子“啪啦”一拍,义愤填膺,“嗳我说周敦,这话我要学回去,你非得让主子寒心死,你都不知道主子为了你这档没揽子的屁事儿前前后后费的劲儿!嗳这酒,我不一上来就告诉你是御酒房的窖藏?跟这儿馋半天了我!拿来拿来,这毒酒啊,你不喝我喝……”他抓过了酒壶对嘴就灌,一厢砸吧嘴,一厢笑看着对过的涕泪纵横。

地牢外,高悬着新一月的上弦月。

“周敦的案子,也算圆满解决。”

齐奢盘腿坐在只杏黄锦缎棕蒲团上,一手半揽青田,在她肩臂上擦两擦,“你也别闷闷不乐了,高兴点儿,嗯?”

一旁的青田也是席地而坐,幽微火光的映照下,眉结如扣,“在御这幅样子,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就好了那么一天,第二天就躺下起不来了,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差,说不行就不行,比人还快。”

猫篮就摆在两人的脚前,篮中的在御肚子半翻,黯黯无神地喘着气。仿佛单是为逗主人开心般,勉强抬了下爪子,够一够由青田指间挂下来的一根羽毛,却又无力地垂落。青田嘴角一扯,头就往齐奢的胸膛里别进去,“我还记得它小时候的样子呢,那么一丁点儿。那时候我和蝶仙她们合住一屋,屋子中间摆了张竹榻,我平日就喜欢歪在那上头看书。在御个头小蹦不上来,总要拿指甲抠着垫子上的流苏穗子一点点儿往上扒。我嫌它上来闹我,就把指甲全给它剪秃了,气得它在榻脚上干挠。后来再大点儿,它就学会了一直往门口退,退得好远好远,猛一下跑起来往这头冲,倒是跳上来了,可常常煞不住脚,又从那头给冲下去,笑得我肚子都疼。我床边有只面盆,要是我起得太晚,它就把前爪上的肉垫在盆里沾湿,一下从床头蹦到我脸上,凉兮兮地乱摁,叫我起来喂它。我难过的时候背着人掉眼泪,它就扒过来拿头拱我的脖子,冲我喵喵叫。我若还哭,它就伸出小舌头,一滴一滴舔我的眼泪,要我别再哭……”青田一下将手横掩住口面,声调哽噎难继。

齐奢一手理了理她肩上的银妆缎荷叶短披帛,另一手垂入篮中,徐缓地理着在御肋条上的皮毛,“你也尽了心了,日夜看护,衣不解带,连前几天蝶仙和对霞出嫁,你也都只打个转就回来陪着它。有你这么个主人,在御也是个有福的。十五岁,在猫里头算是高寿,尽享天年。”

似乎再想不出什么安慰之词,他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重重叹了声。

一叹成冬。

原已是料峭春寒的天气,过了两天居然又下起了雪来。倒不大,一粒粒见土即化,不曾让世界洁白一些,却弄得更像个大泥潭。

在御的病情分分加剧,药石无灵。青田日夕不离地守护着,齐奢虽不能陪护左右,也一再叮咛倘或有变,立即差人相告。这日入暮时分,如园就派出了报信人,打过一场来回,消息又从二门外层层递入,最后是照花踩着双干干净净的羊皮小靴走入了云廊月殿。

“娘娘,王爷已离了大内崇定院,不过有个广州的钱总督今儿到京,王爷要赏他用饭,恰好明儿王府里的寿妃进宫,王爷好像有张什么名单要托她带给宫里的太后娘娘,得亲自回府一趟,就在府里安排和这位钱总督用饭了,这阵子正吃呢,不方便就走。王爷说叫娘娘别急,他一定尽快赶回来,嘱咐娘娘好好吃饭。”

青田半跪在地下,头也不回地冲她摇摇手。抱猫丫头莺枝跪在另一边,也没有说一句话。两对红通通的瞳仁,倒映出软垫上的一团临终老猫。

等房内的八音钟奏过了一天的第二十个调子,守了在御大半日都一动不动的两人拔身起立,莺枝一声声细问着:“在御,在御你去哪儿,在御?”

昏迷已久的白猫蓦然间抖擞出一股横力,张开了天蓝色的独眼,颤颤巍巍地翻出猫篮,蹭着地往前捱,看着竟是要爬出门去的样子。青田一下子双泪奔涌,她明白,一旦猫儿离家避走,便是大限将至。她直着眼盯了在御一盯,就揩一揩泪,把它捞起在怀里,“莺枝,你叫幼烟去东屋书架上的匣子里取王爷的手牌,再叫照花烧两只手炉进来,万一王爷回来,你就说我去府里找他了。”

王府这边,一听说在御弥留,齐奢也心焦无比,无奈重臣在侧,只得按捺着应酬下去,谈笑自若道:“你到得急,来不及好好款待,只能留你在本王的书斋里吃顿便饭罢了,倒不要怪本王简慢。”

寿山石面的大圆桌对头便是那钱总督,只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厚重,一手将腰间的镂雕雉鸡牡丹纹玉革带理一理,起身拜下去,“卑职虽愚鲁不堪,却也懂得王爷的苦心。若在王府正厅安席,则仪制所关,卑职少不得衣冠揖让,行那两跪六叩首的大礼。书斋设坐,围桌便酌,便无上下之分,这是王爷对卑职的体恤。更何况这‘和道堂’乃王爷处理国事的私密重地,卑职有幸在这里与王爷对饮,乃是莫大的恩遇。”

齐奢撩了撩手,“说是无上下之分,你倒又跪起来了,坐着。”

“是。”钱总督爬起归席,笑着向外一张,“在广州待久了,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惯,好几年没见过雪了。”

雪从檐头点点地落,打在庭院中的枝桠上,轻碎而窃细,似一段女儿间的私语。

王府后堂的北房中,两名小鬟立在廊道里望雪,并肩挨头地说着话:

“今年是闰年,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有立春,民间叫‘两头春’的。可怎么春天刚来,竟又雪从天降!”

