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苏轼《乐全先生文集》叙
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伟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综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以来以事君为悦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见其全。今吾乐全先生张公安道,其庶几乎!
呜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於临大事,鲜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为布衣,则颀然已有公辅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审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公者众。
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公尽性知命,体乎自然,而行乎不得已,非蕲以文字名世者也。然自庆历以来讫元丰四十余年,所与人主论天下事,见于章疏者多矣,或用或不用,而皆本于礼义,合于人情,是非有考於前,而成败有验于后。及其他诗文,皆清远雄丽,读者可以想见其为人。信乎其有似于孔北海、诸葛孔明也。
轼年二十,以诸生见公成都,公一见待以国士,今三十余年,所以开发成就之者至矣,而轼终无所效尺寸于公者,独求其文集,手校而家藏之,且论其大略,以待后世之君子。
孔融志向宏大而立论高远,功业在后世不见流传,然而他英俊豪迈的气度,自然而然地被当时的人们崇尚效仿。他所写的论盛孝章、郗鸿豫的书信,情绪激昂,有大丈夫的风范。诸葛孔明不凭借文章立名,然而他通晓万物之理并按这道理行事而成就大事的气势,考查一个人的名望与实际是否相符的作风,都从他的言语之中表现出来了。至于《出师表》,语言简明而表意详尽,直率而不放纵,真是大学问家的言论,与《伊训》、《说命》相一致,不是秦汉以来那些以博取君王欢心为乐的人能够达到的。我常常遗憾这两个人的文章不能见到完整的。现在,我的先生张安道跟他们也差不多吧。
唉,读书人不把天下大事作为自己的责任已经很久了。他们在言语方面并非没有功力,在政事文学方面也不是不敏捷而且广博,然而一旦面临大事,很少有人不忘记自己的秉性,甚至失去平日所坚持的信仰,这些人的气度是狭小的。张公还是一介平民的时候,就有了朝中三公辅相一样的极高声望。从年轻时做官,到老了退休,不曾用言语屈从奉承过别人,用奴颜媚色阿谀过别人。即使面对皇帝,也一定要考虑再三后才发言。毁谤和赞誉改变不了他,名利得失一样坦然面对,真正是孔子所说的用道义侍奉君王的大臣。时代久远了,古之道义不复存在了,即使是仁人志士,有的人也要降低自己的品格来求得官职。只有张公凭借一往无前的气概,发表正直高尚的言论,说:“被任用就尽力去做,被舍弃就归隐藏身。”张公对上不追求符合皇帝的心意,因此虽然声望很高却不被任用,即使被任用也不可能充分发挥他的才智。对下不追求符合士大夫的心意,所以喜欢他的人少而讨厌他的人多。
然而说到天下的伟人,人们就一定推张公为第一人。张公尽量展其本性,顺应天命,本其自然,凡事到非行不可的时候才去做,并不是想凭借文章显名于世。然而从庆历以来直到元丰年间的四十余年,他和皇帝议论天下大事,体现在奏章中的就有很多。有时候被采纳,有时候不被采纳,但他的议论都是从礼义出发,合乎人情,判断是非都用前人的事实作依据,他立论所言及的得失都被后人一一验证了。他的其他诗文,都清远雄丽,读文章的人能够从中想象到他的为人。相信他的确与孔融、诸葛亮有相似之处啊。
我二十岁的那年,凭借弟子的身份在成都见到张公,张公一看见我,就把我当成国中才俊对待。到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先生为启发我、培养我所付出的一切太多了,然而我始终没有对张公有一点点报效,唯有找到他的文集,亲自抄写,在家中珍藏,并且作此序概括先生所著的大致情况,来等待后世的人们去读它。
22、《金孺人画山水》序(清)龚自珍
①尝以后世一切之言皆出于经①。独至穷山川之幽灵,嗟叹草木之华实,文人思女②,或名其家③,或以寄其不齐乎凡民之心,至一往而不可止,是不知其所出。尝以叩吾客,客曰:“是出于老、庄耳。”老、庄以逍遥虚无为宗,以养神气为用,故一变而为山水草木家言④。昔者刘勰论魏、晋、宋三朝之文,亦几几⑤见及是,或者神理然耶?
②吾友王昙仲瞿,有妇曰金,字曰五云,能属文,又能为画。其文皆言好山水也;其所画有曰《山居图》,极命物态。仲瞿实未甘即隐逸,以从鱼鸟之游。五云飨笔研而祝之曰:“必得山水如斯画之美而偕隐焉。”昙曰:“诺。”吁!曩者同时之士,固尝拟仲瞿似晋宋间民,不闻其有奇妇。余窥其能事,与其用心,虽未知所慕学何等,要真不类乎凡凡民矣。抑又闻老、庄之言,或歧⑥而为神仙,或歧而为此类,将毋⑦此类之能事与其用心,其亦去去⑧有仙者思欤?大夫学宗,尚其思之!庶嫔百媛,尚其慕之!叹息不足,从而缘之辞。
(《龚自珍全集》,中华书局年版)
[注释]①经:儒家经典②思女:思恋异性的女子,与“思士”相对。③名其家:出名,闻名。④家言:一家之言⑤几几:幽隐,不明显。⑥歧:分支⑦将毋:同“将无”,莫非,是不是。⑧去去:离尘世越来越远。
参考译文:
曾经以为后代一切言论都出自儒家经典,只是碰到追究山河的鬼怪神灵,赞叹草木的开花结果(的言论,情形就不一样了),那些文人墨客和思恋情郎的女子(写这一类文章),有的用来彰显自己的名声,有的用来寄托他们和常人不同的心意,以至于一下笔就停不下来,这样就不知道他们思想感情的来源了。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我的客人,客人说:“这样的文章出自《老子》、《庄子》。”老子、庄子把逍遥虚无作为宗旨,把修养精神元气作为功用,所以一经变化就成为专写山水草木者的个人言论了。从前刘勰评论魏、晋、宋三个朝代的文章,也隐隐看到了这一点,或许(这类文章的)运思原理就是这样的吧?
我的朋友王昙,字仲瞿,他的妻子姓金,字叫五云,会写文章,又擅长绘画。她的文章都是言说秀美山水的;她画的画,有一幅题为《山居图》,描绘山水姿态淋漓尽致。仲瞿本来不愿意隐居,去做那些亲近游鱼飞鸟的乐事。五云用酒食供奉画笔、砚台,并祷告说:“(我)一定要找到像这幅画一样美好的山水跟你一同隐居。”王昙说:“好。”唉!以前同代的读书人,本来就曾经把仲瞿比作晋宋时代的人,却没有听说他有一个奇特的妻子。我暗中观察五云的特长和心意,虽然不知道她所向往的学问是什么样的,但总的来说,她确实不像普通人。而我又听说老子、庄子的学问,有的分支成为神仙之学,有的分支就成了(五云)这类人的学问,莫非五云这类人的特长和他们的用心,也有远离人世去做神仙的念头吧?高官大人和学派宗师们,还是考虑这类人的(才能和志向)吧!广大贵妇和美女们,还是仰慕这类人吧!我仅表感叹还不够,所以就此写下本文。
23、仰高楼记(明)朱善
①洪武已未正月,善自辽东归南昌,秀士罗德厚馆于书楼之上。开窗而望之,西山屹然于其前。其卓绝,若中军大将部伍,旗帜整齐严肃而不可犯也;其靓洁,若普陀观音,冠带璎珞尊严端正而不可狎也;其飞动,则矫然龙骧、翩然凤翥,雄健俊快而不可羁也;其变化,则霞飞云敛、阳舒阴惨,一日之间倏忽晦明而不可测也。
②德厚曰:“自吾创是楼也,旦而笑语焉,夕而寝处焉,闲居而宴息、宾至而觞咏焉,无往而不于斯,固将托是以终吾身,而奚外物之足慕哉?请子命之名,而遂为之记,庶将赖以不朽。”
③予曰:“诺。吾将有以成子之志。按图志,西山之高与庐阜①等,而诸峰竞秀,环三百余里。其岩洞之幽深、泉石之清美、竹箭之茂密、草木之灵异、琳宫梵宇之相望、良田名圃之相属,所蓄之富,足以衣被城中十万之众,其利泽之所及者远矣!抑吾因是有感焉。是山之大,能与庐阜同其高,则斯人之居是邦者,独无与是山同其悠久者乎?稽之古人,忠节如梅子真②、高风如徐孺子③、孝友如黄太史④,固皆足以敦薄立懦,若乃烨然道德之光,粹然言行之懿,奋乎百世之上,而百世之下靡不师法而宗仰之者,其惟濓溪周子⑤乎!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山之可仰也,以喻盛德之可怀也;景行之可行也,以喻大道之可由也。夫以是邦城池之壮丽、第宅之雄伟、人物之富庶,挹清光而分爽气者,岂特兹楼为胜?而连山叠嶂,延属三百余里,又岂兹楼所能独专也?惟能知盛德之可怀,知大道之可由,则专兹山之胜者,其必在斯人矣!吾子其不可务乎?”
