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叫西沟图文:高淑青
我的村庄西沟,木垒县城往西到东城口再往西便是,背靠孙家沟。据说,从太空往下看,很难找到这个巴掌大的村子。针对村庄,我在县誌中没有找到关于村庄的历史记录,只有简单的村庄人口与土地面积的介绍。可见这个村庄在历史上,在人们眼中的微不足道。
村庄只有一条公路通往另一条公路,顺着公路往南可以去东城镇,往东可以去县城,往北可以去奇台、阜康、乌鲁木齐、昌吉......更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秋晨,我与熟稔的西沟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从此,一朵故乡的云,飘向了远方。
梦里我常常回到水草茂盛的小山村!
她曾给了我黄土地一样的身体和生命!
许多年来,这个西沟就像深深根植于我心底的海棠果树,我能记得它开出的花,结出的果,还有回村必经的小河。我是闻着花香,吃着酸甜的果,喝着甜美井水长大的山里孩子。如今我的肉身走出了村庄,我的灵魂却从来没有从那里走出来,从没有一刻将这个村庄忘记。我一直被诱惑着,我总惦记着,渴望能回到她的从前,去采摘,去收获,我渴望再次走进村庄的小河,用它的清波洗去我一路走来的风尘,滤去我历经红尘的千百沧桑。
金秋十月,当我以嫁出女儿的身份踏上这块土地,融入它的呼吸,什么都不一样了——呼吸、心跳、步履、一切;是一种从容不迫,安如磐石的幸福感。
村庄的天依旧那么宁静,那么高远,收割过的麦田一片连着一片,成熟的气息把秋风的萧杀逼到角落不敢露面。大雁从头顶飞过,阵阵清唳好像是把我的名字呼唤,它们也许正酝酿着飞往南方的路线,也许和我一样在村庄寻找失去的从前。
大雁南飞,只为温暖的遥望;那人字形的雁行,是我目光的幸福;声声雁唳,如泣如诉如低语,不知拨动了多少孤身游子的心弦,触动了多少迁客旅人归家的渴望。眺望渐行渐远的雁行,心灵的脚步早已踏上了回家的路。
二三十户人家,百余人口的西沟,静静地隐居在山谷的怀抱。一条村道,把村庄分为零落的长方格。村庄虽小,但村人亲善和睦。鸡犬之声相闻,朝夕相处,形影相吊,多有往来。特别是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以及栽秧打谷,全村老少总是礼尚往来,互贺互助,古朴的民情,纯洁的村风,自然的山水,一切都原生态。
村头的小河,一如往常细细流淌。小河的源头隐藏在南山的一条深沟里,水从这座山沟里一路欢歌洋洋向北,绵绵不绝地流进村子。小河的瞳孔里辉映着村庄的日月星辰,云影天光。清清的河水是村庄明澈的眼睛,记录着村民劳作的身影。
河上的小桥,每一天与进出的村民亲切会见,它或挥手告别,或欢迎游子回乡,不时地与西沟的每一个人打着交道。小桥已有五六十年的历史了,它就是村庄的一个部件,不可缺少。每一次归来,第一眼望到的就是它,一旦望到,家就在眼前荡漾开来,同时荡漾开来的还有柳梢头那一弯月亮~
少年时,我们在桥上飞翔,来来往往......小学六年,与桥“心有灵犀一点通”,清晰记得:有一回放学归来,小心翼翼地踏上当年用几根木头搭成的桥上,一股大风刮来我便飞到了河中,裤裆里立马水声涓涓,眼睛里泪花点点,同伴们笑声片片......我们常在河边逗留,水面有风吹过时,水中那些芦苇,河岸的树,头上的蓝天白云会随风荡漾起来、恍惚而迷离。水不动时,能看见游动的小鱼吐出一个个小小的气泡,速度极快,成群结队,一窜一窜的,似乎在追逐和被追逐。很逗,像顽皮的孩子。小蝌蚪们甩着长长的尾巴游动的样子很迷人。抓小蝌蚪易如反掌,只需双手往蝌蚪群里一抄便可拢住几只,这些小逗号一样可爱的小蝌蚪在人手里一点也不会慌张,即便是人手里的水漏光了,依然会一扭一扭地试图甩起小尾巴,很扭捏和羞涩的样子,可爱极了!我们常常抓好多小蝌蚪装到瓶子里拿回家。
在河边的泥地里,蛰伏着许多只青蛙。它们鼓着肚子不怕劳累为我们歌唱,那咕哇的声音,让儿时的我们,倾听了多少天籁?淘气的我们,有时候会把冬眠的青蛙挖出来,我真是亵渎了生命,打搅了它们的美梦,我为此祈祷忏悔。