“下雪不好吗?恰巧今儿王爷回来,没准儿瞧下了雪就不回如园去了呢,留下来陪王妃娘娘。”

“我瞧可不一定。从去年年底大婚到现在,王爷一次也没在王妃这儿留宿,也真是怪了,咱们王妃长得跟仙女似的,王爷还瞧不上,竟不知如园的那个段娘娘美成什么样儿。”

正自悄言间,背后炸响了一声尖喝:“晚晚!”

两人一起回过头,那叫做晚晚的婢女有些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姚妈妈。”

姚奶妈横着一脸肉,威风八面,“娘娘明儿要进宫朝觐,你们俩还不快去收拾两件衣裳出来,在这儿钻什么沙?”

“是。”

“啧,一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去就行了,别想混在一块取巧。晚晚你跟我进来,再给娘娘抿抿头。”

“是。”

姚奶妈领着晚晚穿入内室,只见王妃香寿一个人独坐在半开的窗前,正定定地往外看。

姚奶妈大呼小叫地冲过去,“哎呀娘娘,你坐在窗边要冻病的,快快快,晚晚快搀娘娘去火盆边暖暖。”

香寿的两丝淡眉儿一聚,幽态足以令毛嫱障袂、西施掩面,“我自爱坐在这儿,就是冻病了也有大夫瞧,要你啰嗦什么?”

“娘娘你长这么大不全是我这个老婆子啰嗦出来的?这阵子倒嫌我。”姚奶妈哪管三七二十一,自管把香寿给架起来推去暖炕上,两把就锁上了窗,“晚晚,把脚炉给娘娘移近些。娘娘,一会子王爷要来,叫晚晚给你抿抿头,把上回太后赐的那套头面戴上吧。”

晚晚取了犀角南珠梳,蘸了茉莉油,就来替香寿抿鬓角。香寿抬起手挡住,“不要梳。”

那头,姚奶妈早取了一条累丝嵌玉双龙戏珠的项圈往香寿的颈上扣合,香寿又轻推了她一把,“不要戴。”

姚奶妈握着项圈,声调高起来:“怎么不要戴?一会子王爷要来的!”

“来就来吧。你回回不是叫我插碧玉钗,就是着金缕鞋,那又怎样?王爷除了交待我同太后娘娘说什么、怎么说,看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何必白费功夫?”

“娘娘,你听我——”

“我不要你管!”

香寿也提高了嗓音,瞪起眼和姚奶妈对峙。晚晚在一旁干握着梳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后就在这时——

“王爷驾到!”

齐奢的枣红皮袍上有几颗稀疏雪珠,他自个掸着两肩走进来,笑了笑,“起,都起吧,姚妈你们退下。”

姚奶妈临走前还对香寿抛了个眼色,香寿装作没瞧见,只埋首斟了一盅新茶,捧来齐奢的面前。

齐奢随便沾一沾嘴唇便放去到一旁,“坐。最近这一段都好?”几乎是刻意取悦的温柔语气。

香寿揽了揽大红素纻丝裙的裙边,在对面坐下来,“都好。”

“脸色怎么不大好看?病了?”

“没有。”

两句便已无话可谈,相对颇不自然。齐奢又端起茶消磨着啜两口,就从袖内摸出一个黄套信封来,“你明儿进宫替我把这个交给西边,让她圈定几个中意的人选,然后你带回来给我,辛苦了。”

香寿双手接了来,“知道了王爷,放心。”

“那,”齐奢把手环去后颈揉两揉,阴寒雪天里,往日的创口在隐隐作痛,“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改天再过来。”

“王爷!”他业已站起,香寿却身一横挡去了前头。大半晌,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低哝出的字句却细如花针落地,“王爷,外头下雪,冷,又滑,天色也晚了,今儿就别回如园那边了吧。”

齐奢“呃——”一声,搔了搔前额。册后之事,他正用得着这位冰雪聪明,又跟东西两宫都关系颇深的王妃,不愿太过得罪,所以又“呃——”一声,款语道:“你一人也住惯了,我在这儿反扰得你睡不好。我还是那边住吧,你歇着,啊。”

“王爷!”香寿后退一步,反手就把门扇“嗵嗵”两下合死。随后她一点点跪低,紧攥着两手直跪在地,“王爷,自打当了这个王妃,奴婢的日子仿佛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饥寒交迫到锦衣玉食,从受尽白眼到优裕尊崇,从偏院陋室搬入了正院上房,还从继妃娘娘的手里接过了王府的大小事务……可、可奴婢又觉得,日子仿佛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奴婢依旧见不到王爷。从当年的那一夜,奴婢就再也见不到王爷。王爷,奴婢错了,奴婢向您认罪,端儿跟冯娘娘两个人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默许奶妈把端儿推下了石台,然后又下毒给冯娘娘嫁祸于她。对不起王爷,奴婢不该听奶妈的,奴婢那时候只有十四岁,什么也不懂。王爷,奴婢知错了,早就知错了,王爷已经惩罚了奴婢八年了。奴婢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每一岁的每一夜,整整两千多个夜都是一个人,连跟王爷的大婚之夜都是一个人,还不够吗?还不行吗?王爷自己不也犯过错吗?那个被放在一张拔步床上送给王爷的小姑娘,不就是王爷亲口承认自己曾犯下的错吗?王爷,别忘记你的错,原谅它——原谅我。”

向上仰起的一颗精秀头颅上,黑曜石般的眸子汩汩地涌出不绝的伤悲。仅凭美,或仅凭伤悲,任何一个男子都应被征服,而当此二者被如此完美地糅为一体时,齐奢就看到了他所须看到的一切:长门冷落的母后王氏,哀毁欲绝的前妻永媛,甚至终生令他无法谅解的,一个他自己。

他也一分分地跪下,凝目于香寿,有些汹涌而无可抑的什么遽然间就于下腹蹿起。齐奢拿手拨开了香寿面上的泪串子,拨开新婚那一夜,九十九颗遮住了新娘娇容的珍珠帘。

另一道帘幕被拨开,是一乘暖轿的毡帘。轿中步出了身披大氅的青田,怀中抱一只覆得严严实实的藤篮,她朝碎雪中那幢森森的朱红高门望了望,拾级而上。

随同的护卫亮出了摄政王的金铸手牌,王府的护军一见,二话不说,立就请青田同两位侍婢入内;又有人恭恭敬敬地将她们引至前厅,奉上香茶,就往后头传话去。

话一直传到了王妃的院中,姚奶妈正摇着手谢天谢地,一听说这个,气得浑身上下都乱摇了起来,“我们娘娘是恩旨赐婚的王妃,那耗子精算是个什么东西?成日价把王爷攥在她一个人手里还不足意,好容易王爷留下一回,她还竟敢上门来要人?”边骂着边把袖管撸起了老高,又骨碌着两眼转一圈,狞笑起来,“哼,来就来,看老娘怎么拾掇你。走,晚晚,咱们会会这耗子精去!”

