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土作家周自金童年往事十四

童年的农忙季节,是我最刻骨铭心的记忆,那种刻骨铭心的劳累,刻骨铭心的默契,刻骨铭心的亲情,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什么叫血浓于水。不管以后去向何方,都能明白自己的根在那里。在自己辛勤耕耘过的地方,对每一寸土地都充满炽热深情,那就是自己慢慢历练长大、魂牵梦绕的家乡。

屋后的梯田里,我和母亲正在烈日下不停地收捆着稻把,偶尔望望自家房屋上直冒着青烟的烟囱,肚子早就饿了,也不知道中饭奶奶什么时候能烧好。

突然,塆前的路上,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和跑步打闹声,是放学的孩子们回来了。等他们走到塘埂边,我就站在田埂上喊弟弟妹妹,孩子们见有大人喊话,便不再打闹。老老实实地走路,弟弟妹妹喊了几声妈妈和哥哥后,就进屋去了。我和母亲又收好两捆稻把时,弟弟跑出门外喊我们吃饭,母亲在泥田里抽出我挑的冲担,挑起最小的两捆,转到我的肩上,她再去挑最大的稻把,我挑到前面共公的大稻场、我家放稻垛的泥墩上,放下稻把时,母亲也到了,我跟母亲说:“下次捆大点,太轻了,这么轻挑着跑一趟,不划算。”母亲说:“你现在还小,不能压伤了腰。”我指了指别人家稻垛上的小稻把说:“他们人比我小,挑的稻把却比我的大。”母亲走过去,看了看别人家的稻把,用手拎了拎,说:“如果真挑得动,下次我就捆大点。”

吃饭之前,我拿着毛巾到塘边洗脸擦脖子,当撸起袖子时才看到,手杆上全部都是通红的,密密肿起来了海绵体,我将双手慢慢地往水里伸,冰凉的塘水泛起涟漪,正在一点一点地将疼痛随波散去,一会儿就惹来小鱼儿在指缝间游来游去。还时不时地叮我的手,吐出的小气泡,顺着手向上飘浮。我对小鱼儿暗语道:小鱼儿你是在抚摸我的伤痕吗?还是饿了么?你在水里游来游去,整天觅食,只为自己;我虽然浑身酸痛,比你辛苦,但我让丧失劳动能力的爷爷和幼小的妹妹一年不饿肚子,这也是我们人类与你们的不同之处,我们靠着智慧情感和劳动创造,数万年的自强不息,成为地球上最强群体,不是没有原因的。

吃中饭后,刚放下碗筷,母亲再次拿出两提草葽子,我也扛着冲担跟在后面,来到大田里。此时的太阳不亚于三伏天,田里稻谷上均匀地冒着烟气,摇摇摆摆、飘飘荡荡,越往远处看越明显。刚吃饱饭,还真不想弯腰,总是感觉人不舒服,又说不出具体什么地方不舒服。这大概就是太劳累的反应吧?再看母亲,已插好冲担,放直了草葽子,正在收稻子。我也跟着弯下腰,挨着母亲收过的地方,依次接着收起来。我又对母亲说:“下午的稻把捆大点,我挑得动。等奶奶来了,您们两人收捆,我一个人挑,我愿意挑,不愿意收。”母亲说:“随你,都可以的,但挑可比收要辛苦得多。你挑不动的时候就停下来别挑了。”当后面传来奶奶说话的声音时,母亲就挑起一担,我赶紧伸肩膀接过来,挑着就在田里小跑起来,我发觉越走得快担子越轻,到下坡的时候,我换一下肩,再到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又换一下肩,比以前抗旱在塘里往上挑水要轻松利索多了。等跑到稻垛时,把前面放低点,让后面一捆稻把贴着后背,又抬起一只脚把前面的稻把猛推下去,转过身,把冲担前方空着的一头,对天翘上去,后面的另一个稻把就自然轻轻滑落。这时,眼前一下子亮堂多了,周身也陡然觉得很舒服,我再次劲步走到田间,母亲又挑起一担放到我肩上。当跑了三趟后,衣服全湿透了,回家里想喝茶,刚泡的茶太烫,一口喝不了多少,就拿出一个干净的铜脸盆,捧一大把茶叶放里面,再倒下两瓶开水,我跟爷爷说:“下午我负责挑,奶奶和母亲收捆,我每挑三趟就进屋喝碗茶。”边把脚下的靴换成解放鞋,再把靴带到田里给奶奶穿。