④德厚曰:“然。某虽不敏,请终身服膺焉。”遂名斯楼曰“仰高”,而为记以遗之。
[注]①庐阜:庐山。②梅子真:西汉人,避王莽篡权专政变姓归隐会稽。③徐孺子:东汉人,拒绝官府征诏。④黄太史:黄庭坚,官居太史时每天为母洗马桶。⑤周子:周敦颐,北宋时儒家理学思想的开山鼻祖,文学家、哲学家。
参考译文:
洪武已未正月,我从辽东回到南昌,秀士罗德厚让我住在书楼上。我打开窗户眺望,西山高耸在书楼前。它高耸,像中军大将部队,旗帜整齐严肃不可以侵犯;它秀丽清洁,像普陀观音,冠带璎珞尊严端正不可以狎玩;它灵动,如矫龙昂举腾跃、凤凰翩然高飞,强健有力洒脱迅捷不可以束缚;它变化,彩霞飞动,云气密集,山南舒快,山北暗淡,一天之内顷刻阴睛明暗不可预测。
德厚说:“自从我建造此楼,早晨在此谈笑,晚上在此坐卧休息,安闲时就闲居休息、宾客来了就饮酒咏诗,没有不前往这里的,本来将寄寓此楼来终了自己的此生,外物有什么可以值得羡慕的呢?请您为它命名,并为它作记,希望能倚靠这个永不磨灭。”
我说:“好。我将成全你的心愿。按照图志,西山高大与庐山等同,诸峰争比秀丽,环绕三百多里。它的岩洞幽静深远、泉石清秀美丽、细竹茂密、草木神奇怪异、佛殿道院互相遥望、良田相连,积蓄富足,足够养护城中十万之众,它的利益恩泽涉及广远,我于是对此有感触。这座山的高大,能与庐山同等高度,那么人居住在这个地方,难道没有和这座山一样长久的吗?查考古人,忠节像梅子真、高风像徐孺子、孝友像黄太史,本来都足可以用高尚的节操激励人振奋向上,至于道德光芒光彩鲜明,纯正言行纯正美好,振奋百代,而百代后无不效法和推崇景仰的,只有濂溪周敦颐啊!《诗经》说:像高山一般令人瞻仰,像大道一般让人遵循。高山可以瞻仰,来比喻崇高的品德可以感怀;大路可以行走,来比喻大道可出。这个地方城池壮观秀丽,住宅高大雄壮,物产丰富,人口众多,挹取清亮的光辉而分得清爽之景,哪里只有这座书楼是最好的所在呢?高山连绵山峰重叠,绵延三里多里,哪里是这座书楼所能专享的呢?可知崇高的品德可以感怀,大道可出,那么占有这座山的胜景,一定在于人!你难道不可以追求吗?”
德厚说:“是。我虽然不不聪明,请允许我终生追随他。”于是给这座书楼命名为“仰高”,并作记来送给他。
24、送李秀实序(宋)韩元吉
①吾友李秀实将主簿于余杭。贤士大夫相与言曰:余杭,小邑也。士之通经力学问而能成名以自立其家者,近推吾秀实之昆弟焉。故吾之徒岁时相与嬉游,诗章文字,相与唱咏而酬和,杯酒谈笑,相与欢呼而谐谑。今其皆仕矣,行有日矣,吾之徒岁时孰与嬉游?诗章文字,孰与唱咏而酬和?杯酒谈笑,孰与欢呼而谐谑?以吾之私,固愿其留也。
②然而人之爱其人,亦将使其功名彰于时,而オ业见于用欤?秀实之仕也,其将有遇焉者矣,则又言曰:主簿,卑官也。以秀实之所有,与今瀛州、藏室①之选角逐于时,未知其孰为后先,而乃使之仆仆于令丞之末,以望上官之颜色,则功名其果有期,其才业果不至于掩抑欤?
③某遂言曰:夫玉,天下之至贵也。玉之孕于山也,块然无以异于石也,攻之则见焉,攻之至者,则其文益著。使世不用玉则已,如用焉,会期之圭璧,宗庙之罍斚②,吾知必于是乎取之矣。惟君子之于道也亦然,退然无以异于众人也,试诸事则辨焉。其所试者多,则其道益广。使世不用君子则已,如用焉,宰天下、运四海,皆君子之事也。然君子之在下位,虽治一官,与宰天下不殊,举一职与运四海不殊,贱其官而弗为,易其职而无所事,非君子然也。
④自天子跓跸于吴,余杭盖畿也。畿之任,非通官大人不处。以秀实之贤,犹惧其或不遇,则下焉者其何望哉?虽然,秀实无以其官之微而贱之,无以其职之下而易之,循吾道而俟焉,其将有遇焉者矣。
⑤予久与秀实游,固知其不乐于为彼而乐于为此也,念无以纾别者之意,因摭是以为赠。
(选自《宋代序跋全编》有删改)
[注]①瀛州、藏室:古代政府为了网络人才设立的文学馆与史馆。②罍斚(léijiǎ):古代用以盛酒、温酒的礼器。
参考译文:
我的朋友李秀实将到余杭担任主簿。贤士大夫们都说:余杭,是个小城市。精通儒家经典勤于学问而后能成就名声、自成一家的读书人,近来首推李秀实兄弟。所以我们这些人经常和他们交往游乐,创作诗歌之时,一起吟咏,相互酬答;饮酒笑谈之时,一起欢呼,相互戏弄。如今他们都做官了,不久就要前往赴任了,我们这些人每年将和谁交往游乐?创作诗歌之时,和谁一起吟咏,相互酬答?饮酒笑谈之时,又和谁一起欢呼,相互戏弄?出于我的私情,本是希望他们留下的。
但是一个人爱护他人,应当让他的功名彰显于时代,才学得以施展吧?如果李秀实为官的话,(依他的才学),他应该会有所遇合。但又有人说:主簿,是个小官。凭借李秀实拥有的才华,和今天文史馆选拔的人才比较,不知道谁高谁低,现在竟让他在主簿这样的位置奔波忙碌,察看上官的脸色而后行事,那么他的功名果真能有所期待,他的才学果真能不被埋没?
我于是说:玉,是天下最珍贵的物品。当玉埋藏在山中的时候,没有灵气和普通的石头没有什么区别,一旦雕琢它,它的美质就显现出来了,如果雕琢到极致,那么玉的纹路将更加鲜明。假如世人不用玉则罢了,如果用它,会盟时所用的玉器,祭祀时用的礼器,我知道一定会从玉中选取。君子的才华也是这样,谦卑的样子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一旦通过事情检验他就和普通人区分开了。如果所检验的事情越多,那么他的才学体现得就更加广泛。假使世间不任用君子就罢了,如果用他,治理天下,运筹四海,都是君子该做的事。但君子处在卑微的位置,虽然只是处理一个职位的事情,和管理天下、运筹四海没有什么不同,(如果因为自己官职低微)而轻视它不去做,(这)不是君子赞同的行为。
自从天子来到吴地,余杭就相当于京郊。京郊的职位,如果不是达官贵人不能担任。凭秀实的贤能,尚且担心自己可能得不到赏识,那么才能不如秀实的人又有什么指望呢?尽管如此,秀实不要因为官职小而轻视它,也不要因为职位低而看不起它,遵循我所说的方法耐心等待,他终有一天会受到赏识的。
我和秀实交往的时间很长,原本就知道他并不在乎官职的大小而乐于锻炼自己,(临别之际)想到我没有什么来舒缓我的惜别之情,于是写下这篇文章作为临别赠言。
25、赠新兴贺知州序(明)丘浚
①朝廷以滇南地僻远,恒慎择其长吏,非其人不轻予之所,予者,必通经史、知理道、达政治者也。天顺壬午冬十月,天官卿群士子之需选者而铨试之,首擢长沙贺恕近仁为云南新兴知州。循故事乘传将之治所,其乡友某谒予文以为近仁之官赠。
②予闻地有遐迩,而人情之好恶,则不遐迩异也,均好生而恶死,均好善而恶恶,均好逸而恶劳,均好聚而恶散,均好取而恶予,均好利而恶害。善于治者,顺其性而导迪之,置之生全休息之地,而不拂其情,斯相安矣。彼昧者,乃荒远其地,鄙夷其人,畜视而渔食之,使之失其所以为生者,一旦至于启事造衅,非惟彼不得以安其生而已,亦不能安其位矣,岂不两有所失哉?
③考之前志,古人之治于斯者,若张乔除去奸猾,而二十六郡尽降,张处陀以淫虐致乱,祸延二十余万人,梁毗不取一金,酋长感悦,史万岁贪其贿赂,随服随叛。则人情好恶大略可见矣,岂以古今而异哉?且顺其情则服,逆其情则去,虽齐鲁吴越之民莫不皆然,况荒服之外乎?是尤不可不加之意也。
④贺君湖湘故家子,曾大父以下,世为显官,得家庭之传有素,发身贤科,卒业太学,遍交当世知名之士,所谓通经史、知理道、达政治者,非其人耶?天官卿首擢斯任,诚真知人。予知其必能顺民之情以导迪之,克副圣天子轸念远人之意必矣。异时政声彰闻,其名位殆不止此也。
⑤于是乎书。
——选自《丘文庄公集》
参考译文:
朝延因为滇南处于偏僻遥远的位置,一直谨慎地选择掌管该地的官员,如果不是合适的人选就不会轻易地任命那个地方的官职,得到任命的人,必须精通经吏,知晓理政之道,通达管理众人之事。天顺壬午年冬十月,天官卿在等待遴选的众多士人中通过考试进行选拔,首先提升长沙贺恕近仁为云南新兴知州。按照旧时的制度,贺恕将要乘传车到他所管理的地方去了,他的同乡某人拜访我让我写一篇文章来作为贺恕赴任的赠序。
我听说地有远近,但是人情厚薄却不因为远近而有所区别,都是贪生怕死,都是喜欢好的人,厌恶恶人,都是好逸恶劳,都是喜欢聚不喜欢散,都是喜欢获取而不喜欢给予,都是趋利避害的。善于治理的人,都会顺应人的天性来引导他们,将百姓安置在可以修生养息的地方,而不会拂逆人情,这才能够相安无事。那些蒙昧的官员,却因为所管辖的地区偏远,鄙夷当地的百姓,把他们视为牲畜且侵夺他们的财产,让百姓失去了赖以维生的产业,一旦到了发生事端,那么不只是当地的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官员一样不能安守其位了,这不是两败俱伤么?