一见到姚奶妈同晚晚一并走出来,幼烟先从青田的身后迎上前。她本就是王府里的丫鬟,自和两人相熟,点头寒暄了几句。姚奶妈一面斜着眼往这里相看青田,把她由头看到脚再由脚看到头,随后就扯了扯岁寒三友的绣花衣领,脸色寒傲不羁,“幼烟你来得正好,王妃娘娘有话问你。晚晚,领她后头去。”

这顶“王妃”的大帽子压下来,幼烟自是不能够推脱,望了青田一望道:“那,奴婢先去看看。”就随晚晚往后去了。青田见她被支走,自己又不识王府的路径,心内发急,赶忙示意身畔的照花摸一锭碎银塞给那老妇,“这位妈妈,我有急事找王爷,烦您领个路。”

姚奶妈接过了银子掂掂,恨之刻骨地一笑,“跟我来吧。”

她在前头甩开大步,东穿西拐南旋北绕,经过无数的门栏、粉垣、曲肠小径,可算止了步,“坐这里等会子。”

“这里”是两座院落间一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通堂,堂壁两边各摆着一张长而宽的硬条椅。照花即时把两眼一瞪,眼睛里是白闪闪的厉光,“这是什么地方?又黑又破四面透风,敢情那位钱大人来,你也引到这里等不成?”

“照花!”青田本不愿登门,但眼瞅着在御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生怕它见不到齐奢最后一面,这才被迫造访,哪里顾得上计较下人的狗眼看人低,只急惶惶地一笑,“我就在这里等,劳烦妈妈再跟王爷通禀一声。”

姚奶妈翻个白眼,手一抄,走了。

雪越下越大,已成了一把一把的絮子,全随着风朝过堂里扑。立在阶边灼望的照花被扑得白发白眉,搓手跺脚地骂:“作死的老货,等着吧,回头有你受的。”青田坐在长条椅上,只向腿上的那只藤篮咕哝:“在御别急,三爷这会子有要紧事,事情一完就来了,三爷最疼我们在御了,一定会来瞧你的。”她将篮上的羊毛毯揭开一条小缝,试了试垫在篮底的两只暖炉,“照花,什么时候了?”

左等右等,直等到戌时已过,这荒凉的一角仍是除了风与雪就那两条长得吓人的冷板凳,活似两个不到头的等待。照花已冻得嘴唇青紫,哆哆嗦嗦,从脚底直冷到心底。青田的心中却拱了盆炭火一般,如煎如焚,每隔一会儿就把手探入篮里摸一摸。实在是等得太久太久,久到连冷都觉不出,只觉一身的麻木,鼻内不停地淌出清水,眼却被吹得又干又枯。正没个计较处,却忽听照花上下牙打架地磕巴着:“娘娘,人,人……”

风灯冉冉,一条打着伞的人影进了廊,伞一收,模糊间是才那叫晚晚的丫头。

晚晚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青田的跟前,施了一礼,“段姑娘,您别等了,王爷早就在王妃娘娘那儿安歇了,除非您等到天亮去。幼烟也早走了,我领您从后头角门走吧,等那儿也下了锁,后半夜您非冻死在这里不可。”

只听得头一句,青田就觉轰隆一震,心里吊着的那盆火囫囵翻扣了过来,一地的灰烬和肮脏。人却骤然间清明,硬把已僵死的脸扯出个笑,手是正好在袖里拢做一处,摸着了,就用力一拔,递出去,“谢谢姐姐,那就有劳姐姐带我出去吧。”

暗里有幽光一闪,是一只蓝宝戒指。晚晚但觉这段姑娘的指头比宝石还冰,正欲推,却听后头鞭炮似的一串烈吼,吓得她忙把戒指扣进了手心。姚奶妈风风火火地冲上来,一把就揪住她扯开,“晚晚你个臭丫头,胳膊肘往外拐,仔细吃不了兜着走!”

晚晚被勾起气来,也不甘雌伏地冷冷一笑,“真闹到王爷那里,您老也未必就兜得住。段姑娘,这边走。”

躲在雪氅下的青田拿已毫无知觉的两臂抱起装着在御的猫篮,麀皮靴深深浅浅,迎着猛朝脸上扇打的雪,一声不吭地笔直向前走。身后,是跳着脚的叫骂:“走,走了好,一会子就叫人来把这椅子好好地冲冲,呸,污秽死人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没脸下流东西,大夜里的不安分挺尸,居然跑来王府里讨臊?也不想一想这门槛子是不是你这破鞋配迈进来的!找王爷?哼,你倒是去我们王妃娘娘的床上找哇?你也拿镜子照一照,给我们娘娘拾鞋也不要……”骂到最后,出来了扬州土话,但青田仍然听得懂当中所有的提纲挈领:“骚”、“脏”、“烂”、“贱”……

这些字眼在孽风里漫天纷卷,如一则被粉碎的尊严,如一场渐飘渐散的渺小生命。

夜沉沉,雪皑皑。

王妃香寿的寝殿中是一张八宝象牙床,床上的齐奢是惊醒的,头疼耳鸣。怀里同样有一副纤腰抱月,但气味却完全不一样。他先用了一会儿弄明白身在何处,接着就一下子心焦似滚。周围黑得五指都不见,不知已至何时,他却知青田定还在守着垂危的在御,苦等着自己。

香寿跟着被惊醒,竟见床边的紫铜鹤顶烛台上已点起明烛数支,慌忙扯起了被子掩住胸口,“王爷,这大半夜的您哪里去啊?王爷!”