小河的沿途会见到很多鸟儿。小麻雀们总是成群结队呼啦啦地飞来。它们站在河岸上,张望一下,便一头扎进河水里,扑棱一下旋即钻出,跳到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抖抖身上的水,之后又一头钻进水里,再钻出来。我常常站在不远处看麻雀、蜻蜓......说不上名字的昆虫。
可是,时光已经流淌了三十多年。河床抬高又降低,泥沙沉淀又流走。温暖的阳光下,我能从掺杂着细沙的水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影,五官依旧,颜色暗退,并不鲜嫩的容颜,已经辞别了青春和懵懂,一个中年女人的恍惚和忧伤真真实实地摆在眼前。
那条小河,一直流在我心里。
我想,一定还有什么,藏在河的最深处~
我熟悉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在它们的身体上,都留下我玩耍的和上学的脚印。那时,紧挨小河有一条很宽很深的沟,村庄在沟的西边,自然就叫西沟。春秋季节,雨水雪水流到沟底总难风干,上学经过,有时,会有人一下滑到沟底。我们常常会排着整齐的队伍,唱起学校教的歌。歌声不高,我们不想惊动不相干的人。事实上,歌声不会四处弥漫,会被圈在沟底,被细流带到远方。
紧挨沟的西边有一片围起来的果园,生长着许多海棠果树,它一直是我们向往的乐园。果花先后开放时,我们就享受着果树带来的缕缕清香。果子成熟后,散发着清脆可口的诱惑,高大的围墙下,留下了我们许多奢望的足迹;趁看守果园老爷爷眯眼的功夫,有人爬上墙头伸手一摇,那些酸酸甜甜的海棠果,便成了我们口中的美味......果园四周遍植杂树,扁扁圆圆的叶片们,像手掌,像旗幡,向我们表达着亲情与善意。那些与自然十分贴切的日子,是我难忘的记忆;是我记忆的源头,流淌着我怀念的童年。那时,每一个日子简直就是一轮刚刚升起的太阳,每一天都是温暖而有意义的。那种完整、和谐、安逸,在今天却是千金换不来的。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慢,但是每一天却都过得津津有味。
拐进村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饭香,几柱炊烟,努力扶摇,浅浅的雾气在屋顶环绕,飘来熟悉、亲切的感觉,装满整个心房;犹如这河水,缓缓流淌、轻轻荡漾;那些蔚蓝,依然飘过树梢,弥漫在大地之上,村庄之上,山岗之上,甚至躯体之上,甚至灵魂之上。
十月的村庄,斜阳灿灿,大地熟透。一地的鹅黄。沿着村庄河岸的小路,“一棵一棵”,“一棵一棵”,“一棵一棵”地;铺到另一个村庄。无边无垠的黄色意味着大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庄稼人的指纹。
在这里,一把种子下地,不论多么贫瘠,多么偏僻,都能长出活生生的庄稼。
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就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
西沟
人到了村庄眼睛自然就满了,看着地里生长的庄稼,看着马路坡半山腰打谷晒谷的场地,看着六畜和一茬一茬的庄稼接壤起来的农人的日子;看着季接连着村人的命脉和浓着淡着的日子;看着寥廓山野和不高不低的公鸡啼叫,嗅着泥土中散发出的清香,这是城里多少年未曾感受过的气息,温馨而亲切,舒爽而欣悦。村庄的气息,只有与它生活过的人才能辨别出来。草欣欣然,庄稼欣欣然,树木欣欣然,飞过头顶的鸟儿们欣欣然,一切皆欣欣然,这,与我此刻的心情有关。我不能不为在这世上永不绝迹的崇高所感动,我应当走到土地上拼命劳动一场,我应该和所有的人一道去得到启迪和陶冶。
农忙时节
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一堆堆果实,宣告着成熟的季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于庄稼人来说,生活的忙碌,让他们觉得活着的意义,忙碌就是生活的希望,丰衣足食,才是他们真正的渴盼。
当大片大片的谷穗含着饱满的金色颗粒动情地垂首于天际之时,我为什么不能弯下腰身像谷穗一样给西沟的天空和大地叩首谢恩呢?