我每挑一担,就在凸起的泥墩上面紧挨着摆成圆形稻垛。当稻垛高过小腿的时候,我回家拿条矮板凳,踩着它上稻垛;当堆的稻垛高过腰的时候,我又拿了条大长板凳,最后,我又拿家里的梯子,爷爷拄着拐杖也跟着出来了,我每挑一趟踩梯子上稻垛,爷爷就在下面紧紧扶住梯子,还用拐杖指着上面教怎样堆。整整一下午,就这样不停地挑着跑,不停地堆稻垛,不停地出汗,不停地喝茶。每次下坡时,前面脚趾头也越来越痛。

当太阳快落山时,田里铺着的稻子很快就上露水了,稻子变得软软的,叶子上面,象是出大汗一样,全是豆大晶莹的水珠。母亲说:“现在不能收了,我俩一起把收捆完的挑回去。”她拿起冲担和我一样挑着稻把,母亲跑不动,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这几天一直起早贪黑超负荷劳作,她太累了。我转回身,喊奶奶别回家,在田里等我,我想让奶奶帮我将稻把从田里搬到肩上来,这样就不用等母亲赶过来挑起稻把再移到我的肩上。

当我把最后一担稻把挑上稻垛的时候,天还未全黑。爷爷在家正忙着烧开水,下午带到田间的一瓶水,家里倒进铜盆的两瓶和一大茶壶水,已经全部喝光啦。母亲计划的进度,今天顺利完成,虽然大家都很累,但心里舒坦。

第二天,依旧是早晨和上午前半段时间割完了梯田的最后一块田,并且收捆了一块田的稻子。下午也顺利地收完了三块田。可能是头一天我挑得太过份了,再挑起稻子时特别沉,大腿的皮肤也是麻木的,下坡的时候,脚趾头钻心地痛,所有这些,我都忍着不去搭理它,强行给自己头脑中注入一个念头,一定要抢在下雨之前把稻子全部上稻垛。父母辛苦种下的粮食,不能在最后几天毁在我手上,要靠它维持全家人的生命,难道以前肚子还没有饿怕么?直到梯田的稻子全部堆上了稻垛,我才彻底松了口气,回家把椅子背斜靠在墙上,仰躺在上面,还把双脚放在另外一张椅面上,爷爷挨着我坐着,抽着长竹杆的土烟看着我,也没有象以前那样要求我要注重仪表。这两天他再也没说他的那句口头禅:“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

吃晚饭后,我第一个先洗澡,在气雾中无意看到双脚前面有几个黑点,吃惊怎么这么脏,仔细一看,原来双脚几个趾头上都有花生米那么大的黑色血泡,手一压就痛。但我没吱声,洗后穿好衣服到桌子边翻看弟弟读的书,陪他做作业,偶尔和在灯下玩耍的妹妹说说话,心里总感觉少了个人,问奶奶:“妈妈呢?怎么没看见她。”奶奶说:“她去稻场拧草葽子去了,去捆河田稻子的草葽子怕不够用。”我拉着妹妹的手就来到稻场想陪陪母亲。

大稻场里母亲、杏婶婶,还有塆里的一些爷爷叔叔等八九个大人,都在自家堆的稻垛边拧着草葽子,也许是农忙季节太疲劳了,除了来稻场玩的几个小孩子在说话,大人都不作声,各自干活。我要母亲教我拧草葽子,母亲说:“没必要什么都学会,再说,你已经洗过澡了,就不要弄些灰尘到身上。”母亲心里一直不愿意让我吃太多的苦,可现实的繁重体力活却让她很无能为力。