齐奢自使女手里一把抽过了腰带,自己动手扣着翡翠雕龙的带钩就朝外走,“备马。”

风雪已大到足可盖掩人世的万种脏污,澈地的白光中,有夜归人。

谯楼上钟鸣漏尽,画角将吹,眼看夜已过半。如园的宜两轩中,几台羊角宫灯依然是明辉湛湛,又有一件精工细刻的盛唐侍女烛奴,手持双烛面带浅笑,白玉质地的面庞上一双似睁非睁的眼,眼底镶嵌着两颗烟晶石,流转生波,睨向夺门之人。

齐奢大喘着粗气,满头满衣湿漉漉的雪片,人在门口就定住了,怔目而望:青田坐在只绣墩上,腿上搁了只锦垫,眼神木木的,一如垫上的那尾白猫。他咬了咬牙,踉跄着上前半蹲下,去摸已冷的在御,手还在空中,被阻止。

“你别碰它。”她说。

齐奢微微抬了头,见青田脸面干干的无一丝泪迹,眼周一层黑晕,憔悴不堪。他转手向上递出,贴住她脸,好费力才唤出:“青田……”

她却又嘴唇翕动,冷冽一句:“你别碰我。”

许久的痛默后,齐奢方辩解起来,却怎样都觉得百口莫辩。

“真对不住,回来晚了。你知道,最近事情实在太多,全赶一块了,好几个地方大员都耽搁在京里,我一晚上净跟他们周旋了,还——”

“不必编了。”

齐奢一惊,细觑上方,“这话什么意思?”

青田的口吻麻木不仁:“王妃是你正妻,何需砌词掩饰?”

芜杂的乱念翻转而过,齐奢心头发虚,口内却只强撑到底:“这可莫名其妙,怎么扯出王妃来了?说话,青田,说句话。”

“我说过了,你别碰我。”

依旧是深垂着视线,声音微弱但意态决绝。齐奢不得不再次收回了手掌,五内纠结,不知所措。接下来,只好絮絮地宽解、释疑、安慰:“青田,我就去王妃那儿把复选的名单交给她,说了几句话,其他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别这样,我知道在御去了你难受,可你也不该胡思乱想啊……”“我心里也惦记在御,可你说一个封疆大吏在那儿,我总不能张张嘴就给人打发走……”“两广总督前脚刚走,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后脚又来了……”“一连见完这几个人,我是真有些累了,就在书房里打了个盹,谁想一下就睡过去了……”“没见上在御最后一面,我心里也一样难受,你就别再叫我加倍难受了好不好……”“青田,对不起,你怎么责怪我都好,别这么一声不吭的,说句话,嗯?说话……”

青田的衣裳上绣满了凤、竹、兰、菊、梅,题意扣着“凤鸣春晓”。但听凭对方口舌费尽,她却寒若三冬,一字不吐,只把两手定定地围拢着在御,偶尔眼珠子动一动,斜瞄自己的肩或膝,也仅仅为了示意他拿走一时忘情又挨上来的手。

又冰又沉的雪水一分分消融,渗入了肌髓。齐奢的耐心终随词竭而告罄,他退了两步站起,“你说句话,说句话成不成?!”他只听到自己焦灼的气息声,恍若旋走于楼檐的冬风,有种无处可依的狂躁。

“段青田你休要欺人太甚!甭说原就是子虚乌有,我就真在王妃那儿又怎么样?哪位王侯亲贵没个三妻四妾?你自个说的,王妃是我的正室,我跟正室那儿过一夜,我触犯什么天条了我!这么大雪,天寒地冻三更半夜的,我车轿也不用急急慌慌地自己骑马赶回来,哪怕就为了赶回来骗你,你也得领这份情!说话,你说句话!你他妈的给我一句话成不成,啊?说话!!”

青田所在之地,浑似一个吞噬声音的黑洞,齐奢只觉腔子里的一颗心也给吞了去——人便没有心了。

“行、行,”他恶狠狠又冷冰冰地,向她点了点头,“你若真非如此不可,那这么办好了——明儿我把你那冯公爷、乔状元也请来,让你春宵一度,咱俩就算扯平了,成吗?”

从头到尾都不曾瞥他一瞥的青田终于举目,跟他四目相投,齐奢说不准那是什么眼神,但他一辈子再也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他。万种恼羞成怒陡然间软化,可未容他搜刮出半个和解之词,青田的双眼却又一跳,瞄向他身后。齐奢回头,半开的门中,只见幼烟领着个婆子,却是王妃香寿的姚奶妈,两人显然听到了他与青田的争执,表情都有一霎难堪的静止。

幼烟善于应变,忙装作掸雪的样子,扑一扑身上的芦花暗纹披袄,若无其事道:“王爷,姚妈妈说出了大事,奴婢就直接带她进来了,还请王爷——”姚奶妈早已扑上前,两手向大腿上重重一拍,“了不得了王爷,王妃娘娘寻短见了,您快回去吧!”

齐奢大为惊诧,“什么?”