我在村庄鲜活的土地上鲜活的日子里徜徉,看着时光从草叶尖悄悄滑过,看着四季风云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穿梭;看着田地里生长着憨厚淳朴的土豆和萝卜,躺在地里的玉米和高粱。看着收割过的土地被闪光的犁铧揭开,冒气的墒情让我眼含泪花。它们提醒着我时令和农事,让季节在村庄隐退,节气凸显;让我记住清明谷雨,白露秋风收获;记住小暑除草,二伏种菜......
在一大片田园间巡视一番,但不肯罢休,我,一个土生土长的西沟人,在三十年不曾来过的,带着谷香的田野上,深深吸气,轻轻呼气,同兄弟姐妹一道,将玉米棒子拾筐、装车。身体和灵魂也变成了一颗谷粒;映出一个世外桃源,离尘世无比远,忘了自己是谁,身边有谁,头皮贴着天,脚心贴着地,脸贴着空气,一个最简单的灵魂,契合着大自然最简的节奏。
我仿佛听到,有一种亘古恒远的声音,从地底下跟着附和。细细谛听,似有一阵阵惊雷般“隆隆”的声响。那是大地的耳语,那是自然的节律,那是时间的脚步。我就这样听着,听着。只觉得心如绽开的花朵,温暖而芬芳。
村庄里弓着腰的男人,腰杆也是硬的,村庄里的男人,无论高矮胖瘦皆悍劲阳刚。村庄里老的少的,都是大地之子!
今天,西沟的年轻人已经看不上曾经养育过他们的土地,他们离开村庄,远走他乡,成为一株在异乡城市游走的植物,他们在城市的屋檐晾晒渴望。我和那些人一样忘了我是村庄的一只鸟。
在那个不堪回首,十年九旱,土地龟裂,举步蒙尘的年代,我的父辈们,一身泥水,一身汗水,精打细算,煮一锅洋芋,挖一点野菜,喝一碗高粱糊糊...再是辛苦和艰难,也要把种子播进土里。身为生产对支书的父亲常说:“天不下雨是老天的事,撒不撒种是人的事——命运如何,在天;尽不尽本分,在人”。干旱之时,如果不下种,即便后来有满天的甘露,也不会长出庄稼,一如绝望中如果不心存希望,也就只剩下虚妄。
没有土地,哪里还能是村庄?土地是村庄生命的源头。村民们在田里耕耘,头上的汗水一滴滴落在泥土里,就像诗人所说:“母亲每拾起一个麦穗,就像是给大地磕了一个头。”不是吗?一粒谷,一个麦穗,走过季节,滋养苍生。风雨中,烈日下,他们和每一个麦穗相依为命,一代代的西沟人就这样走过岁月。他们汗流侠背,疲惫不堪,但是,他们依然心怀虔诚,欢喜和感恩。
只有赤子,才能如此深爱着这片土地!