秋天的昼夜,温差扱大,才出门一会儿,感觉身上阵阵发凉,清凉的四周在秋虫“唧唧”声中越发显得静悄悄,偶尔听到同姓爷爷和叔叔们拿起放在地上的铁瓷缸喝口茶后盖铁盖子的声音。我在母亲对面她拧草葽子的草堆上坐下来,妹妹也坐在我前面的草上,我抱着妹妹,把她稚嫩的后背紧紧贴着我的胸口,哥妹俩偎依在一起,很是温暖。天上的月圆接近完美,清辉洒在稻场外边的山上、竹枝上、松树上,也照着稻场里面罗列的稻垛上一圈一圈拧着草萋子的身影——这是一幅清贫、朴素、艰苦、和睦的农忙季节里农村夜晚的真实画面。

古人留下今时月,无限情思绕碧穹。

寒暑玲珑应旧识,盈亏皎洁半相同。

夜更鈎牖常惊梦,夕暮争辉送旅鸿。

千里秦川银洒地,万峰荆楚玉镶空。

素光清澈频描面,冷艳晶莹不眩瞳。

曾照浔阳湓浦口,又融折柳灞桥东。

披星带露君依故,阔海蔬灯汝独匆。

才在天涯刚沐浴,却离沟外濯梧桐。

村边的梯田收割完了。还有距家五里之遥的、面积一亩三分六的河田,等着我和母亲,母亲告诉我:“计划割一天,挑稻把两天,共三天完成,一天不歇气地挑,只能跑八趟。”我知道,这三天,才真正是农忙时最艰难的日子。但是,种田人许久前就开始盼望这几天早日来临。

早晨,奶奶起得最早,在灶台上忙碌着,一口锅煮饭炒菜,一口锅里做火烧粑,当早歺做好后,喊我起床。今天母亲也是和弟弟妹妹一起起床的,她起得比以往迟些,吃过早饭,我和母亲戴上草帽,拿起钐镰刀和冲担,冲担上各套两个草葽子,是计划今天割完后带一担稻把回家,母亲又拿起一个布背袋,里面放上报纸包着的六个火烧粑和两个葡萄糖玻璃瓶的茶水。这就是带去河田割谷的中歺,今天什么时候割完,就什么时候回来。

弟弟妹妹上学能和我们同一段路,我们四人在爷爷奶奶的目送下出发了,弟弟妹妹左右挨着我,是那样亲密和快乐,东升旭日照暖了心扉,走在路上,看到前面、后面不远处,都是塆里和隔壁塆里的叔婶、翁姑、去河田割谷。到了一望无际的河田,有一部分已经收割完了,微风拂过,高高低低的金黄里到处是豆腐块一样的收割后的稻茬,在稻浪中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洞。母亲说:“再迟两天,别人都割完了,我们在后面打狗(方言,指收尾),幸好你放假回来帮忙。”看到先到的人,头也不抬地在拼命割谷,我俩也赶紧走进田里,一头扎下去,一排一排割起来,我还是一把握住割下的八颗后,再转身铺在田间稻茬上,割了一段时间,直起腰,四下看了看,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人们割谷,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站着伸腰,象是在比赛,我也跟着弯下腰,不停地往前割,这块田太大了,我决定只管埋头往前割,不看前面,也不看后面,因为越看越觉得难割。

腰,弓得越来越痛了,我想挑战一次腰的承受极限,坚决不伸腰,不管它多痛,依然满把满把地割着,慢慢地麻木了,麻木了一段时间,接着更疼了,到最后,腰伸不起来,我用双手撑着膝盖,想慢慢立起来,可就是不行,象很多针尖在腰上不停乱扎,我只好用这种姿势移步到田边,将上身趴到田埂上,脚慢慢往后伸,腰总算拉直了,接着我又翻过身,仰面朝天,横躺在绿茵茵的田埂上,腰压在田埂最高处,才感觉好点。微风吹动着小草,不停地抚摸我的头发和面额,一股清香的草味沁入心肺,再看着蔚蓝空旷的天空,丝丝狂草字的白云……自从进入初中后,我就没有时间这么自在地仰望天空。天空是活动的,可以随着我的想象忽远忽近,我的心儿,可以在我身体里,也可以跑到半天上去,更可以飞到太阳上面,徜徉的思绪,可以包涵太阳、包涵天空、包涵宇宙,更可以包涵宇宙之外。心,在无边无际间穿梭;人,躺在柔软的青草怀里,听着母亲的钐镰刀一遍一遍地发出“沙沙”响声。腰慢慢地不痛了,我又如同重生了一般,继续割稻。