“快走吧王爷,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走啊,走!……”

姚奶妈连架带劝,一厢还支使着几个丫鬟递衣取伞的,一阵风地就给齐奢撺掇走了。青田置身事外地收回了注视,重新垂望膝面。她一生也忘不了,在御的蓝眼睛是如何就在她怀内一丝一息地沉入了永恒的寂暗。她没法接受在御已死去了,她手腕上还留着它临终前抓出的一片红痕,还新鲜得很。不,她的在御没死,它顽皮的小爪子正挠着呢,就在她五脏六腑间,一直挠,一刻不间断地挠。

直等回到王府,齐奢才弄清了姚奶妈故意的语焉不详。原来王妃香寿因丈夫风高雪深也要从自己的床上回如园过夜,自觉羞愤难当,哭闹着寻死,被一群丫头摁在那里劝解着。齐奢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场面,劈头盖脸每个人都赏了一顿骂,骂得众人灰头土脸,各自躲开。

此时已近黎明时分,这一日是初三,向例有皇极门坐朝。齐奢随意抹了一把脸,就准备更衣出门。

王妃的侍婢晚晚捧上只果盒,里头盛有木樨藕、穰荔枝等蜜饯,又接二连三地端上好几碟豆皮包子、奶油松瓤卷酥等细巧咸甜糕饼,再将只小瓷碗直杵到齐奢的鼻子下,“王爷不吃早饭,怎么也垫补点儿,吃几口点心,喝几口参汤,空着肚子哪得了?”兜得齐奢正欲再度发火,眼皮却一跳,盯住了晚晚还留在瓷碗上的手。手上一只蓝桂玉戒指,戒面极大,色泽极纯。他抬头朝她眼睛里一睃,干咳一声道:“你留下服侍我用饭,其他人下去吧。”

避开耳目,只用了不到十句话,晚晚就道出了前情后由。齐奢却听得一脑袋闷账,“哪儿?”

“在西配院中路还往北,舡坞后头,王爷哪里到过那儿?姚妈妈就逼我领开了幼烟,给人段姑娘哄在那湖边的大通廊子里干冻了半个多时辰。我瞧段姑娘手里还抱了个小盖篮,怕是什么要紧物事急等着呈给王爷。该说的奴婢都说了,王爷可千万替奴婢担待着些,叫姚妈妈知道,奴婢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这是段姑娘的,王爷代奴婢还给她吧。”晚晚撸下了手上的蓝宝戒指,曲颈奉上。

“她给你的,你就拿着吧。”齐奢相当疲惫地做了个笑,手一挥,示意晚晚退下。

晚晚福一福,心里头对自己的聪明得意极了。王妃香寿是个美人灯,事不干己不张口,可她身边的姚奶妈却是个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老东西,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连她们这些一等大丫鬟也被她成日价捏来搓去的,上下腹诽重重。别人治不了,王爷还治不了吗?晚晚打帘出了屋,将手里的戒指高高抛起,又迎着雪晴,接住这一捧湛蓝的光。

屋内,独余齐奢和他的愧痛;仿佛是昨夜在暴雪中策马狂奔,一身的锦衣重裘亦无法抵御满天满地的冰冷刺痛。他从来都明白青田把在御当做她的孩子——它就是她的孩子,当她的孩子被他一个狂妄的侍婢戳瞎眼睛时,她未曾对他有过一丝埋怨,然而当她抱着一分分断气的孩子守在寒雪中,本应陪护在侧的父亲却在另一张床上拨云弄雨时,她仍该没有一丝埋怨吗?齐奢摊开双掌的掌心,把脸埋进去。当他再见到青田,不管她将怎么对自己不理不睬,或口出恶语,他也绝不回一个字,他会任由她责罚,把心掏出来向她致歉。决意一定,反而神清气朗,上轿往紫禁城而去。一整天该办的事有条有理地一一办妥,到黄昏,坐了车就直出东华门。

地下的浅雪已做花泥,苍松红墙,风送晚钟。车子经由木鞍桥滚过,驶入如园二门。齐奢下了车,从仆从那儿取过一只贴有着黄签的果脯小坛,亲自拿着进了院。一打眼看见丫鬟们聚在游廊下闲聊,便虎起脸来申斥:“不好好伺候娘娘,全躲在这儿偷懒。”

常日和顺的幼烟一反常态地顶起嘴来:“王爷可别冤枉人,不是奴婢们偷懒,是娘娘正在接见客人,不叫进去伺候。”

“客人?”齐奢在门前立足,“哪家夫人这阵子还没走?”

幼烟略一犹疑,“不是哪家夫人,是位男客。”

齐奢的心猛一沉,这近香堂中除了他,自来从无第二个男人踏足。当下就隐觉不安,不管不顾地把门一推,直闯内室。才走近宜两轩,他就听到了一种怪异的动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混杂着极其低细的、青田自己的声音。而她的这种声音,理应只属于他。

齐奢掀开了卧室的五彩线络盘花帘。

毫无因由地,他第一个念头竟是要把手里的果脯坛找个地方放。靠门的墙下就有张半月几,所以他直接胳膊一抬,愣着眼就往上搁。坛子倒放稳了,本摆在几上的一樽香炉却连着铜座“嘭”一声全砸去了地面,屋子里重重一震。前头碧纱橱内的——确切来说——青田身上的男人,举头望过来。

对该人,齐奢甚至都不屑投目以顾,一双眼全死死地盯住了青田。她鸦鬓不整,薄汗淋漓,横陈的玉体上布满了红潮,大腿根湿色闪渍,正扑扇着睫翼由陶醉中清醒——脸对脸地,齐奢俯视着这一切。怎样一步步捱到床沿,过程于他已全成空白,连同那滚在床下口里喃喃着穿衣系裤的男子也不过是空白一团。齐奢仅有的兴趣只在于,鉴赏一具曾令他如痴如狂、爱不释手的美丽胴体在失掉了其间他所珍视的那颗心之后,活活崩解做腐尸的场面。这令人恶心的行尸自一地的衣裳坟、坟头上阴白的猫骸间,向他大睁开一对仍因兴奋而涣散的瞳,迷蒙又昏聩地眨动着,徐缓地举起一只手,拿炼狱的烧灼触碰他的袖沿。

齐奢抡圆了手臂挥出,他看到那女人向一张宽得没有尽头的红木大床里跌去,顿得片刻,她拧过脸,有血迹自其鼻孔、嘴角蜿蜒地淌出。齐奢一瞬不瞬,噬心刻骨地低哑诅咒:“婊子。”

后头又做一阵乱响,是幼烟入内奉茶,陡见这一幕跌碎了茶盘。齐奢回身,一手就把婢女给拨开,一气不停地走到垂花门外,叫过几名亲兵简短地交待了两句,即登车而去。

一向缓歌慢舞凝丝竹的如园,闪眼间,便有了渔阳鼙鼓动地来的、滚滚的灾乱。

镇抚司的番役们两刻钟后就到了,一批把守如园各门,另一批就乌央央地散往园子各处,查的查、封的封。

近香堂的数十名使婢均被赶出,倒见姚奶妈气焰冲天地率着十来家人,四方步踩到独坐一隅的青田身前,亢声高斥:“还当自己是娘娘主子呢?起来!滚蛋!”