祖祖辈辈就是靠这些土地活下来的,也是靠这些土地养大了儿女,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如今早已丰衣足食。可是,祖父辈们为了这片土地在那条西沟的深处摆上供桌信巫敬神、烧香磕头、祈求老天洒下雨露的那些画面,依旧在记忆中,挥之不去。它见证着丰年之乐,饥年之痛。让人更加珍惜眼下的幸福日子。
回溯种种,不仅感到,村庄的伟大正在于它那贫瘠的土壤上,不仅生长出足可以让人活命的小麦、谷子和高粱,而且供奉出了足可以抗拒外界的诱惑而不迷失自我的大地道德。
村庄的沙石路上,牛羊的两行蹄印亮着,牛羊推开院落,走向院落的草垛,草垛上,堆着晒干的豌豆秧子、金黄的麦秆和玉米桔。这些草垛,给牛一份,给羊一份,给驴一份,也给猪准备了一份。
村庄里家家户户有水井,(百度到村庄的地名——湖湖井,也许是水井多而得此名)人和牛,猪和羊,喝着水井里的水。村庄的水井,就是大地之根的浆液。一眼眼水井,是连河石的泉源水,在土地很深的地方,连着大地的根。大地之上的岁月溜走了,土地之下的岁月沉入井底。
村庄的水井比村庄里的人老。
一百多年前,我的爷爷从甘肃张掖领着两个年幼的姑妈和大伯逃难上新疆,奶奶是小脚走不动,途经一家小店,爷爷把我一个姑妈送给店家,换了一头毛驴,路上奶奶发现女儿不见了,就问爷爷,爷爷说:“你骑的就是女儿呀“。途经鄯善、巴里坤,在那里打短工,挣盘缠,历经艰辛,走了三个多月,来到木垒县东城口西沟,爷爷一眼就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从此五代人的足印叩破了村庄的寂静,拨响了村庄沉睡的亘古琴弦。
我爷爷是个石匠,爷爷的手艺是锻凿石磨。一头毛驴驮着爷爷走遍了方圆几百里的村子,乡邻都称我们是高石匠的孙子。爷爷在村庄里迈进了天堂,他当年在村口挖的第一口水井,如今依旧是井栏洁净,不染纤尘。不仅因为它是曾经的生命源泉,也是因为它让人心安妥——无论是雨水充沛,还是连年久旱,井里的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水位,不溢、不涸,给人以希望,让人们有了一种生活信念,面对贫与富,有了从容淡定,不浮不躁的心境。
井,最深最窄的井,它喂饱了村庄的每一个生命,人与牲畜只有依靠井,才能生存和繁衍。
乞丐和诗人,都曾是在井台上玩耍的孩子。村长和县长,都曾是喝村庄井水长大的人。因此,水井是村庄的根。
词典里说背井离乡,但是村庄说:离乡容易,背井难啊!
水井永远留在村庄里。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间万物都要寻道而行。花知时而开,人顺势而立。“村庄傍水而生,枕水以眠,已经很多很多年了。被河流被井水滋养着的村庄,
春华秋实,水流不止,便生生不息。
西沟儿女
村庄里曾经的土墙被整齐划一的砖墙代替,墙面都是瓷砖贴面。数十间的房屋疏落在山脚与小河之间,一栋栋房子,一座座土坡,一棵棵树,毫无规则地组合在一起,浑然天成,井然有序。每一家的房子结构不一样,但现代化电器、家具一应俱有。
村人的日子说忙碌倒是忙碌,几乎每天都是星期一;说闲逸也是闲逸,几乎每天都是星期日。除了赶节气,趁雨水,日子都是自己定的。村人的特征在于有个淳朴的心,因有一个淳朴的心,才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含哺而熙,鼓腹而游,不奢求,不贪欲,过着无所不足,劳力而不劳心的安享生活。
清晨的村庄,所有的眼睛都像露珠一样清澈。人的,羊的,庄稼的,花的,叶的,还有一汪汪的绿水...到处是初生般纯净的眼睛。这些眼睛的主人,在晨光中自然醒来,起身,并开始一天的平常生计。晨雾慢慢散去,阳光慢慢亮起来,水慢慢流过来,火慢慢旺起来,炊烟慢慢升起来,饭慢慢焖熟,庄稼慢慢拔节长高,牲畜慢慢长大......不急、不燥,安常,处顺。