考求之前的记录,古代在这里治理的,有张乔除去了奸猾之人,然后二十六郡全部降服归顺,张处陀因为淫乱残虐导致暴乱,祸及二十余万人,梁毗不取一金,酋长被感化,史万岁贪求财,当地人刚刚顺服随即又叛变了。那么百姓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大致就可以看到了,难道会因古今时代的变化而有所不同吗?而且顺应民情百姓就服从,违逆民情百姓就离开,即使是齐鲁吴越的百姓也都是这样的,何况是边远地区呢?这尤其是不可不注意的地方。
贺君是湖湘一带昔日官宦人家的子弟,曾大父以下,世代都有权势显赫的官员,他得到家庭教育的传承由来已久,通过很好的科目被选拔出来,在太学里完成学业,与当世知名之士都有交往,所谓是精通经史,知晓理政之道,通达管理众人之事的,不正是他这样的人吗?天官卿首提拔他来担任这个职务,确实是能够鉴察人的品行、才能的。我知道贺君他一定能顺应民情并有所启迪引导,能够符合圣天子悲切四年偏远地区百姓的心意。不久他在施政上的声誉就会显扬,他的名位大概不会止于现在这个官位的。
在这样的考量下我写了这篇文章。
26、养晦堂记曾国藩
①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暗然退藏。彼岂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②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千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①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今日,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②污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有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甚异也。然则今日之处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③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曰“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④昔周之末世,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汩于毁誉,故为书戒人以暗默自藏。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知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一旦事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可谓焜耀者哉?余为备陈所以,盖坚孟容之志;后之君子,亦观省焉。
[注]①首阳饿莩:指伯夷、叔齐。②污行贾竖:称奴仆、差役、贪(坏)官、奸商。
参考译文:
平凡的人只要还有血气的本性,就会意气饱满地想要有所作为超过他人。厌恶身份低微就会想升高,厌恶贫困就会希望富裕,厌恶默默无闻就会想赫赫有名。这是世人的常情。然而平凡人中有为人清廉的人,(他们)大都一生深静不显,暗暗地隐藏自己。难道他们的本心和其他人不同吗?(君子们)确实是见到了那重大的,并且知道一般人所争的是不值得过多计较的。
《论语》记载齐景公(虽然)有四千匹骏马,还是不能和首阳山饿死的人评论长短(意思不能相提并论,比不上首阳山饿死的人)。我曾经对这个说法推论,自从秦汉以来,至今在为止,达官贵人,怎么能数得清?正当他们占据高高的地位,雍容行动时,自以为资质和智慧远远超过别人。等到那些人身死之后再去看他们,他们与当日的追名逐利而生、忧思劳神而死的奴仆、差役、贪(坏)官、奸商等,没有什么不同。而这中间又有用功劳业绩文学获取虚名的,自以为资质和智慧远远超过别人。等到他们身死之后去看,他们与当日的蝇营狗苟而生、草草而死的奴仆、差役、贪官、奸商等,没有什么不同。既然这样,那么如今正处于高位并且获取虚名的人,自称离开沉静而处于显扬,自己内心安然地处于高而明亮的位置。(他们)竟不知道自己与眼前蝇营狗苟的奴仆、差役、贪官、奸商即将一同消尽,且没有丝毫的差别。难道不可悲吗?
我的朋友刘孟容,深沉静默而严肃谦逊,喜爱道学而淡泊少欲,从他壮年时就已经恬淡无欲而把富贵置之度外,随后,体察外物观察世事变故,又能把名誉置之度外。于是把他的居所命名为“养晦堂”,写信送给我,让我给它作记。
过去周代末年,庄生怜恤天下的士人深陷于势力,被毁谤和荣誉所扰乱,所以告诫人们隐晦、沉默,藏起锋芒,如所称许的董梧、宜僚、壶子这些人,多次表达这个意思。而扬雄也说道:“旺盛的火必灭,隆隆雷声终究消失。富贵的人,鬼神窥探他的盛衰。”君子的原则是,在心里自得,而对外物没有什么要求。饥饿寒冻不足够仰事父母,俯蓄妻儿,却没有怨言。不被整个世上的人了解却不愁闷。自己认为晦暗是世上最光亮的。像那些在辉耀的人生旅途中奔命的人,有朝一日事情了结、意兴阑珊,追求像寻常贫贱的人的生活却不能得到,哪里能看到值得称作辉煌的呢?我替他详备地陈述晦暗的原因,希望让孟容的志向坚定;后世的君子,也能从中观察世相、反省自己。
27、峡州至喜亭记欧阳修
①蜀于五代为僭国,以险为虞,以富自足,舟车之迹不通乎中国者五十有九年。宋受天命,一海内,四方次第平,太祖改元之三年,始平蜀。然后蜀之丝枲织文之富,衣被于天下,而贡输商旅之往来者,陆辇秦凤、水道岷江,不绝于万里之外。
②岷江之来,合蜀众水,出三峡为荆江。倾折回直,捍怒斗激,束之为湍,触之为旋。顺流之舟顷刻数百里,不及顾视,一失毫厘与崖石遇,则糜溃漂没,不见踪迹。故凡蜀之可以充内府、供京师而移用乎诸州者,皆陆出;而其羡余不急之物,乃下于江,若弃之然,其为险且不测如此。夷陵为州,当峡口,江出峡始漫为平流。故舟人至此者,必沥酒再拜相贺,以为更生。
③尚书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以为舟者之停留也。且志夫天下之大险,至此而始平夷,以为行人之喜幸。夷陵固为下州,廪与俸皆薄,而僻且远,虽有善政,不足为名誉以资进取。朱公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忧患而就乐易,《诗》所谓“恺悌君子”者矣。自公之来,岁数大丰,因民之余,然后有作,惠于往来,以馆以劳,动不违时,而人有赖,是皆宜书。故凡公之佐吏,因相与谋,而属笔于修焉。
[注释]①羡余:地方官员以赋税盈余的名义向朝廷进贡的财物。②恺悌:和乐平易的样子。
参考译文:
蜀地在五代时期割据一方自立为国,国号后蜀,以天险为屏障,自给自足富甲一方,跟中原各地几乎不通往来长达59年。直到宋朝顺应天命,一统天下,逐一平定四方。宋太祖赵匡胤从建隆改元乾德后第三年,平定蜀地(实际上是建隆2年开始攻蜀,5年才平定蜀地)。于是蜀地产的丝和锦源源不断地供应天下需求,那些往来运输的商人们,有从陆路自关西秦川坐车来的,也有从水路自岷江而来的,熙熙攘攘绵延万里。
岷江是集合了蜀地各条大小水路形成的,出了三峡就叫做荆江,河道曲折蜿蜒,水流激荡湍急。水流聚集速度非常快,就像千军万马奔腾而下。坐船顺流而下,顷刻之间就驶出数百里,船上的人根本就来不及观赏岸边美景。行舟之时如果稍微出点闪失与水道中的礁石相撞,船马上就会被撞得粉碎然后被水流吞没。所以只要是从蜀地运货充实国库和提供朝廷用于各地州府的产品,一般都是由陆路运输。只有剩下那些不重要的东西才走水路运输,而且运送这些货物就像扔掉了一样,岷江的凶险和其不可预知性就像这样。夷陵作为州县,正在三峡出口上,岷江到这里水流才转而平和。所以那些行舟之人到了这里一定会喝酒感谢老天爷,互相祝贺就像再世为人一样。
尚书省下工部所辖虞部(宋朝时期尚书省所辖六部分二十四司,工部下辖屯田、虞部、水部三司)郎中朱再治到任夷陵州3个月,在江边渡口修了一座至喜亭,作为从岷江而来的船家的休息场所。而且至喜亭的名字还含有岷江水路的凶险到这里就平定了,行人为此而感到幸运和高兴的意思。夷陵作为偏远州县,这里的官员的俸给和官禄都很微薄,而且由于地处偏远,就算官员有很好的政绩,也不能够传誉天下作为晋升的资本。然而朱再治却能够接受这种并不好的状况,而且他还能够为人们远离忧患而过上快乐的生活,《诗经》中所说的“和乐亲善,平易近人的谦谦君子”就是像他这样的人。自他到任以后,年年丰收,因为人民生活富足,还能够有所作为,施恩惠给那些往来的客商。修了馆驿来让他们休息,不会误了生意,于是过往的客商们都能够有所依靠,对他的评价都很高。于是他手下的门吏们互相商量这,找到了我欧阳修写了这篇文章来歌颂他的功绩。