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有人挑担稻把回家吃,有人坐在不远处树荫下吃着火烧粑,我到田头拿起布背袋,喊母亲去树荫下吃中歺。几颗树下散乱地坐满了人,里面有我的同学,还有读小学请假割稻谷的小孩子,他们脱光上衣,拿火烧粑的双手黑里透红,大家吃跑喝足后,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一起淡笑着下田。我吃得太饱,弯不下腰,蹲着割,母亲说:“不能蹲着割,小孩子千万别养成这个坏习惯。”我只好弯腰割,谁知钐镰刀一下子勾住了前面的一颗稻叶,刀口稍微翻了上来,感觉一股凉丝丝的的硬东西,直到小手指的肉里面去了,接着瞬间就感觉很痛,原来钐镰刀把小手指割破了,我同时扔掉手中的稻子、钐镰刀,用右手紧紧捏住小手指,嘴里不停地“哎哟、哎哟哟”喊痛,母亲直起腰问:“是手割了么?”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火柴擦皮,一小块棉布,一根黑线,看见我捂住的小手指外,其它四个手指在不停地颤抖,说:“这下还割得不轻。”叫我松开手,把伤口贴上火柴擦皮,轻轻地包扎起来。我说:“您都带了这些东西,早就准备我的手让刀割的,是吧?您要是没带这些东西,我的手就肯定不会割。”母亲听到我的生气话,笑了:“你去问一下别人吧,她们都带了这些东西,我口袋里还有一个呢。来这么远的河田割谷,年年都带些火柴擦皮、线呀的,你去田埂上坐着歇会儿吧。”

我坐在田埂上,手指一阵一阵“突、突、突”地痛,痛了几阵子,大约半小时吧,才好点。看到母亲一个人在那么大的稻田里,如同一个孤单瘦弱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海浪中起伏,那么无助、那么辛苦,心也不忍。又拿起钐镰刀,每次连割五颗在手上,就转身铺在田里。尽管手和腰都很疼,但我不想站着伸腰,因为一旦站起来,就不愿意再弯下去。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站起来锤锤腰,左右转动几下,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数到“三”时,就猛地把腰弯下去。由于小手指受伤的原因,速度比上午慢了很多。四、五点钟的时候,河田终于割完了。

一阵凉爽的河风吹来,我忍不住要打喷嚏,但是一下牵扯到腰和小手指特别痛,剩下的半个喷嚏因为痛而硬是憋下去了,没打出来。才知道,能尽情畅快地打个喷嚏,也是一件多么舒心惬意的事啊。

母亲和我到上午最先割的地方,收了两担稻把,带回了家。晚上吃饭,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叫弟弟帮我添饭,吃完后,又叫弟弟给我打洗澡水。洗好了倒头就睡。

只要把河田的稻子收回家,我家抢割抢收,基本就算完成了,以后就是犁田、栽油菜、种小麦,再把稻垛打开,在稻场用石滚把谷粒碾下来,做完这些,寒冬也到了,就上大山砍柴火。

去河田收稻谷,早晨不用去得太早,母亲在公共的大稻场、稻垛边又铺上厚厚的稻草,上面再铺一层塑料薄膜,告诉我:“河田挑回的稻把就放这儿,再堆一个小稻垛,太远挑回来,怕再没力气上大稻垛。等有空闲的时候,先把河田的稻谷碾下来。”她又拿起几根竹枝压在薄膜上面,再喊我一起进屋吃早饭。然后从从容容喝了一大碗茶,不慌不忙地拿起冲担,冲担尖上还是套上一担草葽子,走到塘埂上,把草葽子全部按进水里湿透,等走五里路到河田的时候,草葽子半干不湿最有劲。母亲在田里放直草葽子后,看到稻子上的露水差不多干了,就和我一起收起来。我看了一下四周,绪权叔叔和婶婶也到了,昨天割稻子的人,今天都来收稻子了。大家挑着稻把,在河岸上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挑稻把时,稻穗头向下,所以不管路有多远,中途不能放下歇息,如果放下地,谷穗折断并且洒满一地,太可惜了。只能边走,边不停地换肩,我挑到大稻场后,再回家拿草葽子,堂屋桌子上,奶奶己摆放好了满铜盆的浓茶水,我和母亲站着喝一碗后,跑到外面和塆里的人一起说笑着又往河田走去。