打谷场上,一堆堆玉米棒子也仿佛刚从梦中醒来,沐着嫩红发亮的晨光,等待农人为它梳妆。那南来的鸣客,更是令人觉得此地才是它的故乡似的,到处是踪影,是歌声。
树上树下,几个孩童正在分享,兜里装满了喜悦,零落了一地碎白,阵阵笑声,风中飘荡;无暇的童心,纯真的童趣,与天象、天籁自然相谐“天人合一”。
时光恍惚回到了四十年前,我也曾是这山野中的一员,上学必经的小路,处处开满野花,一个小女孩,独自走着,唱着歌,即使有时饿着肚子,有时会冒着雨雪,可她的父母从不担心会遇到什么坏人,不担心车来车往。那时的西沟邻近天堂,一个孩子绝对不会将这样的地方同“贫穷”“艰难”“险恶”一类的深奥词汇联系在一起。
午后,散落在丘陵沟壑里干活的人们,从马路坡那羊肠子一样的山路上或骑摩托车,或开四轮拖拉机,陆陆续续回村,不一会儿村庄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就冒出了股股炊烟,村庄就蒸腾在一片烟火与茶饭的香气里了。
午后的影子是疲惫的,是一整天勤劳带来的收获与遗憾,是先到的夜晚。坐在这里吃饭的人们,咀嚼着生活的自足与艰辛。
在黄昏的余晖里,吃完饭睡觉似乎太早,也睡不着。聚在屋檐下,闲话扯淡、打牌喝酒或商量明天、明年的事。作为庄稼人,他们的话题自然绕着庄稼和生存说。在城市人愈来愈陌生的春风、谷雨、霜降、冬至、填仓的古老节日里,在历经艰难满载而归仓库前,虔诚祈祷,开怀畅饮,成了汉子们最受欢饮的方式。
星星出来了,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村庄,乘凉的人多了起来,话题也多了起来。听老人谈古论今,听妇女们说家长里短,小孩子撒丫子追跑嬉戏。狗卧在主人脚旁,不咬不动,连头都不抬一下。
暮色漫上村庄,鸟雀归林,羊群回村,各自寻到了自己的主儿,虫鸣声也显得微小,渐渐地,村庄安静了。偶尔有几声母亲唤儿的声音,熟悉而浓厚,在这些长长的尾音里,充满了泥土的腥味和母亲对孩子的无限疼爱。回忆幼时,也是这样,在母唤儿声中,一天天长大。
夜色浓重,谁家的小窗透出微弱的灯光?夜,穿过小河,漫过那些麦秸垛,年轻的媳妇们踏着月色走进门扉,给男人一夜的温存。
村庄在这一刻依旧尘嚣不到,寂静如不肯醒来的晨梦。永远虚掩着的门,谁都可以自由进来,自由出去。如同雪花,如同雨滴,如同微风,如同彩虹。
西沟,我的蒲公英花絮般命运的村庄,也被恶政的风,猛刮过几次......
靠路边一座公社时期的大仓库的断墙上,依稀可见几个白色的大字“打倒走资派邓小平,打到走资派高XX,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些断墙,那些残恒,那些烟火熏然过的痕迹,已经塌陷的模糊一团,但每一片残砖破瓦上都铭刻着文革时期令父亲屈辱,让幼小的我们受到伤害的画面。那铁桶似的高音喇叭早已无踪影,但只要一想到这种喇叭,谁又能不想起西沟那个火热的疯狂的年代呢?!当年,村里有个姓李的小伙,因家庭成份不好,在路边语录牌后面撒了泡尿,就被判二十年刑,到平反出狱时,二十几岁的小伙已近五十岁了,听说不久便病逝了......我至今记得,在那段灾难重重的童年,我行走在上学路上的小河边,经常以投影河中的身影的形状,来预测一天父亲的境遇的......这些年,每每回村,只要还能看到往日的痕迹,就会勾起无数温馨的回忆——即使五味杂陈甚至充满苦涩,也绝不可忘却呀!好在政治生态,已今是而昨非。那些黑色而又艰辛的岁月,被风带走,被岁月带走。
岁月碾过,伤口弥合,伤痛化作心底最深处沉睡的泥沙。这片土地赋予我们的秉性是坚韧、沉默,粗粝和忍受,动不动把伤痛挂在嘴上,除了浮浅,毫无意义。
珍惜我们身边一草一木吧!我们住过的房屋走过的小路,无不带着我们的体温,留有我们的记忆,这些都是历史的见证啊!