28、送杜审舒归里序(清)施闰章
①杜生审舒自齐归,施子赆①焉,司橐者②以匮告。杜生谢,且蹙额曰:“先生厚人而忘己也。”施子曰:“若以我为过廉乎?予盖天下之贪夫也!子何敝敝然③为我谋?”杜生口呿④色变。久之,曰:“从先生官三年矣,事小大罔弗知也。所与交游,虚往实归者众矣。而先生橐中无长物,以币进,则拒之惟恐不速。焦形槁颜,手校雠而口伊吾,夫子病矣。如是以为贪,将阳拒而阴纳与?敢问其说。”
②施子曰:“夫取而不能有者,非贪也;不取而有之,人不能夺焉者,贪之至也。《庄子》曰:‘君子内无饥寒之患,外无劫夺之忧。’子不见夫今之鼎食而覆餗⑤者乎?戕其躯、籍其家以沉其宗者,比比矣!其始不过竞筐篚⑥之私,卒以捐其所甚爱而不遑恤。夫人捐其所甚爱至于弃身家、舍妻子,谓之能贪则不可。
③予,鄙人也,未受事而先饮冰,其行若踬,其居若坠,其独处若群窥。予盖患得患失,见鄙于尼父者也。然而疾风震雷,守之晏如,饱食高坐,进退生徒,陟泰岱,观沧海,谒阙里,陈诗书,搜讨旧籍,累椟连车,寸缣尺楮,并蓄兼储,盗不睥睨,民不咒诅,人见不足,我见有余,此亦贪之至也。”杜生闻之,喜曰:“吾乃今知先生之所以为贪。”于是酌酒别去。
④明日,次其语,追而送之济水之上。
(选自《施愚山集》)
[注]①赆(jìn):以财物赠送行者。②司橐(tuó)者:管理钱物的人。③敝敝然:疲困貌。④口呿(qū):张着嘴。⑤覆餗(sù):倾覆鼎中珍馔,指不胜任而败事。⑥筐篚(fěi):竹器。
参考译文:
书生杜审舒从山东返回故乡,施先生(“我”)想送点礼物给他,管仓库的对我说库存匮乏。杜生致谢,并且皱着眉头说:“先生您宽厚待人而忘记了自己。”我说:“你以为我太廉洁了吗?我是天下最贪婪的人啊!你为什么疲乏困顿为我着想呢?”杜生张口结舌,变了脸色,过了好久,他才说道:“跟随先生做官三年了,事无巨细没有不知道的,与您交往的人,空手而来、满载而归的人很多,但是您自己口袋中没有多余之物,人家送钱给您,就拒绝唯恐不够快,您形体憔悴,色如稿木,手校文字,口诵诗书,太劳累了。这样却说贪婪,难道是表面拒绝而暗中却受贿了吗?请把您这样说的理由说给我听听。”
施先生说:“获取而不能保有,不是贪;不获取而保有,而别人又不能夺走,这才是最大的贪了。庄子说,‘君子内无饥寒交迫之患,外无被人劫夺之忧’。你没看到当今那些由豪富而败事的人吗?自己被杀,家被抄没,比比旨是。他们刚开始也不过是为贪得点滴的私利,最后把自己最珍爱的东西都赔进去了却无暇顾恤。人们抛弃他非常珍爱的东西,甚到抛弃身家性命,舍弃妻子,把这称为贪是不可以的。我是一个见识浅陋的人,在没有做事之前谨慎惶恐唯恐不能承受,行动似乎要跌到,停居在那里若有所失,独处好像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我患得患失,让孔圣人见笑了。然而,疾风惊雷,泰然处之,饱食高坐,教导生徒。登临泰山,观望大海,拜谒孔子故里,陈设诗书。搜寻旧籍古典,积书数车,片纸只字都收藏好。盗贼不会窥视我,老百姓不会诅咒仇恨我;别人以为我很贫穷,而我自以为富足有余,这也是贪到极点了。”杜审舒听了这话,高兴地说:“我现在知道先生说自己贪的原因了。“于是举杯喝酒道别离开了。
第二天,施先生把这次谈话记录下来,追到济水之上送给杜审舒。
29、吴雪窗爱诗稿序(明)顾清
①雪窗吴君翼夫,以诗名于松三十年,自予知君,亦二十年矣。
②山林日长,无外物以挠其志,故其言萧散闲静,无世俗绮丽脂韦、扬里倚市之态,虽毫逸之气间一发焉,而终不失其和平。读其言,可以知其人也。予归自词垣①,君袖诗一编来谒,盖自予别君,至是又十余年矣。所作日富,而言益老成,又可以见君之德进也。
③文人墨客,不遇于时者多矣,其身不足计,而跼躇②田里,昌大丰褥③之气,无自以发焉,而独与田夫溪老相应和于山泉鱼乌间,以终其身,是则深可慨也。有如翼夫,使得志当时者易地而与之相上下,夫亦岂多让者哉!人谓诗能穷人,又曰必穷者而后工。夫工、拙在人,穷与达,乃其言之所以异,而非所以为工、拙也。
④高生进之,始学于君,而后从予游,是日在坐,以予言为然,书之定庵序后,且曰:“使继是而有闻焉。”先生之诗,当不止于此也。
[注]①词垣:宋翰林学士院的别称。元以后赏沿用此称翰林院,亦称词苑。②跼躇:júchú相当于踌躇,停留的意思。③昌大丰褥:丰富广大。
参考译文:
雪窗先生吴翼夫,因(凭)作诗在松江出名已经三十年了,自从我认识先生起,也有二十年了。
(先生)在山林中居住的时间长久了,没有外物扰乱他的心志,所以先生的诗歌语言清简随意、安适平和,没有世俗诗作(那种)艳丽浮华、徒具皮相、招摇卖弄、取媚他人的姿态。虽然(先生)偶尔会在诗歌中显露出豪迈放任的精神,但始终不会失去他(一贯)平和的风格。阅读先生的诗歌,就可以了解先生这个人了。我从翰林院回到松江,昊先生携带一本诗集拜会我,自从我和先生分别,到此时又有十多年了。先生的诗歌一天天多起来,并且语言更加老练成熟,这又能表现出先生德行的增长了。
没有遇到好时机的文人墨客太多了,他们的生活不值得谋划,但他们被束缚在乡野,内心丰富广大的精神,没有办法释放出来,就只能和农夫渔父在拥有山泉鱼鸟的大自然中相互应答,用这种方式终了余生,这就令人产生深沉的感慨了。像翼夫这样的人,假如让同时代实现愿望的人(成功者)换一个场合与翼夫比一比高下,翼夫又怎么会过多谦让呢?人们说诗歌能使人处境艰难,又说一定要处境艰难才能写出精美的诗歌。(其实),诗歌的优劣在于诗人(的才华),处境艰难和通达,只是诗歌语言(风格)产生差异的原因,而不是用来区分诗歌优劣的方法。
我的学生高进之,起初在先生那里学习,后来又跟随我学习,这天也在场,(高进之)认为我的话说得对,就把这段话写在定庵先生(曹时中)的序言后面,并且说:“让这段话接续在定庵先生的序言之后,并且传播出去。”先生的诗歌,应当不止这些优点。
30、太平州新学记王安石
①太平新学在子城东南,治平三年,司农少卿建安李侯定仲求所作。侯之为州也,宽以有制,静以有谋,故不大罚戮,而州既治。于是大姓相劝出钱,造侯之庭,愿兴学以称侯意。侯为相地迁之,为屋若干间,为防环之,以待水患。而为田二十顷,以食学者。自门徂堂,闳壮丽密,而所以祭养之器具。盖往来之人,皆莫知其经始,而特见其成。既成矣,而侯罢去,州人善侯无穷也,乃来求文以识其时功。
②嗟乎!学之不可以已也久矣。世之为吏者,或不足以知此,而李侯知以为先,又能不费财伤民,而使其自劝以成之,岂不贤哉!然世之为士者,知学矣,而或不知所以学,故余于其求文,而因以告焉。
③盖继道莫如善,守善莫如仁。仁之施,自父子始。积善而充之,以至于圣而不可知之谓神。推仁而上之,以至于圣人之于天道,此学者之所当以为事也。昔之造书者实告之矣。有闻于上,无闻于下,有见于初,无见于终,此道之所以散、百家之所以盛、学者之所以讼也。学乎学,将以一天下之学者,至于无讼而止。游于斯,餔于斯,而余说之不知,则是美食逸居而已者也。李侯之为是也,岂为士之美食逸居而已哉?
参考译文:
太平州新学(学府)位于子城(子城:附属于大城的小城)的东南角,治平三年,司农少卿李建安仲卿建造。李侯治理太平州,宽仁而有法制,宁静而有谋咯,所以不用惩罚和刑戮,太平州就已经治理好了。于是(州中的)世家旺族互相鼓动着出钱,来到李侯的宫署,表达期望兴办州学来满足李侯的心愿。李侯因地之宜而稍加改变,建了几间房屋,筑了堤防环绕着,以避免水患。并且垦田几顷,(收的粮食)给来这读书的人食用。(州学)从大门到大堂,恢宏壮丽,且用来祭祀供奉的器物都准备齐全。
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知道学堂开始建造,却只看到它的落成。(州堂)建成后,李侯罢官离开了太平州,太平州的人感念着能永远受用着李侯的好处,就来请我写篇文章记下李侯的功业。
唉!“学不可以已”这种说法存在很久了,世间有些做官的人或许不能够知道这个,李侯明白(这个道理)且把它当作首先要做的事,又能不劳民伤财,能让百姓自己互相鼓励来促成它,不是很贤能么?然而世上那些“士人”知道要学习,但有人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所以我趁他们请我写文章的机会来告诉他们。
继承“道”最重要的是善,守护善没有什么比得上仁,仁的施用从父(慈)子(孝)开始。积累善并充实它,达到圣明不可知晓的境界称作神。仁的施用到更高的境界,达到就像圣人推行天道这样的境界,这就是士人学子应该做的,以前写书的人其实已经告诉我们这个道理了。(道)被圣人接受,不被学子士人这些人接受,只见于古时,不见于现在,这就是道之所以离散、百家之所以兴盛、学者之所以争讼的原因。来学府学习,就是要一统天下“士人”(于道),到没有争讼为止。学在学府,吃在学府,却不懂得我说的这些道理,这不过是来享受美食贪图安居而已。李侯建造学府的目的,难道仅仅是让那些求学的人(在此)享受美食和安适的房屋吗?