上午挑了四趟,下午挑完两趟后,收第三趟的时候,必需把第四趟的也一起捆好,因为当第四趟来时,没有太阳了,稻子上全是露水,第四趟挑回家,星星也开始出来了。

这一天,累得够呛,肩膀痛得手都不敢去摸一下,膝盖里面好象有辣椒,又好象有凉水一样的东西,抱着不舒服,放下也是不舒服,想着河田还有一小半没挑完,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坚持下去。

次日早上,奶奶挑了两大盆咸菜送到镇上去了,奶奶腌咸菜的手艺好,镇政府和供销社食堂长年约定买奶奶的咸菜。母亲烧早饭吃后,我和她再次拿起了又怕又爱的浸泡着浓浓汗味的冲担,弟弟妹妹依然和我们一起同一段路去上学。

上午咬着牙跑了四趟,肚子侧边的筋,走一步痛一步,真的走不动了,上坡的时候,往前迈一步,就把身体的重心移到迈过步的腿上,再把后面一只脚抬起来往前迈一步,身体的重心又移到这边脚上,就这样交叉不停地移动重心,坡才慢慢走上去,张开嘴唇,咬着牙齿,走几步冲担不得不换肩,实在压痛得受不了,只好把冲担横在两个肩膀中间的颈骨上。到家后,偷偷摸一下后颈骨,发觉上面的皮已经磨破了,我没有作声,看奶奶把饭莱都端上了桌,中午的菜真丰盛,有一大碗肉,一大碗余正泰粉丝,还有一碗小圆椒及秋茄子、峨眉豆等,吊锅里是咸菜煮豆腐。原来,早上奶奶卖了自已腌制的咸菜后,就买了粉丝、豆腐和肉。我也不知吃了几碗饭,总之每碗饭吃下去后,觉得肚子还装得下,又去添一碗。打着饱嗝,人又来了精神,我想出一个办法,拿起锄头和两条长板凳,到村口河边上坡的路边,宽敞点的地方,挖两个小坑,中间间隔两尺左右的距离,把长板凳竖起来,一头埋进半尺深的坑里,把土踩结实。这样,等下午挑到这里的时候,可以把冲担架在两条竖起的板凳上歇会儿。

真没想到,这两条板凳不但适用,关键的时候还给了我坚持的希望。

下午第一趟,挑到半路上,心里想的全是这两条板凳,当我真的走不动,挑不起的时候,心里头无奈地闪过“把稻把轻放到地下喘口气再说”这种念头时,总算看到村头的板凳了,踏踏实实安稳地矗立在那里,我就拼尽最后的力气,往板凳跟前小跑,跑了几步,跑不动了,人发软,站也站不住了,脚踩在地上也没知觉,但我还是凭感觉往前走,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冲担放在了板凳上,肩膀慢慢离开了冲担,再用双手紧紧扶住板凳头放冲担的地方,人不停地喘气,身体颤抖得更厉害,我又轻轻地腾出一只手,把肩膀的衣服往上提了提,一股清凉的风,象春潮一样涌进肌肤,很疼的肩膀似乎有知觉了,当呼吸平稳下来时,才闻出凉风是那么清香。

母亲在后面也跟上来了,我看见母亲的头发都是湿的,脸上的表情也很痛苦,我大声给她鼓劲,说过了今天下午,就好了,今年这将是最后的苦,总会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我还故意大声对她笑起来,希望儿子的笑声,能给母亲无穷的力量。

当她走近了,我挑起了稻把,腾出板凳,让母亲也和我这样歇会儿。

再去挑第二趟的时候,母亲多拿了一担草葽子,母亲说:“估计只剩下三担稻把了,这次全部收捆起来,等这趟挑回来后,你就不用去了,最后一担,我去挑。”哦!只剩下最后一趟了!听到母亲这样说,心中无比欢喜:“今年的秋收,总算要全部结束了。”我双手抱住冲担,催促母亲:“快走吧。”

