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千红”“万艳”的女儿群像中,惜春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她耿介孤僻的秉性反射了豪门深宅的人情冷暖;她精湛自如的画工聚齐了贾府四春琴、棋、书、画的才干;她万缘俱寂的结局则为众裙钗的悲剧命运平添了几分空灵玄虚的色彩。宋代辛弃疾《摸鱼儿》词曰:“惜春常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惜春”二字本身即带有比喻色彩,作者借助这一形象对花开的领悟,进一步烘托出小说荣枯盛衰的题旨。惜春身份贾惜春是宁府贾敬之女,贾珍的胞妹,是贾府里元、迎、探、惜四春中年龄最小的,按排行称她为四小姐,亦称四姑娘,海棠诗社建起的时候,因住藕香榭而取别号为“藕榭”。在金陵十二钗中排位第八,列于迎春之后,凤姐之前。她虽是宁国府的小姐,但“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所以常住荣国府。惜春与宝钗、黛玉、迎春、探春众姐妹相比,度量最小、经事最少。进入大观园,她安居于略显狭小的“蓼风轩”中,画大观园时惜春的画室设在暖香坞。五颜六色的画彩却使她因色见空,最终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与青灯古佛长伴,也引来世人无尽的嗟叹。惜春的名字,是随其长姊元春而来的。从小说第二回贾雨村与冷子兴的对话中可得知,贾家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所生,故名元春,馀者从了“春”字,分别为迎春、探春和惜春。表面上看来,“元”“迎”“探”“惜”四字应合了人们之于春来春去的情感起伏、神思涌动,实际上,“原应叹息”的深刻寓意(见甲戌本侧批)从侧面预示了红楼一梦韶华终零落、大地白茫茫的命运归宿。惜春的生日小说中没有正面提。十二钗中贾府的千金小姐共有五位,即四春和巧姐。小说中明确写了三位小姐的生日,即元春生在正月初一,探春生在三月初三,巧姐生在七月初七。也许,《红楼梦》中迎春和惜春两位小姐的戏略逊于元春、探春和巧姐,所以曹雪芹没有来得及细写她们的生日。按古代一般在立春这一天行迎春之礼的习俗来看,可以推断迎春的生日在立春。当然,若按数字惯性来推,迎春又应生在二月初二。按照同样的思路,惜春排在探春之后和巧姐之前,三月三的上巳节和七月七的乞巧节之间,最有影响的节日是五月初五的端午节。辛弃疾写有“惜春常怕花开早”词句的《摸鱼儿》,曾题为“暮春”或“晚春”之名。人们容易产生惜春之感的时候,往往是暮春时节。而五月初五,从节气上看一般是过了芒种(宝玉的生日应在芒种节),属于春末夏初了,所以这个生日与惜春名字的寓意是相符的。小说第五回对惜春判词的描述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惜春的判词简单明了,少有争议。作者仅用数十字即暗示出这位贾府四小姐出家为尼的悲剧结局。古庙、经书与美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正所谓“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面对此画卷,我们似乎亲历着那曾经盛极的夭桃、茂极的杏蕊在风中片片残落的凄凉情境。据脂批,惜春追随妙玉称为“槛外人”后过着“缁衣乞食”的生活。“勘破”,看破、勘定是非的意思。“缁衣”为浅黑衣,指僧尼穿的衣服。宋代赞宁《僧史略》卷上:“问‘缁衣者何状貌?’答‘紫而浅黑,非正色也’。”“青灯”即油灯,因其灯光青荧,故得此名。这里指惜春灯谜的谜底——佛前海灯。“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这两句道出了惜春对三位姐姐悲剧人生的深刻体悟。三人看似繁花似锦、令人艳羡,实则“荡悠悠,把芳魂消耗”。同为庶出的迎春和探春,一个温柔沉默、观之可亲却误嫁中山狼,受尽折磨,时仅一载即悲惨死去;一个顾盼神飞、精明志高却远嫁他乡,骨肉分离,只得哭损残年徒留憾怨。死别之悲与生离之苦令人慨叹!再说与惜春同为正出、身份尊贵异常的元春,贤德无双、占尽春光,却在“满城春色宫墙柳”的得意之时遭遇“无常”的降临,最终怀着宫怨与对家族命运的忧患命丧黄泉。王国维曾说“观他人之苦痛”而能生“解脱”之意,面对“三春”的过早凋零,佛缘甚深的惜春怎能不如此呢?抛却钗环裙袄、脂粉膏粱、广厦红帐,拾起缁衣海灯,参透红尘的善恶生死,如妙玉一般做闲云野鹤,这既是惜春所愿,也是她唯一的选择。另外,若将惜春作为尼姑之“空”的劫数,与元春作为宫妃之“色”的磨难结合起来看,《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则显得更为丰富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这里,作者用“可怜”二字概括了对惜春的全部情感,与妙玉判词中的“可怜金玉质”结合起来读解,更凸显了两位女子的命运之悲情和作者浸染纸背的泪水之辛酸。身为“绣户侯门女”,又将值豆蔻妙龄,本应在府院中粉黛玩笑、吃茶听戏、描花绣草,却偏偏了悟一切、遁入佛门。惜春“看经独坐”的画面实在堪怜。惜春之貌惜春长什么样?对于她的外貌,小说中并无细致描写,仅在第三回与第四十回中简略提及。