青田的半边脸面高高地肿起,上下嘴唇都劈裂了,神态却非常从容而冷淡。她拿乌森森的眸子直瞪了姚奶妈一刻,就划回了眼珠,立起身。但脚还未踏出,胸前却“唰”地横过了一只手臂。

“手上的、头上的,都给我卸喽!”

青田依旧是不置一词,干净利落地卸去了手上的菱花金甲套、发髻中唯一的一枚千叶攒金牡丹步摇,接着摘掉了颈间的青金石链子,抹去了戒指,褪了腕镯,全放去手旁的小圆桌上。灯下金银凌冽的一堆,似传奇中废弃的宝山。

“慢着!”姚奶妈腆出牙肉一喝,手一撩,迅若闪电地将一对彤珠坠由青田的耳垂生扯而下。粉嫩的皮肉立即豁开了血口,血滴断续着垂落。青田狠狠地鼓起了腮角,但却仍没有发出半丝声气。她走一步上前,俯身抱起了椅上在御的尸身。姚奶妈手一扎,揿住她的肩,“放下。”青田的喉管缩紧了,人在原地立定,闭住眼短促地呼吸了两声,“它是我的。”“嗬,你的?除了你自个这身骚哄哄的臭皮囊,这园子里再没什么是你的了。放下。”青田偏过脸,第二次同姚奶妈对视,眼神里充满了雍容的憎恶,“它是我的。”言毕,即调目前行。后头的姚奶妈呆一呆,哇啦喊起来:“拿住!夺下她手里的东西,一根毫毛也不许她带走!”候命的几名婆子早就撩衣备战,这一下如闻纶音,群扑上前,撕臂的撕臂,扯发的扯发。青田咬着牙,满面血红,额角绷出了两排横筋,死命护紧了在御。但终不敌夹攻的蛮力,弓腰坐倒,两弯细肩被朝后反架住,眼张张地看着个婆子倒提起已僵直的在御的尾,一把抡去了墙沿。猫儿的脑壳摔裂,酱黑色的凝血一点点一片片,随一阵金铃的碎响,污了一尘不染的白毫。残月半勾,勾前有几痕苍枝撇捺。枝头骤一阵宿鸟乍飞,统统被窗内所传出的撼动心魄的女人的哭喊惊上了远天。扑碌碌一阵,不知是同一群,还是另一群鸟儿栖落在拂檐的松枝上。檐下的灯火光芒寂寂,似一些窥探的眼,闪烁着凝望王妃香寿。今夜她不用哭、不用闹、不用要生要死,她的夫君已自己乖乖回到了府邸,一声不响地在房间静坐了整整半个时辰。香寿忖度再三,终归是推门而入,门开的一霎,她明显观察到齐奢的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屋中宝鸭不温、银釭无焰。香寿拜一拜,走去他所坐的青金瑞兽雕椅前,“王爷,奴婢斗胆,替您处置了段氏。”齐奢勾着头窝着肩,两手垂在膝空处缩坐着,听了这话,慢悠悠地抬起脸,脸上已是一大片的惨无人色,鼻翼两边的肌肉向下牵掣着,瞪直的眼中有后缩的怔怖和前逼的盛怒逆向而行,更显慑人。

香寿控制住惊呵的战抖,清了清嗓子道:“王爷已下令惩治了奸夫,却对段氏只字不提。她身罹重罪,照规矩该当施以剜除子宫的幽闭之刑,再行处死,即便王爷格外加恩,也不脱悬梁、服毒两条路。但奴婢想,王爷对段氏的恩宠是没有过先例的,就算段氏人糊涂,有负王爷的一片苦心,王爷也必不忍依律严办。可不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搁在那里,毕竟不是个法子。既然这件事总是因奴婢留宿王爷而起,就当是奴婢替段氏分担罪过,法外开恩,逾例保全。奴婢已命人将她秘密送往扬州梳月庵,自后青灯古佛一了残生罢了。”香寿双膝跪地,往地上碰了个头,“奴婢自作主张,请王爷责罚。”

听毕,齐奢暴色渐敛,进而就庆幸身边有香寿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好帮手把他从现实的困局中救出,现在,他可以缩回到洞穴里意无二用地舔舐伤口。带有着虚脱的感激,他略略一扬头,“起来。”接着冲香寿抽搐了一下嘴角,“你是王妃的身份,不用老‘奴婢’、‘奴婢’的。我也乏了,想睡会儿,你出去吧。”

“嗳,奴婢——,我替王爷铺床。”香寿三五步就去到床边,又利索、又细整地置好了被褥,再侍候着齐奢解衣就枕,取两块香饼焚上,熄灯灭烛,潜声告退。

齐奢在床内闭起双眼,并希望,永不用再睁开。

待香寿退回自个的寝殿,姚奶妈早已恭候多时。一厢冲茶,一厢大肆抱怨:“娘娘你啥都好,就是太心慈手软。”

香寿狠命一跺脚,“背着我做出这么大事情来,我还没罚你,你倒还敢说嘴?”

“罚我?”姚奶妈咧嘴一笑,捧上茶杯来,“要不是我,王爷能痛痛快快地就打发了那耗子精?依我的想头,就该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免得日后麻烦。”

香寿一捶桌面起立,把手直指来姚奶妈的鼻子上,“我警告你,你不许再碰那段氏!你才没见王爷的脸色,倘若段氏真在我手里出了事,我瞧我也……”她发了一会子怔,终究是摇摇头,重新又软腰坐倒,“奶妈,我劝你安生些吧,你忘了我当年为什么失宠了?”