母亲估计的没错,刚好三担,母亲挑起一担放在我肩上,我跟母亲说:“您再迟点挑,让我在板凳上多歇会儿,你后面再接着歇口气。”我加快了步伐,不管肚子还痛不痛,对自已说:“肩膀是别人的,肚子也是别人的,不要去管它,让别人去痛吧,我不痛。”开始两里路,这方法还管用,后来不行了,肩膀还是自已的,还是痛。每走十几步就得换一下肩,换肩的时候,冲担压在背上,也是一阵钻心的痛。我又想,现在想什么办法解决疼呢?我突然想起,不如去想电影吧,对!想电影。我想《赣水苍茫》,又去想《刘三姐》,再去想《天仙配》,去想《上甘岭》,上甘岭的 多苦、多累、多渴、多饿啊,我想,不如想我指挥打仗,从敌人侧面绕过去,把敌人包围,用小数人故意暴露目标,吸引敌人过来,让多数人再去后面包围敌人。边想边换肩,边想边擦汗。擦汗的手袖子全湿透了,可额头细密的汗珠还是结成串往下淌,脚步不能停啊,希望早点看见板凳。牙齿也没劲去咬了,张着嘴,每吸一口气,感觉吸入的不是空气,是细小的一捆铁丝,在咽喉管道里拉划得一条条的痛...…终于看见板凳了,真不敢想象,如果下午我没安放这两条板凳,后果会是怎样。我把稻把放在板凳上时,耳朵“嗡嗡嗡”直作响,我使劲地吞唾沬。可是嘴里没有唾液可吞,过了一会儿,耳朵里面的声音才渐渐消失,我没忘记用手去提提肩膀上面的衣领,让风再次灌进来,很久,很久,人才回过神来。看见母亲从河堤上慢慢走过来,我就挑起板凳上的稻把,双腿继续交叉分担身体及稻把的重量一步一步上坡,到了稻场,御下稻把,一下子仰躺在旁边的稻草堆上。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也来了,她每迈出一步,几乎要挨着另一只脚的前趾头,是那么艰难,我起身想跑过去接应一下母亲,可我已经挑不动母亲的这担稻把,现在连衣服挨着肩膀,就象挑着稻把那么重,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歪斜着往稻垛走去。她看着那个方向,往前走几步,不觉走偏了,她连忙校正,又往前走几步,又偏了,她再又连忙校正。此刻,世上如果有风火轮,我定要送一对给母亲。如果清风是固体,我真想抓一把,塞到她的脚下。母亲终于走到了稻垛边,拼尽最后气力,御下冲担上的稻把,随即坐在稻草上,双手又是锤腰,又是锤腿,嘴里不时“哎哟…哎哟…”小声痛苦地叫着。

我突然来了一股男子汉的勇气:“我若不痛,岁月如何成熟!”便对母亲说:“妈,这一趟我去挑吧。”再转身跟绪权叔叔央求道:“叔,我和你一块儿去河田,您帮忙把稻把挑到我肩上好吗?”绪权叔叔看着母亲,咧着嘴笑了,说:“大姐,还不如红星啊。”他划一下火柴,点燃一支香烟,吸了几口,对我说:“走吧。”我赶紧拿起草堆上的冲担,双手抱住,不敢放在肩上。跟在他后面。绪权叔叔挑的稻把,每一担都特大,挑了两天这么重的稻把,还跟没事人一样。我说:“绪权叔,您真厉害。”绪叔叔叔说:“我也是人,不是钢铁,也很累,身上痛得整晚睡不着觉啊。”

叹农人

日出复耕耘,青蚨不计贫。

风霜凝作果,一岁一艰辛。

最后一担,我是为母亲而挑,也是为自己而挑,为家庭而挑,我感觉到我应该承担做人的责任,想到这些,浑身再次充满了力量。当我挑不动的时候,就对自己说:“就这么点稻把你还挑不动,如果还有一趟,你也得挑,如果明天有十担、二十担,你也还得挑。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担,并且离家越来越近了,你怕什么,绪权叔叔明天一天还挑不完咧,他不也一样熬过来了。”我边走,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鼓励自己。爷爷奶奶这么心疼我,姊妹中我最大,也应该给弟弟妹妹树立一个好榜样。正迈着大步挑着稻把的此刻,我在心灵画一幅美丽的桃符,用勇敢去撞击责任的火石。这趟回家,爷爷奶奶肯定会表扬我,以后父亲回来了,也会为我能帮替母亲而高兴,就这样不停地乱想,不停地换肩,我已经看见板凳啦,坚持就是胜利!