31、戊子中秋记游(清)袁枚
①佳节也,胜景也,四方之名流也:三者合,非偶然也。以不偶然之事,而偶然得之,乐也。乐过而虑其忘,则必假文字以存之。古之人皆然。
②乾隆戊子中秋,姑苏唐眉岑挈其儿主随园,数烹饪之能,于蒸彘首①也尤,且曰:“兹物难独啖,就办治,顾安得客?”余曰:“姑置具。客来当有不速者。”已而,泾邑翟进士云九至。亡何,真州尤贡父至。又顷之,南郊陈古渔至。日犹未失。眉岑曰:“予四人皆他乡,未揽金陵胜,盍小游乎?”三人者喜,纳屦起,趋趋以数,而不知眉岑之欲饥客以柔其口也。
③从园南穿篱出,至小龙窝,双峰夹长溪,桃麻铺芬。一渔者来,道客登大仓山,见西南角烂银坌②涌,曰:“此江也。”江中帆樯,如月中桂影,不可辨。沿山而东至虾蟆石,高壤穹然。金陵全局下浮,曰谢公墩也。余久居金陵,屡见人指墩处,皆不若兹之旷且周。窃念墩不过土一抔耳,能使公有遗世想,必此是耶?就使非是,而公九原有灵,亦必不舍此而之他也。从蛾眉岭登永庆寺亭,则日已落,苍烟四生,望随园楼台,如障轻容纱,参错掩映,又如取镜照影,自喜其美。方知不从其外观之,竟不知居其中者之若何乐也。
④还园,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席间各分八题,以记属予。嘻!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幼时不能记,长大后无可记。今以一彘首故,得与群贤披烟云,辨古迹,遂历历然若真可记者。然则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而其间可记者几何也!余又以是执笔而悲也。
[注]①彘首:猪头。②坌:尘埃。
参考译文:
佳节、胜景、四方的名流,三件事合在一起,不是偶然的事。不偶然的事能偶然得到,真是快乐。快乐过了怕它忘记,就必然用文字写下来保存它,古代人都是这样的。
乾隆戊子年中秋节,苏州唐眉岑带着他儿子住在随园,向我数说他的烹调本领,以蒸猪头为最好,又说:“这东西难以独吃,如现在做好,哪里就有客人来?”我说:“暂且备办起来,或许有不速之客来。”过了一会儿,泾县翟云九进士到。再过一会儿,仪征尤贡父到。又过了一会儿,南郊陈古渔到,这时太阳还未西斜。眉岑说:“我们四个人都是外地人,没有游览过金陵的胜景,何不出去游玩一下?“三人很高兴,穿上鞋站起来,几次显出很急迫的样子,却不知道眉岑是想要让客人饥饿一下以便有好胃口。
从随园南面穿过篱笆出来,到小龙窝,两座山峰之间夹着一条长长的小溪,桃林和麻田散发着清香。来了一个渔夫,领着客人登上大仓山,见西南角上银白闪光水浪汹涌,渔夫说:“这是长江。“江中船帆桅杆像月亮中的桂树影,依稀分辨不清。沿着山向东到蛤蟆石,高山像帐篷顶一样中间高四面低。整个金陵都在脚下漂浮,渔夫说这是谢公墩。我久住金陵,多次见人指点谢公墩的位置,都不如这里旷大而四面都可看到。心想墩不过是一堆土罢了,能够使谢公产生出世思想的,必定是这儿!就算不是,谢公如地下有灵,也必然不会舍弃这里而到别处去。从蛾眉岭登上永庆寺的亭子,太阳已经落山,四处升起了晚霞,看随园的楼台,像罩上了一层轻轻的面纱,高低远近似隐似现,又像用镜子自照,喜爱自己的俊美。这才知道不从外面观看,竟然不知道住在里面是多么快乐。
回到随园,月亮大放光明,肉已熟酒又醇,猪头烂如泥,客人都觉得味道美而吃个不停,直到喝醉。酒席上分八个题目各作诗文,叫我做记。嘻!我过了53个中秋节,年幼时的情景不记得,长大后没有什么好记的。如今因为一个猪头的缘故,能和众贤才游赏胜景,辨识古迹,于是清清楚楚好像真值得记下来。然而人生百年,没有一年不逢节日,没有一处不遇到人,这中间真值得记的有多少呢!因为这个缘故,我握着笔又感到很悲哀。
32、彭州圆觉禅院记苏洵
①人之居乎此也,其必有乐乎此也。居斯乐,不乐,不居也。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为自欺,且为欺天。盖君子耻食其食而无其功,耻服其服而不知其事,故居而不乐,吾有吐食、脱服,以逃天下之讥而已耳。天之畀我以形,而使我以心驭也。今日欲适秦,明日欲适越,天下谁我御?故居而不乐,不乐而不去,是其心且不能驭其形,而况能以驭他人哉?
②自唐以来,天下士大夫争以排释老为言,故其徒之欲求知于吾士大夫之间者,往往自叛其师以求其容于吾。而吾士大夫亦喜其来,而接之以礼。灵师、文畅之徒,饮酒食肉以自绝于其教。呜呼!归尔父子,复尔室家,而后吾许尔以叛尔师。
④父子之不归,室家之不复,而师之叛,是不可以一日立于天下。《传》曰:“人臣无外交。”故季布之忠于楚也,虽不如萧、韩之先觉,而比丁公之贰则为愈。
③予在京师,彭州僧保聪来求识予甚勤。及至蜀,闻其自京师归,布衣蔬食以为其徒先,凡若干年,而所居圆觉院大治。一日为予道其先师平润事,与其院之所以得名者,请予为记。予佳聪之不以叛其师悦予也。故为之记曰:彭州龙兴寺僧平润讲《圆觉经》有奇,因以名院。院始弊不葺,润之来,始得隙地以作堂宇。凡更二僧,而至于保聪,聪又合其邻之僧屋若干于其院以成。是为记。
参考译文:
一个人留在这里,他一定是喜欢这里。留在这里内心喜欢,不喜欢就不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内心不喜欢,不喜欢却又不离开,不但是自欺,而且是欺天。大概君子耻于坐食俸禄而无功绩,耻于白穿官服而不明事理,所以留在这里不喜欢,我只好抛弃俸禄,脱下官服,以逃避天下人的指责罢了。上天赋予我形体,而使我用心来驾御。今天我想到秦地去,明天我想到越地,天下又有谁能驾驭我?在这里内心不喜欢,不喜欢却又不离开,这说明他的心连自己的形体都不能驾御,何况还要驾御他人呢!
从唐代以来,天下的士大夫争先恐后地以排斥佛、老立论,所以佛、老之徒想要在我们士大夫中求得交好的,往往自己背叛他们的师父以求得到我们的容纳。而我们士大夫也往往喜欢他们来结交而有礼貌地接待他们。唐代僧人灵师、文畅一类人,甚至饮酒吃肉,以自绝于他们所皈依的佛教。啊,要重新回归你的父子关系,恢复你的夫妇关系,然后我们才允许你背叛你的师父。父子关系不回归,夫妇关系不恢复,你却背叛自己的师父,这是不能够立于天下一日的。古书上说:“作为臣子,不能私见诸侯,这是因为不敢背叛君主啊。”所以季布忠于项羽,虽然比不上萧何、韩信觉悟早,但在刘邦看来,却比丁公背叛项羽要好得多。喜欢却
我在京师的时候,彭州僧人保聪很殷勤地来请求和我相识。等我回到蜀地,听说他也从京师回来了。他穿布衣,吃素食,身为徒弟们的表率,总共若干年,使得他所居住的圆觉院治理得很好。有一天,他对我谈到他的先师平润的事迹,以及圆觉院之所以得名的缘由,请我作记。我赞美保聪不用背叛他的师父的做法来讨好我,所以为他作记道:彭州龙兴寺僧人平润讲解《圆觉经》不寻常,因而取名为“圆觉院”。当初禅院破烂不修,平润来做住持后,才在空地上建造殿堂庙宇。总共历经两个僧人,而到保聪任住持。保聪又把相邻的若干僧屋合起来并入禅院而最终建成。这就是我作的记。
33、惜时(南北朝之北齐)刘昼
①夫停灯于缸,先焰非后焰,而明者不能见;藏山于泽,今形非昨形,而智者不能知。何者?火则时时灭,山亦时时移矣,天回日转,其谢如矢,騕褭①迅足,弗能追也。人之短生,犹如石火②,炯然以过,唯立德贻爱,为不朽也。
②昔之君子,欲行仁义于天下,则与时竞驰,不吝盈尺之璧,而珍分寸之阴。故大禹之趋时,挂冦而不顾;南荣之访道,踵趼③而不休;仲尼栖栖,突不暇黔④;墨翟遑遑,席不及暖。皆行其德义,拯世危溺,立功垂模,延芳百世。
③今人退不知臭腐荣华,划绝嗜欲,被丽弦歌,取媚泉石;进不能被策树勋,毗赞明时,空蝗粱黍,枉没岁华。生为无闻之人,殁成一棺之土,亦何殊草木自生自死者哉!
④岁之秋也,凉风鸣条,清露变叶,则寒蝉抱树而长叫,吟烈悲酸,萧瑟于落日之际,何也?哀其时命,迫于严霜而寄悲于菀柳。今日向西峰,道业未就,郁声于穷岫之阴,无闻于休明之世。已矣夫!亦奚能不沾衿于将来,染意于松烟者哉!