这一句倒碰到了姚奶妈的痛处,遂服软地瘪起嘴,“好吧,那就让那耗子精平平安安地到扬州当她的姑子去吧,从今后再没人敢欺负我们娘娘了。”

瞅着满眼慈爱的奶妈,香寿无可奈何一叹。她清楚,她已被这婆子绑架着重蹈覆辙,再犯一次她人生中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大错。但她甘愿铤而走险,因这绑匪是仅有的爱她的人,其绑架的目的也仅仅是为了令她重获她久已丧失的一份爱。

而无论谁,但凡能亲眼目睹这一张绝美的容颜,就绝不会责备香寿讨要爱的盲目,反而会责备那些不给她爱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盲目。

6.

摄政王擅宠不二的外室段氏在香巢如园与人私通,这桩一等一的丑闻亦是皇室一等一的秘闻。尽管各方均封锁了消息,但不出一个月的时间,仍是有零零星星的闲言碎语传了开去,就连某位系狱的人犯亦有所闻。

周敦牵肠挂肚了好些天,一见到孙秀达,招呼也不打,开脸第一句就是:“王爷怎么样?”孙秀达照样不把自个当外人,一屁股就坐去到人家的床上,两肩往上一耸,“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往日吃多少还吃多少,往日睡几个时辰还睡几个时辰。”

周敦有些大出所料,亦悲亦喜地点点头,“哦,那就好,这么说倒不必太担心。”

“就是这样才叫人担心,一切照旧,人却一下子——”手张在腮帮子前,嘬着腮往下一拢,“瘦了一大圈。饶是如此,还不知保养身子,最近倒又开始往帘子胡同跑了。”

周敦再次愁容横生,“我听他们传得都走了形了,你跟我说说,这从头到尾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孙秀达嗟咨不绝道:“嗐,王爷在新娶的王妃娘娘那儿歇了半宿,如园那位就不乐意了,跟王爷闹起来,闹得王爷急了眼,就说了几句激她的话。谁想这位主儿当真敢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第二天就派人把当年窑子里的旧相好正大光明地叫进园中,给王爷在床上逮了个正着!两个人精光赤条地正搂在一处干那事儿呢,再没有什么可辩的。”

周敦愣愣地张大嘴,半天缓不过神来,“真看不出,段娘娘是这样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人。”

“什么娘娘,”孙秀达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再抬举,婊子就是婊子。这一下祸害了多少人?你是没看见那天抄园子,除了幼烟几个从府里出来的,剩下那一帮小丫头子全被王妃的人弄得披头散发、人不人鬼不鬼的,一夜间配的配卖的卖,如园也被贴了封,又锁闭起来了。唉,这份香差就算是当到头了,老哥我又做回王府的大管家了。哦对,还有那色胆包天的,好好的状元出身,又是户部张尚书的娇婿,少年得志,大好前途,这一下,得!”

“杀头?”

孙秀达摆摆手,“下‘蚕室’。”

一听这个词,周敦就打了个寒战。再忘不了的,那像养蚕一样密不通风的地窖,人在张怪兮兮的床上四肢被缚,一刀下去,留下条没了命根子的命——

“这么说,那乔运则大人竟成了跟我一样的废人?”

孙秀达把下巴一杵,“罢免官职,贬为最下等的火者,充入禁宫杂役。连带他老丈人张延书也受了牵累,连贬三级调往云南,张家小姐也连惊带痛,一病见了阎王爷。还有那怀雅堂的掌班妈妈,不迟不早,偏也赶这阵子出了事儿,被一个捐班出身的什么余大人给告了,说收了他二十万两银子托养女跟咱们王爷求官,事情没办成又不肯退钱,闹得满城风雨的。唉,总之说来说去,但凡跟这姓段的婊子沾上边就绝没好事儿,‘红颜祸水’,此话不虚。”

周敦抬起手挠了挠脸皮上的疤,“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儿,还不得叫主子烦心死?”

“是啊!”孙秀达感叹一声,手却又往膝盖上一拍,“嗳,倒是有一椿好事儿来着。”

“好事儿?”

“王妃娘娘有喜了。”

周敦素知主子的怪癖,每逢行房必要嫔妃避孕的,故此禁不住惊愕万状,“什么?!”

“啧,就是下雪那晚上的事儿,当时乱哄哄的谁也没顾上,结果前两天太医给娘娘主子请平安脉,说是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那王爷的意思是——”

“留哇。”

周敦一下蹦起来能有两丈高,如一枚蹿天炮仗,“哈!这么说,我们要有位小王爷啦!”喜得来回兜了数圈,却又兜回到忧思重重之中,“这么大的事儿,偏我拘在这里出不去,连想跟主子道个喜都——”

“嗳,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待的地方。”孙秀达向四周抖臂指点,只见一间两卷,一应瓶几陈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墙上还挂有山水字轴,雅气十足。“这哪里是监狱?分明是‘精舍’啊。王爷没舍得让你小子在天牢受俩月的苦就给你挪到刑部火房,到时候等册后的事情一定,必然又有恩诏减罪。叫哥哥说,到不了六月,你就又能大摇大摆地去白云观纵恶行凶啦哈哈哈!”

“你——”周敦气结,却又手一摆,自己也憋不住笑起来。

而这些日子最笑不够的非王妃香寿的奶妈姚氏莫属,再没有这般的称心畅意!非但路柳墙花除了个干干净净,主子更以正妻之尊独怀正嗣,不是被太后召请入宫,就是在府中接待命妇,八方来拜四海来朝。姚奶妈的腰杆子也就一天挺得比一天直,只可以拿鼻孔看人,连每天府内的其他女主向香寿按例请安时,她所摆出的姿态也不是一个奴仆应有的样子,反而像是王爷的老岳母、王府的小太后。

暮春的金色朝晖中,姚奶妈提眉向眼前的两溜椅子一扫,盯住了空出的一把,“继妃怎么还没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詹氏在五六名婢女的陪同下徐步而入,扁髻上一支并头钗,双珠浅浅晃动。在座的三妃与七王嫔纷起施福,詹氏笑着一一点头,施然落座。姚奶妈倒只把膝盖略一弓,就拿手自抿着两鬓,歪声丧气道:“例来的规矩,有份位的妃嫔清早都要来向王妃问安,服侍王妃尚食。继妃以前不也每日受大家的服侍吗?怎么轮到自己服侍别人,就回回到得这么晚?知道的说是早上爬不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故意对我的王妃娘娘不敬呢。”

其他嫔妾都忍不住作色,詹氏却只沉傲一笑,“什么叫做‘你的’王妃娘娘?王妃乃朝廷册封,贵为王府中馈,我们一干人自当尽心侍奉,岂敢有半点儿不敬之意?”