幸福的人们
村庄开怀的日子,大多选在秋天收获的季节。十月假日:娶媳妇的,嫁女儿的,老人过寿的......今天,堂弟家的院落喜气盈盈,正在进行一场热闹的喜事。村邻古旧,儿时的玩伴,欢聚一堂,为一个姑娘——堂弟的女儿送嫁。
乡村的婚事,越来接近城市。酒早已经不再稀罕,而旧规矩不变,总有一些把客人灌醉后出丑的恶作剧心理。哥儿弟兄们,酒杯下肚,脸色红润,两眼迷离,话匣子打开......让酒杯准确无误地灌进自己的嘴里。然后,围着桌子,一个一个地敬酒,划拳......喝的醉意朦胧,渐入佳境。其情状,如交杯换盏的艺术家;可亲、可敬、可爱、甚至有几分可笑,分外妖娆......这一天的喜色,浓的化解不开,一想起,都会叫人舒眉展眼。
幸福
三婶三叔父亲和大伯已随爷爷而去。曾经英俊潇洒才华横溢脾气暴躁的三叔,如今已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了。在孙女结婚大喜的日子里,三叔捧着全家福,笑眯眯的眼里透出的全是快乐和满足。大锅肉已经煮好,三婶忙着在院子里架起的大锅灶上下着面片子,不时地抬头和进进出出的客人打着招呼。三叔幸福的笑脸,三婶期盼的目光,让我想起了遥远的儿时,想起了母亲......
生命来来往往,来日并不方长。在父辈们的有生之年,我们能做的就是常回家看看,因为两代人的生命的衔接处,光阴只是窄窄的台阶。
西沟的未来
十月的西沟,多喜临门。一声婴儿啼哭给村庄带来了欢乐和福音;看她那满头的乌发,像是才出生七天的婴儿吗?新的生命就是希望和未来的象征。
三弟杀了羊,烤了肉,摆了酒席。是招待众姊妹,还是庆贺自己职称升级?
烤炉里,袅袅升起的火焰缭绕在屋檐下,凝成一片香云。渗透进这个永恒的世界里......
西沟的见证者
当我们无数人,将“欲望”误读成“理想”时,我在想,西沟每一个平凡的人,会有什么样的“理想”?假如,从小就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从来不曾离开,从来不曾去外面的世界,一定不会有所谓的“理想”,每一天一定很知足吧?曾经五音不全的三婶,三叔一句一句教会了她唱歌。听弟妹说:每天清晨在自家屋里三叔拉琴三婶唱,然后才开始一天的劳作。可敬可亲的父辈们,在白发苍苍的暮年,生活在西沟这个世外桃源,在冬暖夏凉的屋子里,悠然自得,旁若无人,吹拉弹唱......院地里有花有菜,树下乘凉,打闹的麻雀欢快地在树枝上跳跃,老母鸡领着小鸡悠闲自在,狗懒洋洋地卧在门口打盹。就在自家院落里便可看到整个村庄,把整个村庄都装进心扉。
这里,没有人为掌声而活。
也许,只为内心而活,也许,从来没想过为什么而活。
留在村庄里的人,已深深地把根扎在泥土里。一直保持着春播夏长的姿势,平静,温和。
人不到一定年龄,便不知道村庄土地上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的含义。人生渐老,方知是非、深浅、痛痒、是岁月深处的道理。在老人们眼里,村庄不仅是生养休憩之地,还关乎心灵,是人的精神家园。老人们对村庄里的处处都是怜惜的,他们既是传承者,也是坚守着,村庄因他们而完满,而厚重,而存留致远。
在异地生活久了,再回望村庄,我真切地感受到,还多亏了这些老人,正是他们对村庄的意义、村庄伦理最深情的阐释,才使村庄的血液化成了后人的脉搏,对他们的人格形成人生走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我的父老乡亲,我年过八旬的长辈们是生于斯,长于斯,要老于斯的古树。看似简单的他们,其实是在西沟,觅得了人生的大境界!