(《刘子·五十三章》)
[注释]①騕褭(yǎoniǎo):神马名。②石火:古人凿石取火,击石时发出的火花霎时而灭。③踵趼:脚生胼胝。④突:烟囱。黔:黑。
参考译文:
把灯放在缸边,先前的火焰并非后面的火焰,但是聪明人看不出来;藏山于大泽之中,现在的形体并非昨日的形,而但智者不知道。为什么?因为火焰时刻在生灭,山也时时在移动,天回日转,时光如箭逝去,即使如神马騕褭那样跑得飞快,也追不上时光。人生短暂,如同火花,刹那间亮了一下就已经过去了,只有立下的道德和仁爱,是不朽的。
当年的君子,想施行仁义于天下,就与光阴争夺,不吝惜一尺多长的玉璧,却珍惜分寸之光阴。因为大禹顺应时代,辞官不顾;南荣寻访真道,脚生胼胝也不停下;孔子忙忙碌碌,每至一地,烟囱尚未熏黑,又到别处去了;墨子匆匆忙忙,席子都来不及躺暖。他们都是在施行德义,拯救世于人危溺之中,立下的功德为万世楷模,流芳百世。
现在的人退不知臭腐荣华,断绝嗜好欲望,寄情于弦歌,流连于山水;进不能献言立功,辅佐明君,浪费粮食,虚度年华。活着时默默无闻,死后成为一棺之土,跟草木折自生自灭有何分别呢!
秋天,凉风吹动枝条,清露沾满叶子,于是寒蝉抱树而长鸣,声音激烈悲凉酸楚,萧瑟于落日之时,为什么呢?哀叹自己的命运,被严霜逼迫因而寄托悲凉于柳枝。今天向着西峰,道业未成,在深山阴深之地发出抑郁之声,在美好清明的时代默默无闻。算了吧!怎能不为将来哭泣,失意于松烟之间呢!
34、灵壁张氏园亭记(宋)苏轼
①道(介词,从)京师而东,凡(总共)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北面)。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凭借)汴之馀浸以为陂(bēi)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鱼鳖笋茹可以馈四方之客。
②维张氏世有显人,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动词,安家定居)灵壁,而为此园,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父母)。其后出仕于朝,名闻一时。推其馀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馀年矣。其木皆十围,岸谷隐然。
③古之君子,不必(一定)仕(做官),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①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用来……的)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艺园于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交通要道)。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盖其先君子之泽也。
[注]①狃(niǔ):贪。
参考译文:
离开京师向东行,走了八百里,才来到汴水之北灵壁张氏家的园林。从外面就可以看到茂密的修竹,粗大荫郁的乔木,园中借汴水的支流,建成池塘;又凿取山上的怪石,堆成假山。园中的蒲草芦苇莲花菱角,让人联想起江湖的秀美;青桐翠柏,让人感觉到山林的清爽;奇花异草,让人回忆起京、洛的繁华;高堂大厦,有吴蜀之地建筑的精巧。园中深广可以隐居,出产丰饶可以养家。瓜果蔬菜可以馈赠邻里,鱼鳖新笋可以招待来自远方的宾客。
张家世世代代都有显达的人,从他伯父殿中君和他父亲通判府君那一代,开始在灵壁县定居,建造了这个园子,在池边修建了一座亭台奉养双亲。后来他们到朝中做官,在当时很有名望。用剩余的资财,不断地增修扩建,到现在五十多年了。园子里的树木都已长成十围之粗,浓荫遮蔽了河岸。园中的各种景物,没有一样不令人赏心悦目,我相信他们一定是花了许多力气和时间。
古代的君子,不是非要做官,也不必一定不做官。非要做官就容易忘掉自我,一定不做官就容易忘掉国君。就像饮食一样,自己感到适意就行了。然而士子很难做到合于古人所说的君臣节义。居于乡野的人安于现状不愿外出做官,外出做官的人为利益所牵而不愿退处。于是他们就有了违拗亲情自命高洁或贪图利禄苟且偷安的弊病,因而受到人们的讥讽。如今张氏的先人,为子孙后代考虑得长远而周到。所以把建筑居室种植园林的地址选择在汴水、泗水之间,此地是舟船车马官员来往的要冲。凡衣食之需,饮宴游览之乐,不必刻意追求就能满足。让他们的子孙迈出家门出去做官,朝堂不过几步之遥;闭上院门回家隐居,就可以坐卧于山林之内。对于贻养性情,推行仁义保持志节,无一不非常适合。因此他们的子孙凡出仕的人都获得了循良的名声,凡在家不仕的人都保持了高洁谦退的德行。这都是他们先人的馀荫。
35、吏道邓牧
①与人主共理天下者,吏而已。内九卿、百执事,外刺史、县令,其次为佐、为史、为胥徒。若是者,贵贱不同,均吏也。
②古者君民间相安无事,固不得无吏,而为员不多。唐、虞建官,厥(那)可稽(考查)已,其去民近故也。择才且贤者,才且贤者又不屑为。是以上世之士高隐大山深谷,上之人(指君主)求之,切切然恐不至也。故为吏者常出不得已,而天下阴(暗中)受其赐。
③后世以所以害民者牧(治理,统治)民,而惧其乱,周防不得不至,禁制不得不详,然后小大之吏布于天下。取民愈广,害民愈深,才且贤者愈不肯至,天下愈不可为矣。今一吏,大者至食邑(古代诸侯封赐所属卿、大夫作为世禄的田邑[包括土地上的劳动者在内]。又称采邑、采地、封地。)数万,小者虽无禄养,则亦并缘(相互依附勾结)为食以代其耕,数十农夫力有不能奉者,使不肖游手往往入于其间。率虎狼牧羊豕,而望其蕃息(繁衍,滋生),岂可得也?
④天下非甚愚,岂有厌治(太平,安定)思乱,忧安乐危者哉?宜若可以常治安矣,乃至有乱与危,何也?夫夺其食,不得不怒;竭其力,不得不怨。人之乱也,由夺其食;人之危也,由竭其力。而号为理民者,竭之而使危,夺之而使乱。二帝三王平(治理)天下之道,若是然乎?
⑤天之生斯民也,为业不同,皆所以食力(自食其力)也。今之为民(治民者)不能自食,以日夜窃人货殖(财物),搂而取之,不亦盗贼之心乎?盗贼害民,随起随仆,不至甚焉者,有避忌故也。吏无避忌,白昼肆行,使天下敢怨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诛。岂上天不仁,崇淫长奸(助长邪恶),使与虎豹蛇虺均为民害邪!
⑥然则如之何?曰:得才且贤者用之。若犹未也,废有司,去县令,听(听任)天下自为治乱安危,不犹愈乎?
参考译文:
与人主共同治理天下的人,是官吏。朝廷之内(即中央政权机构)有九卿、百官,外有刺史(州一级的长官)、县令,其次为佐(州县长官的辅佐)、史(掌管文书的官吏)、胥徒(胥是承办书读的僚属,徒是官署中的差役)。像这样的人,级别虽不同,但都属于官员。
古代君民之间相安无事,所以不紧缺官吏,人员不多。陶唐氏(远古部落名,其首领为尧)、虞氏(远古部落,首领为舜)设置官制,这是可以考查的,这是他们距离百姓很近的缘故(贴近百姓的需要)。选择有才学并且高尚的人,但贤士又不愿意做官,上古之世的志士远避尘世而隐居大山深谷,国君求访他们,诚恳相待恐怕他们不肯出来做官,所以为官的人常迫不得已(而做官),因而天下百姓暗中受到他们的福泽。
后世以危害人民的人治理人民,因为惧怕(百姓)作乱,严密的防范不得不周备,禁令和法制不得不详尽,然后大小官吏遍布天下。榨取百姓越来越多,危害百姓越来越深,有才学且高尚的人越发不肯来做官,天下越发不堪了。如今一名官员,大到封邑数万户,小的虽无采邑的奉养,却也依靠(在衙门里的差事)混口饭吃以代替耕作。数十名农夫的劳动不够奉养他们,致使不贤之人和游手好闲之人混入官吏的行列。让虎狼来放牧猪羊,而希望它们繁衍滋生,怎么能够得到呢?
天下人并非那么愚蠢,哪能厌恶安定而盼望混乱,忧惧安乐而渴望危难啊?(这样一来)好像应该可以长治久安了,却还有混乱与危难,为什么呢?夺取他们的食物,不得不使之发怒;耗尽他们的气力,不能不使之怨限。人民的作乱,是由于夺取了他们的食物;人民的危难,是由于耗尽他们的气力。而号称治理百姓的人,耗尽人民的气力而使他们危难,夺取他们的食物而使他们作乱。二帝三王(尧舜夏禹商汤周文王)治理天下的办法是像这样的吗?
上天诞生了这些民众,所从事的职业不同,皆能够自食其力。如今治理百姓的人不能够自食其力,日夜窃取人民的财物,搜刮而得到它们,不也同盗贼之心吗?盗贼危害百姓,一有盗贼就予以消灭(刚站起来就倒下),(因此盗贼)没有达到很厉害的地步,是存有害怕顾忌的缘故。官吏没有害怕和顾忌,日夜肆意横行,使天下百姓敢怨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杀。难道是上天不仁义,鼓励、助长贪婪奸邪的人,使他们与虎豹蛇虺(一种毒蛇)一起危害百姓吗?
然而拿它怎么办呢?说:得到有才学且高尚的人启用他们;如果(一时)还办不到,废除专司,罢去县令,听任天下人自己治理混乱安危,不是还要好一些吗?