第三回黛玉进贾府一段,以颦儿的眼睛,无论是“似喜非喜含情”,还是“似泣非泣含露”,她给我们展现的四小姐只是:“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第四十回贾母提议惜春画大观园行乐图时,刘姥姥高兴地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黛玉看惜春稚气未脱,刘姥姥道惜春“好模样”,并说她小小年纪,聪明伶俐,有神仙般的灵气。可是,仅凭着这些词句,实在无法在头脑中确切地勾勒出这“贾府三艳”之一的具体形态。也许有读者要问,为什么宝黛等人都有堪称经典的外貌描写,迎春探春也给读者留下了具体可感的文字,却偏偏在惜春这里作者要吝惜笔墨呢?这似乎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思考。其一,纵观《红楼梦》中的芸芸女子,作者对其孩提时代的描述都很简略,极少涉及容貌。如巧姐最初几次在文中出现,均是睡觉或生病,同惜春一样始终未能一展容颜。只有黛玉和英莲有些例外,小说分别在第二回、第一回中对她们的容貌做了惜墨如金却十分难得的描写,称黛玉“聪明清秀”,赞英莲“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但值得注意的是,以上这些评价均来自两位女孩儿的至亲——爱黛玉如珍宝的林如海夫妇和惯养娇生英莲的甄士隐夫妇,有一层浓重的亲情光晕笼罩着。而惜春之父贾敬一心修道炼丹;巧姐之母凤姐钟情于积势弄权,父亲贾琏终日寻花问柳,对于自己的女儿极少上心,读者又怎能期待在他们眼中看到可爱的惜春与巧姐呢?其二,惜春自幼与佛结缘,了悟红尘是她的宿命。《大般若经》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这个角度来讲,鲜艳的姿色对于惜春而言,有也是无,无即是有,因而是否鹅脂之鼻、是否银盆之面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三,作者在进行肖像描画时,无一处不是为了凸现人物性格。如“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之于探春,“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之于凤姐等,而惜春素以性情孤介奇僻著称,这样的神情在一个孩童脸上着实难以展现,大多只能通过言谈举止逐一点出。这样一来,作者也就无意细致雕琢这位“形容尚小”的美人的“好模样”了。至于惜春的年龄,书中并无明确交代,只是以“小”字一笔带过。第四十六回贾赦要娶鸳鸯,贾母动怒,连王夫人怪罪起来,小说写探春的心理活动“迎春老实,惜春小”,正是用得着自己的时候。第五十五回凤姐曾说“四姑娘小呢”。到后四十回,惜春还是年小,第一百零一回写她“于家事全不知道”。通过比较和推算,我们只能大概得出这位四姑娘年龄的上限和下限。就上限而言,惜春比探春小,探春比黛玉小,黛玉比宝玉小一岁。元妃省亲时宝玉十三岁,则黛玉十二岁,惜春应比黛玉小两岁,大约十岁。虽然直到第五十三回才到第二个元宵节,可是第四十五回黛玉说“我长了今年十五岁”,若按此推算,惜春应十三岁。这也就是刘姥姥游大观园,惜春作画的年龄。两种说法的差距是三年,故惜春年龄的上限是十三岁。就下限而言,惜春不能小于贾兰。第五十五回,凤姐向平儿说起公子小姐婚嫁的费用问题时曾经提到:“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第四回亦有贾兰“今方五岁”,英莲“如今十二三岁”的描述。第六十三回时暗写香菱与袭人、晴雯、宝钗同庚,应是十六岁。香菱比贾兰大六七岁,此时贾兰八九岁。从“兰小子”比“四姑娘”更小来看,惜春至少是十岁。所以,惜春画大观园时,年龄在十岁到十三岁之间,直到抄检大观园,也没有到女子十五岁的“将笄之年”。同时,惜春较之众姐妹,其心理年龄也不够成熟。如第四十回群笑图中,惜春在刘姥姥村野笑话的引逗之下,竟然笑离了座位,还不忘“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这一拉一揉之间,娇小的言行愈发可爱。惜春之情惜春的情感世界,可以用一个“冷”字来描述。不同于迎春、探春,惜春与元春一样是正出的千金小姐。她是贾珍的“胞妹”,是“正经的珍大爷的亲妹子”,这对兄妹的名字恰好是一“珍”一“惜”。然而正因为她的父亲贾敬不“珍惜”这一双儿女,而醉心于修行炼丹以自保,才使贾珍挥霍无度,也使惜春冷酷无情。惜春的人缘。为了自保,她撵走了并没有过错的丫鬟入画;为了清白,她与哥哥嫂子划清界限。在姐妹之间,也素日不大甚合。探春曾经评价惜春:“这是他的僻性,孤介太过,我们再傲不过他的。”小说里曾有这样一个细节,第七十六回中秋赏月时,宝玉、探春等人各怀心事,无暇游玩,黛玉深感孤寂,“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了湘云一人宽慰他”。黛玉与惜春不合:若说黛玉小性儿口舌刻薄,在画园子的事上惹恼了惜春,却也远不及她与史大妹妹发生的争执多;若说惜春性格孤僻,比她更甚的妙玉却也能和黛玉品茶论诗。可见惜春的秉性的确是有难与人相处的问题。小说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尤为值得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