离开村庄在外打拼的西沟人之所以能在红尘遮眼,欲望乱神的情境之下,还恪守本真,不患得患失,一直本分周正地做人,正是村庄伦理的滋养,使我们内心充盈,从容淡定。
好像有个神奇的感应力。于是,我独自出去转了一圈,把村里的大路小路,乃至小径,乃至山梁田埂,当然走不遍,但是却像非得每一条都去造访不可。于是我挑了最高处的山梁,着着实实地爬了一圈,在高高的土梁上面,整个村庄一览无余,拿着相机一路咔嚓,包括有生命的无生命的,就像遇见好友一样,和它们打招呼。
山风拂乱了我的头发,凝神远望,过去的岁月如烟似雾,扑面而来,那些睡眠在书页间的人们又欢活起来。我似乎影影绰绰地看到一张张形色各异的面孔,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们的歌声、笑声、吟诵声和叹息声......还有那些浓浓的带血的情节,从村庄的草根,从祖坟的墓地渗出......我看见母亲和年老的父辈们走向山岗的坟墓,看见成群结队的年轻人告别父母孩子,挥动沉重的衣襟。我想到的人一个个从远方走来,它们若即若离,有的向我招手,有的朝我微笑,抹不去的声影是故去父辈挥不去的魂。
一茬茬人老去,一茬茬人长大,一茬茬人离开村庄。祖辈们早已故去,父辈们也一个个离开了我。岁月怎么只有昨天和今天,中间那些日子呢,怎么这么快就过去了?当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我回到村庄,他们在哪里?还有谁再为我煮一碗长长的一如妈妈当年的臊子面?!
村庄旷而寂寥,安静而荒凉。天空一如四十年前,透亮而清澈,皎洁而温馨。可眼前的景色,与心中的记忆已物是人非,这是我走了半世的村庄吗?我童年的伙伴:金花,银花,大虎、拴拄、九斤娃呢......耕牛、犁铧、马车呢?饲养棚里的马呢?放牛人的鞭声呢?爷爷锻凿的石磨呢?谁在喊,孩子快回家吃饭吧,那么急迫,那么生硬,谁呢?母亲吗?细听却没有声音,只有风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哪里还有我的童年?!
神仙与耕牛都已远去,哞哞声汇成细雨,我是那执鞭人,行走过太多图画,太多风尘,我走过的年份,都一一微缩在这里。
我站在梁顶,眯起眼睛长久的眺望......衣袖灌满深秋的凉意,季候洗练出河水与空气的澄澈。远处穿越而过的阔绰大道尘嚣滚滚。世间繁华,川流不息!
富裕的生活
走下土坡,顺着孙家沟口,转悠到了堂弟家的后院,哇!七八头奶牛悠闲地吃草,看见我,一个个抬起头眼睛齐刷刷地盯住了我:它们认出我来了......这不是经常在田间地头转悠的那个小女孩吗?这些年跑到哪里去了?原本空旷的村庄呈现出了少有的和谐与柔软。少时,那头花牛不合时宜地抬起它棍子一样粗硬的尾巴,“啪嗒啪嗒”落下几泡希呼啦的牛粪。我被这久违了的画面所感动,童年的光阴一瞬间被唤醒,记忆复活起来了,似乎满村都是热闹,满村都是喧嚣,满村都是生气......这一刻,我没有像在城市马路上遇见狗屎那般恶心生厌,却在心底生出一份格外的亲切与感动。
顺路北行,村庄的最北边,几十头吃饱喝足的猪崽哼着曲儿;它们不知道明天的命运会怎样,只享受当下。院落里停着一台挖掘机,走近,是姑表弟家。表弟的儿子正在杀羊,是为明天宴请我们准备的。姑表弟有一儿一女,俩孩子天生的俊男美女,比那些明星还明星;女儿在县城经营一家烧烤店,挖掘机由儿子经营,姑表弟和媳妇种麦子,搞养殖,那日子过得真叫——红红火火!
次日,一群人来到姑表弟家。表弟和弟媳煮肉、备菜、斟酒......招待众姊妹。
姑表弟的儿子——尕蛋。你看他就是一个专业的烤肉师!
在墙上的相框里,看到故去多年的姑爹姑妈了。姑妈曾经疼爱的天真少女,如今也风尘满面,两鬓微霜......此刻,那段时光,那座小院和那慈祥的微笑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想起儿时给姑爹姑妈拜年情景,姑妈端上放了方块糖的茶水,硬是甜的张不开嘴~
西沟人都知道:从村头小河到——“高家庄”再到——“台湾岛”血脉相连,亲情悠悠......