36、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汉)司马迁
①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同“砺”,磨刀石),国(封国)以永宁,爰及(至于)苗裔。”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渐渐)陵夷(衰落)衰微也。
②余读高祖侯(封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异哉所闻!《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
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大城)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滋生,增长),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bì)①。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因……判罪)法陨命亡国,耗矣。网②亦少(稍微)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
③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察)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混乎?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丛聚的同类人或事物)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注]①淫嬖:滥施宠幸。②网:法网。
参考译文:
太史公说:古代大臣的功劳有五品:因为品德立宗庙定社稷的称为勋、用言语的称为劳、用武力的称为功、明其功之差等的称为阀、依据计其用事之久的称为阅。封爵位时宣誓说:“使黄河泰山如腰带和磨刀砺石,国家永远安宁,使功臣传祚于子孙以至无穷。”当初没有不想巩固国家的根本,而到了子孙后代逐渐就衰弱了。
我读高祖给功臣封侯的记载,研究最先封侯而后来又失去的,我说与我听到的不同。《尚书》说:尧以前所封的诸侯国都协同起来,经过夏朝商朝,有数千年了。大概周朝封了八百诸侯,到了周幽王、周厉王以后,此事见于《春秋》一书。《尚书》记载有唐虞时期的侯爵伯爵,经历三个朝代,有一千多年。他们自己保全了自己还保护着天子,难道不是笃信仁义奉行法律吗?汉朝兴起,功臣受封的有一百多人。天下刚安定下来,所以大城市名都,散亡的户口人数,可以得以统计的有十分之二三。所以大的王侯封邑不过万户,小的不过五六百户。后数世,流亡的百姓逐渐归还乡里,人数户口越来越多。萧何曹参绛勃灌婴之类,有的达到四万户,小的王侯自然翻了一倍,富裕丰厚如此。王侯们的子孙骄逸,忘记了他们的祖先创业的功绩,淫乐宠嬖。到了武帝太初年,百年之间,见在眼前的为侯的只有五家,其余的都因犯法,丢了性命亡了封国。都完了。法网也稍微严密了些,然而都身无兢兢业业遵守当世的禁令啊。
今天的时代,志存夏商周的古道,所用来自鉴得失,而时世变迁也不必今人完全与古人相同。帝王,各人有不同的礼仪要求和不同的事务,但大要还是用功劳作为纲纪,岂可强求与古人相合。观察那些之所以受到尊崇和之所以被废受辱的王侯,很多也是当世得失的例子,何必看古代的事例呢。于是我谨慎地搜集了他们的兴衰始末,在文章中表明其事,有很多开头和结尾叙述得不完全的,注明,有怀疑的地方空缺着。以后有哪位君子,想要推演补充的,使我得以阅读啊!
37、褐夫字说(清)戴名世①
①古者名、字大抵多以奇,而偶者盖少焉,自汉以还,少有奇字者,其名则或奇或偶焉耳,岂非其习使然哉!吾闻之申繻(xū)②曰:“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其于字也亦然,以故古之人其名、字不必其美且善也,后之人但取夫美善之称,而不必有其实,则其虚冒焉者又岂少乎!
②余偶名而欲奇其字,有来告者曰:“不可,以习俗之不惯于称也。”余曰:“余之为是,非故矫然(强硬的样子)异也,其说有取,而于古亦无谬。虽然,更其称而仍袭其义则字曰褐夫,可乎?”人曰:“褐,贱服也;夫,不知谁何人之辞也。今吾子以自托焉,不亦鄙乎?”
余曰:“余固鄙人也,舍是无以为吾字矣,天下之人,自上君公,以至于大夫、士,其等列以渐而降,最下至于褐夫,则垢污贱简极(到极点)矣。其所处也至卑,其于世也无伍,富贵利达之所无望,而声势名誉之所不及。庸人孺子皆得傲且侮之而无所忌,以故古者谚之谩(mán毁谤,诋毁)必以云,然则余不以为字而谁乎?吾恶世之窃其名而无其实者,又恶夫有其实而辞其名者。若余则真褐之夫也,虽欲辞其名,不得矣。匪吾云,人实云云,然则人之称之也必惯,鄙不鄙又何论焉!”
③既以其语应客,遂书之,以为《褐夫字说》云。
[注]①戴世名,字田有,一字褐夫,清古文家。②申繻:春秋时期鲁国大夫。
参考译文:
古人取名、字大多采用单字法,所以用双字的就很少。从汉代以来,很少(取名字)有用单字的,那些名字有的用单字有的用双字的,不是习俗使它这样的吧!我听闻申繻说:“名有五种取法:表明个人实际情况,表明个人道德追求,摹状个人形象,借用事物名,师法别人名。”取字也是这样的,所以古代的人取名字不一定追求外在的美和好。后代的人取名字只追求名字外在的美好,但是不求有其实际的作用,那么那些贪求名字的外在的虚假浮躁的难道还少吗!
我的名是双字,想取一个单字的字,有人来告诉说:“这是不可以的,因为习俗对此做法是不赞成的。”我说:“我之所以这样做,不是强硬与世俗不同,取字时用单字的说法,就是在古代也不是错误的做法。虽然这样,更换我的原来的字但仍然沿袭了我原来的字的含义,所以取字为褐夫,可以吗?”那人说:“褐,是粗布衣服的意思;夫,不知道是形容什么样的人的词。如今你用这种方式来寄托你的追求,难道不是很浅陋吗?”我说:“我本来就是一个卑微的人,放弃‘褐夫’我认为没有什么词可以做我的字了。天下的人,上到君王,然后到王公大臣、知识分子,他们的等级逐渐下降,最下层的就是褐夫,这是社会中最低贱不堪的了。他们所处的地位是最低下的,他们在社会中也没有朋友,富贵荣华与他们也没有指望,也没有个人的声势名誉,社会中一般的人和小孩子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傲视和羞辱他们,所以古时的谚语诋毁人,一定说‘某某是褐夫’。既然这样,我不把‘褐夫’当作我的字还有什么字适合呢?我厌恶那些社会中贪名弃实的人,也厌恶有其实但拒绝其名的人。像我真的就是卑贱的人,即使想拒绝这个外在的名也不可以啊。不是我说(我不是卑贱的人),别人实际上(也会这么)说我的,既然这样,人们这样说我我也就习惯了,又何必去说浅陋不浅陋呢!”
我已经用这些话回应了来客,于是又把它写下来,作为《褐夫字说》一文。
38、叙陈正甫《会心集》①(明)袁宏道
①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②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
②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观点)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
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讥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迨(等到)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被动句,“为……所”),入理愈深,然其去(距离)趣愈远矣。
③余友陈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会心集》若干卷,趣居其多。不然虽介若伯夷,高若严光,不录也。噫,孰(谁)谓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壮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
[注]①陈正甫:时任徽州知府,善谈性理之学。《会心集》,选编一些古人言行录或诗文的集子。叙,通“序”,为……作序。②苏州:唐代诗人韦应物任官终于苏州刺史,史称“韦苏州”。
参考译文:
世间人所难获得的只有趣罢了。趣就好比是山上的颜色,水里头的滋味,花里头的光影,女人里头的姿态,即使擅长言辞的人也不能一句话说清楚,只有领会于心的人知道它。现代人仰慕著趣的名声,追求近似于趣的东西;于是有辨说着书法绘画,鉴赏着古董就自以为是“清”了;又有不务实际想些玄奥道理,离开红尘、不问世事就自以为是“远”。等而下之,又有像那韦苏州(应物)的刻意烧香煮茶的人。这些都是趣的皮毛,和趣的神情没什么关系。
趣从自然而然中得来的就深刻,从后天学问中得来的就浅薄。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做趣,然而无论做什么统统是趣啊!脸上没有严肃的表情,眼睛没有固定的样子,嘴巴喃喃发声而想说话,脚跳来跳去而不固定,人生的至乐境界,真没有超过这个时候了。《孟子》所谓的“不失赤子之心”,《老子》所谓的“能婴儿”大概就是指这个啊!这是趣的最高境界。山林里的人,不受限制不受束缚,能够自由自在的过日子,所以虽然没有在追求趣,却已经接近趣了。那些愚昧庸俗的人接近趣,往往因为他们没有品味。品味愈差,他们所追求的就愈来愈下流,有的人就纵酒吃肉,有的人放情声伎,完全顺自己的意思去做事情,毫不忌讳、全不害怕,自认为自己无望于世,所以全世界嘲笑他他也不管,这又是一种趣了。等到人年纪渐大,官职渐高,品味就渐渐地大,身体像套着无形的枷锁,心灵如同扎着芒刺一般,全部身心,都被见闻知识所束缚,道理学得越深,然而离情趣越远。
我的朋友陈正甫,是个深深获得趣的人。所以他所写的《会心集》一些人,趣占了大半。否则的话,即使有人狷介好像伯夷,清高好像严光,也不录取在里头。啊!谁说品味像陈君这样,官职像陈君这样,年纪壮盛像陈君这样,竟然能够懂得趣到这样的地步哪!
40、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柳宗元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尝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予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译文:
二十一日,宗元告白:承蒙您屈辱地来信想拜我为师,我的道德修养不够深厚,学业也非常浅近,检点其中,没有值得别人师法的地方。虽然常常好发表一些言论,写一些文章,但很不敢自信。想不到您从京师来到这蛮夷之地,我有幸被您认为可以取法。我自己估量自己,实在并无可取之处,也不敢当别人的老师,当一般人众的老师我尚且不敢,何况是当您的老师呢?
孟子曾经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从魏、晋以来,人们更不去拜老师。当今之世,便不曾听说有谁要作别人的老师,有这种想法,人们便总是七嘴八舌地嘲笑他,认为他是个狂人。只有韩愈不顾流俗,顶着世俗的嘲笑和侮辱,收召后辈学生,还写了《师说》这篇文章,并态度端正地做别人的老师。世俗之人果然群聚而以为怪事,纷纷咒骂,添油加醋地污蔑诽谤。韩愈因此而得到了“狂”的名声,居住在长安城中,连饭都来不及做熟,便急切地避开别人的诽谤而东去任洛阳令了,象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不止一次了。
屈原曾经作赋说:“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我过去听说庸和蜀地以南的地区,经常下雨,很少见到太阳,太阳一出来,狗便狂叫不止,我当时认为这样说有点过份了。六七年前,我被贬来到南方。元和二年的冬天,有幸赶上大雪越过五岭,覆盖了南越中的好几个州。这几个州中的狗,都仓皇地狂叫着乱咬乱跑,好几天都是这样,一直到雪消完后才不叫,这样我才知道以前听说的蜀犬吠日的事是真的。现在韩愈既然把自己当成蜀地的太阳,而您又想使我成为越地的雪,这样想难道不是令人难堪吗?不仅我会感到难堪,您也会受到连累。然而,雪和太阳难道有什么过错吗?狂咬乱叫的只是那些狗罢了。您揣度一下今天天下的人能不象蜀地的狗那样乱咬乱叫的能有几个人?而谁又敢于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而招惹来喧闹,叫人怒怪呢?