“既然没有,为什么迟到?”

“卧房还门户紧闭,王妃娘娘并未梳洗停当,我虽是最后一个到,却并不是‘迟到’。”

姚奶妈不屑一顾地鼻头一耸,“身为继妃理当做出表率,就算没迟到,晚到也很不该。”

詹氏微有怒色,却也仍然风骨自在,“就因忝居继妃之位,按仪制正该最后一个到。譬如说,向王爷请安,王妃娘娘已经到了,我这个继妃却还不到,成何体统?而向王妃请安,我若次次头一个到,又让这些份位低于我的妹妹们如何行事做人?”

“那就大家一起来早些,也没有什么。”

詹氏将右手小指的素银甲套往几上轻敲一声,“这话可就是不替王妃娘娘着想了,我们倒是不怕早,卯初就可以来这里坐着,只是王妃娘娘辰初才起,被这么多人守在外头,不说扰了清梦,怕也难以睡得踏实呢。”

“都说继妃娘娘温良恭俭让,谁知说起话来倒一句是一句。”

“有理当然有话,理竭自然词穷。词穷也是好事,省得都是调三窝四、教唆主子之言。”

姚奶妈立即气急败坏,“你——”

“奶妈!”里间传来了香寿的叫声,慵中带娇,“你又在外头嚷嚷什么?还不快请妹妹们进来?”

那头使女晚晚已打起了门帘,恭请各位嫔妃入内。

香寿早就脂粉端正地款坐着,头挽朝云近香髻,戴挑心一件、分心一件、俏簪三支,勒一条芙蓉晶抹额,并簪两朵粉白杏花,脚下一双滚珠鞋在鱼冻布八幅裙下若隐若现。她业已习惯了繁文缛节,只在詹氏行礼时欠了欠身,便示意姚奶妈摆饭。很快,两只活腿的包金小桌即从门外送了来,与当初詹氏进饭时一般,每味菜肴均是先由丫鬟们捧出,再由几位王嫔手手相传至婉、容两位世妃,最后经侧妃顺妃传给继妃詹氏,詹氏亲手放来香寿的面前。不用说几十样粥膳、小菜、点心、果品……光传菜的功夫已颇为可观。

此际,姚奶妈才趾高气扬地放声吆喝:“请王妃娘娘用饭!”

诸妾退开,侍立两旁。香寿失宠的年头里,经常遭受这些人的欺侮慢待,姚奶妈怀恨在心已久,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巴不得香寿吃得越慢越好,叫她们全站个腿软筋酥才过瘾。但香寿却总不忍心,一顿早饭常草草几口作罢。姚奶妈就故意絮絮聒聒,不是“怀着小世子呢,不多吃点儿怎么行”,就是“一个人吃两个的,不够,再吃,再吃”,半真心半假意地足足拖了有两刻钟。香寿漱过口后,边拿丝帕拭着唇角边道歉:“辛苦诸位妹妹们天天伺候我尚食,生受了。”再寒暄几句就叫各人退下,却对詹氏出言挽留道:“姐姐别走,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奶妈你出去。”

姚奶妈百不情愿,嘟嘟咕咕地出了屋。这厢香寿请詹氏落座,亲自奉了一盏茶,语调恭软:“祖宗家法,眼下我是正妃,就要姐姐改称我做娘娘,可我心里对姐姐却从不敢有半分逾礼的念头。我知道奶妈那个人丝毫不懂礼数,拿着鸡毛当令箭,少不得冲撞了各位,烦姐姐只看着我,别同她计较。”

詹氏笑一笑,嘴角的刻度精准似一台西洋钟的钟针,“同一个下人斤斤计较,我成什么了?再说,当年娘娘跟我们这些人请安的时候,我们也曾有过语出不善,或待以冷遇之时。姚妈妈这也是为主子昔日的委屈鸣不平,并没有什么可怪之处。不过我劝娘娘,既有了这个知觉,还是该对姚妈妈约束些。她是个一味鲁莽的人,不是我说,还有些心术不正的意思,这样的人爱你,怕到头来反成了害你。”

香寿也一笑,笑容却是只沙漏,淅淅沥沥地泄露着伤感,“这阖府嫔妾里只有姐姐素来以诚待人、以德服人,就是曾对我有些什么不周,那也是我咎由自取,从没有一分埋怨的。今天姐姐又不计前嫌拿这样的好话来教我,我还有什么不能直说?我——,唉!我当年被王爷冷落,个中缘由相信姐姐也知道,都怪我自己听信了奶妈的混账主意。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虽身在钟鸣鼎食的王府里,我这样一个失宠之人过的却是衣食不继的困顿生活,要不是有这个奶妈在身边时时处处地护着我、替我出头,我早就不知被人踩踏到什么地步,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知道。现今好容易盼来了舒心日子,我哪里拉得下脸去管教她?就是我管教,她当面听了,背后照旧做她的,我又有什么办法?”

细而又细地,詹氏朝香寿觑看了半晌,动容之情大增,“娘娘既然不跟我曲折迂回,我也就直来直去了。娘娘当初小小年纪做出那样的事情,我只当你是个天生心狠意狠的蛇蝎妇人,这些年到底看来,不过是人年轻,一时糊涂。你是清楚王爷那桩怪脾气的,素来不叫姬妾们留孕,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八年前你有身子的时候,眼下又为你破了例,可见王爷对娘娘你毕竟与别人不同。你第一个孩子没留住,这一个要好好地保重,自己也要端正做人,别再叫王爷失望。说来说去,娘娘你总归记着防着些姚妈妈就是,你虽生着颗七窍玲珑心,到底吃亏在耳根子太软,凡事自求多福吧。”

伍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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