趁着酒劲,一伙人又杀到了我大弟家。
如果没有大盘大锅的手抓肉,如果没有漫天飘动的孜然味,没有烟熏火燎的烤肉炉子,没有茅台美酒,那就不是我大弟的家。大弟好客,朋友多,煮肉的大锅常年架在院子里。弟媳早早蒸好了包子。自家的菜,那么新鲜,没有污染,让人食欲大增。不仅因为它直接来自田间地头,还因为,每一个环节,都渗透着真诚劳作的芳香。
在清凉的秋夜,寻一轮明月,觅一林幽谧,拉一些家常,吃几串烤肉。喝几杯美酒,唯美了心境,感悟光阴深处的悲与喜。
欢乐的西沟人
从村庄出发到达田地,从田地出发到达院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穿谷而过的河流,昼夜不舍,搬运着一代代人的命运,如同搬运砂石。我是由村庄的奶水喂养大的一代,虽然回望不到村庄的来路,但不难预测村庄的去向。那些摇摇欲坠,撩人的山歌野调,打情骂俏,马鞭牛绳,锄头镰刀,民谚俚语,农历节气,将会随着父辈们进入坟墓。如果要问村庄的血脉还能延续多久?也许在下一辈身上可以找到答案。
世间一派安宁祥和,岁月静好。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多衣食无忧的人在讨论如何活得更高贵,那么多挣扎在最底层的人还在挣扎。而我,常常在梦中醒来,依稀又回到了西沟,首先进入思绪的,竟总是那条小河,那座石桥、那盘石磨、那些老树和那口老井。风在吹,吹落了树叶和繁花,吹老了容颜和生命,坟头矮下去,记忆消失在烟火里,只有凤在不息地吹,吹着我记忆里的西沟,那是炕脚下埋着我沾满血色胞衣的老屋;是我发出第一声哭喊的四合院,是我迈出门槛第一眼望见的青山绿水;那是我曾经的故乡,是我走遍天涯海角也不能忘却的故乡。
西沟,从离开你的那一天起,我只是一个过客,偶尔疲倦时、失落时、想念时,或是梨花香浓时,苹果红颜时,逢年过节时,美美地享受一下久违的香甜。
我在这里走过青春,走过叛逆,却走不出你的记忆。你像是捆绑在我心里的绳索,绑住我的思念,锁住我心爱的地方。
即便离得远了,久了,我依然爱着你,爱着你孜然羊肉的味道,爱着瓜果飘香果实的香甜,爱着麦浪滚滚麦香飘飘,爱着风与叶的纠结,爱着牛羊对青草的眷恋,爱着披挂红果的树映红的笑脸,爱着曾让我着迷的泥土芬芳。
不管离得多远,多久,可根还在,浓浓的成长足迹还在,深深的情谊还在。今生,不管走多远,这里才是真正的家,是我为之想念的地方。
我必须要记住的---哪一天我像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认出西沟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
不知若干年后,我的村庄还在吗?总之,一切都在变化着。发展的速度,不是我能想象的。
天空还在,河流还在,土地还在,清风明月还在,要想完全抹平西沟这片土地上的痕迹,是不可能的!只要我们这些喝西沟井水长大的孩子,不忘故土,不忘根本,回报村庄,倾心装扮村庄,一定会让一个鲜活的西沟鲜活的生命再度蓬勃于眼前。
西沟,你慢慢走,做你自己。我和你一起,你所有的子民,也永远不会弃你而去!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春风唤不回”。我仿佛看见燕子在老屋梁上筑巢,听见门前鸡鸣狗吠,牛羊在山坡上尽情撒欢......诗意的月光,诗意的村庄,诗意的万家灯火在西沟重生,我诗意的精灵会在涅槃后袅袅升腾!
西沟,我只想多一些时光,与你共度。因为童年,不管快乐还是艰难,不管贫困还是富裕,都是那么难忘,那么深刻,那么注入人的血脉。
夜里,在我最熟悉的老屋,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大炕上,姊妹几个挤在一起,火炕的温热丝丝缕缕地游进了我的身体,驱走了疲惫和寒凉。没有城市的聒噪,没有新媒体的干扰,甚至还来不及说说那些儿时的囧事,便沉入梦乡。这是我这一年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夜晚——难道仅仅是因为回到了西沟?
敬请欣赏
mulei
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