这一次,我在板凳上足足歇了半个小时,看见母亲从坡上走下来,我不想让母亲挑,她比我更累,就果断地挑起来上坡,母亲说:“给我挑吧,你都挑这么远了,我来接你。”我说:“别说了,你去把两条板凳扛回家吧。”

御下稻把后,母亲边用稻草和塑料薄膜盖好稻垛,又在上面放几个石头压住防风,边说:“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总算松口气,再也不用担心老天爷随时下雨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咽喉就象是有无数裂缝的瓦片一样,只想吞一碗茶水润润,我空着双手,差不多是蹒跚着进屋的。进屋后,奶奶打一盆热水,放在小板凳上,拿过来两张小椅子,她坐在靠脸盆的这边,喊我坐在她身边,仰躺在她的腿上,她要给我洗头。

我仰着横躺在奶奶的腿上,闭着眼睛,她用香皂给我洗头。我小时候,她每次都是这样给我洗头。当温暖的水顺着额头往后淌过,是那样地享受,当她的手在我头发上轻搓的时候,我是那么坦然,当她拿起毛巾在我头发上面用力一拧,我童年所有的烦恼与不愉快,连同香皂沫一起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奶奶一只手托住我的头,一只手拿着毛巾在我后脑勺擦着,神情是那么专注,生怕一不小心,弄痛我脖子上的伤痕。当奶奶细心地帮我擦干净头发上的水珠后,我还是躺在奶奶的腿上舍不得起来,奶奶将一只脚轻轻地抖了一抖,笑眯眯地啥也不说,突然对着我的颈长长地“嘘”口气,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就一咕噜坐了起来。奶奶又去换一盆水,再次给我清洗一遍头发,她又起身去房间放下澡盆,倒进去两脸盆热水,叫我洗澡。说:“干净的衣服给你找好了,明天跟我去太姥姥家吃中饭,自从正月你去给太姥姥拜年后,到现在还没去过,太姥姥又想你了,好几次托人捎信过来,知道中秋前后学校放假,叫我一定要带你去。”我听到后,为能得到太姥姥如此疼爱而感动,不由得高兴起来,我童年最向往的三件事:和伙伴玩游戏、看电影、走亲戚。奶奶又补充说:“这事不要告诉弟弟妹妹,他们知道后,又不能带他们去,会在家里哭鼻子的,我边“嗯嗯”边关上了房门。

我洗好后,奶奶进房去,把我的脏衣服扔进刚才的澡盆里,湿透后打一遍肥皂,揉几下,就这样放在盆里继续浸泡着,再从箱子里找出一小块干净的布,给我割伤的小手指换布重新绕线包扎起来,此刻顿觉心身卸下了重负,焕然一新。我又坦然地坐在爷爷旁边,看他“吧嗒…吧嗒”地吸着长旱烟,弟弟妹妹也放学到家了,说他们放两天假。看他俩相互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地笑着,一种喜悦的情感也漾溢在我的胸口,奶奶在锅里炒着肉,诱人的香味无孔不入,妹妹跑过去,靠在灶台边,奶奶夹起一块送到她嘴里,弟弟也赶紧跟了过去,奶奶同样笑眯眯地给他夹一块,又用筷子叠着夹两块送过来给我,我双手接筷子的时候,已经在不停地偷偷吞着口水。

供图:朱祥(英山县石镇文化站站长)

作者简介:

周自金,网名历久梅新,湖北英山人。湖北省诗词学会会员,黄冈作协会员、诗协会员,英山诗协会员。有诗词、赋、散文等散见于书籍报刊及网络媒体。在以往的诗词、散文邀请赛中荣获过一等奖等。自勉语:若将岁月开成花,人生何处不芬芳。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xiankelaia.com/xlzw/11448.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