92、与元九书白居易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昔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②,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入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节选自《白居易集笺校》)
①元九:唐代诗人元稹,作者友人。②缌麻之亲:关系疏远的亲族。
译文:
我出生六七个月的时候,乳母抱着我在书屏下边玩,有人指着无字之字教给我。我虽然嘴上说不出来,但是心里已经默默地记住了。后来有人拿这两个字问我,即使试验十次百次,我都能准确地指出来。那么我是生来就与文字有缘了。到五六岁,就学习做诗,九岁通晓声韵,十五六岁开始知道考中进士的荣耀,就刻苦读书、二十岁以来,白天学习做赋,夜里刻苦读书,间或也学习做诗,没有空闲时间睡眠休息。甚至于嘴和舌头都生疮,手和肘都磨成茧。眸子里面总是一晃一晃的,好象飞着挂着珠,动不动就以万计。这大概是刻苦学习奋力做诗造成的,自己感到很悲哀。
因家庭贫困而又多事故,直到二十七岁我才应进士试。考中以后,虽然专心于分科考试,还是没有停止做诗。到了做校书郎的时候,诗作足有三四百首。有时拿出来让足下这样的朋友们看。大家一见都说写得工巧,其实我并没有达到诗作者的水平。自从到朝廷作官以来,年龄渐长,经历的事情也渐多,每逢与人谈话,多询问时政,每逢读书史,多探求治理国家的道理。这才知道文章应该为时事而著作,诗歌应该为现实而创作。这时候,皇帝刚刚继位,政府之中有正直的人士,屡次下诏书,调查人民的疾苦。我正是在这时升做翰林学士,又做左拾遗的官,亲手领取写谏章的用纸,除写奏章直接向皇帝陈述意见之外,有可以解救人民疾苦,弥补时政的缺失,而又难于直接说明的事项,就写成诗歌,慢慢地让皇帝知道。首先是用来开阔皇帝的见闻,对他考虑和处理国家大事有所帮助。其次是报答皇帝的恩情奖励,尽到谏官的职责。最后是实现个人平生振兴诗道的心愿。没有想到,心愿没有实现而悔恨已经产,诗歌没有闻于上,而诽谤却已经形成了。
甚而我的兄弟妻子都认为我是错的。那认为我没错的,整个世上也不过二三个人。有一个邓鲂,看见我的诗就高兴,不久他就死了。还有一个唐衢,读了我的诗就哭泣,不久唐衢也死去了。另外就是你的情况了,而你十年来又困顿到这步田地。唉!难道六义四始的传统,上天就要破坏它而不能支持了吗?还是我不知道上天的意愿就是不让人民疾苦闻于皇帝呢?要不然的话,为什么有志于做诗的人不顺利到这样严重的地步呢?
但是,我自己也思量过,我只不过是关东一个普通人罢了。除去读书作文之外,其它事是胡胡涂涂一无所知,甚至连书法、绘画、弈棋、博戏那样可以与众人交换联欢的事,我都一无通晓。就是说,我的愚笨是可想而知了。当初应进士试的时候,朝廷里面连一个疏远的亲戚也没有,达官之中连一个曾有过一面之识的朋友也没有。争取功名我不善于奔走趋附。科举考试我也没有可靠的凭借。但是,十年之间我却三次中第,名声为众人所知,足迹达到侍从之官。在朝廷之外与贤俊之士相交结,在朝廷之中就服侍皇帝。开始我是由于文章知名的,最后又由于文章获罪,那也是应该的。
41、送蔡元振序曾巩
①古之州从事①,皆自辟士,士择所从,故宾主相得也。如不得其志,去之可也。今之州从事,皆命于朝,非惟守不得择士,士亦不得择所从,宾主岂尽相得哉!如不得其志,未可以辄去也。故守之治,从事无为可也;守之不治,从事举其政,亦势然也。议者不原其势,以为州之政当一出于守。从事举其政,则为立异,为侵官。噫!从事可否其州事,职也,不惟其同守之同。则舍己之是而求与之同,可乎不可也?州为不治矣,守不自任其责,己亦莫之任也,可乎不可也?则举其政,其孰为立异邪?其孰为侵官邪?议者未之思也。虽然,迹其所以然,岂士之所喜然哉!故曰,亦势然也。
②今四方之从事,惟其守之同者多矣。幸而材从事,视其政之缺,不过室于叹、途于议而已。脱然莫以为己事。反是焉,则激。激亦奚以为也?求能自任其责者少矣。为从事乃尔,为公卿大夫士于朝,不尔者其几邪!
③临川蔡君,从事于汀,始试其为政也。汀诚为州治也,蔡君可拱而坐也;诚未治也,人皆观君也。无激也,无同也,惟其义②而已矣,蔡君之任也。其异日官于朝,一于是而已矣,亦蔡君之任也。可不懋③欤?其行也,来求吾文,故序以送之。
[注释]①从事:州郡长官之僚属。②义:同“宜”,适宜。③懋:勤奋。
参考译文:
古代的州从事,都是由州太守自己聘请读书人担任,读书人也可以自己选择他要跟随的太守,所以上下级关系是很融洽的。如果从事觉得不顺心,离开他的上司也是可以的。现在的州从事,全部由朝廷任命,不仅太守不能选择读书人,读书人也不能选择他要跟随的太守,上下级之间怎么能相处融洽呢!如果从事觉得不顺心,也不能立即离开。因此太守把地方治事好了,从事就无事可干;如果太守治理得不好,从事只得把政事掌管起来,这也是形势所迫啊,(不得不)这样。(好发)议论的人不推究这种形势,认为一州的政事应当由太守一人作出决定;如果从事把政事掌管起来,那就是另立政治标准,侵犯长官的权限。唉!从事对本州的政事表示赞成或反对,这是他的职责,不应该只是附和太守所赞同的意见。那么,放弃自己的正确意见,而只求与太守的意见保持一致,这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呢?一州没有治理好,太守不承担自己的责任,(而这个作从事的),自己也不主动把政事担当起来,这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呢?那么,从事主动把政事担当起来,这怎么是另立政治标准呢?这又怎么是侵犯长官权限呢?(可见),议论的人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啊,虽然如此,推究一下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难道是做从事的读书人喜欢多揽事吗!所以说,这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这样啊。
现在全国各地的从事,只知道对上司的意见随声附和的人实在太多了,幸而有才能的从事,看到当地政事上的漏洞,也不过在家里叹气,在路上发牢骚罢了,他那种轻慢超脱的样子,根本就没把政事当自己的事。(如果)与这种态度相反,就会激化与上司的矛盾。而激化矛盾,又有什么用呢?要想找一个主动承担责任的人实在太少。在地方上当从事是这样,在朝廷上当公卿士丈夫的人,不这样的又有几个呢!
临川蔡元振君,到汀州去作从事,开始尝试着进行政事活动。汀州如果被太守治理得好,蔡君就可以合抱两手闲坐无事了;如果治理得不好,人们就看蔡君你的了。你既不要激化与上司的矛盾,也不要一味随声附和,凡事只要做得适合分寸就好,这是蔡君你的责任啊。如果将来有一天到朝廷上做官,会都照这样办就行了,这也是蔡君你的责任啊。你怎么能不自勤自勉呢?蔡君临行前,来求我写一篇文章,所以写了这篇赠序送给他。
42、晋文公问守原①议(唐)柳宗元
①晋文公既受原于王,难其守。问寺人②勃鞮,以畀③赵衰。
②余谓守原,政之大者也。所以承天子,树霸功,致命诸侯。不宜谋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宫;不博谋于卿相,而独谋于寺人。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由是滋矣。况当其时不乏言议之臣乎!狐偃为谋臣,先轸将中军。晋君疏而不咨,外而不求,乃卒定于内竖,其可以为法乎?
③且晋君将袭齐桓之业,以翼天子,乃大志也。然而齐桓任管仲以兴,进竖刁④以败。则获原启疆,适其始政,所以观视诸侯也;而乃背其所以兴,迹其所以败。然而能霸诸侯者,以土则大,以力则强,以义则天子之册也。诚畏之矣,乌能得其心服哉?其后景监得以相卫鞅,弘、石得以杀望之,误之者,晋文公也。
④呜呼!得贤臣以守大邑,则问非失举也,盖失问也。然犹羞当时,陷后代若此;况于问与举两失者,其何以救之哉?余故著晋君之罪。
(有删节)
[注释]①原:地名。②寺人:宦官。③畀:给予。④竖刁:齐国宦官。
参考译文:
晋文公从周天子那里受封原邑(今河南济源)之后,被此地的防守问题所困扰。于是向家奴勃鞮咨询,勃鞮推荐了赵衰。
照我说,镇守原邑是国政中的重大事件。只有守住了原邑,才算得上顺承了天子诏命,才能树立霸主的威严,才能对诸侯们召唤、传令。对于这样的大事,不应该和服侍自己的小臣讨论,从而侮辱了天子的命令。而晋侯挑选重大的人事抉择,不在朝会上公开讨论,却在自己的寝宫里偷偷议论;不向辅政大臣们广泛征求意见,却只听信一个家奴。虽然或许赵衰的才干足以守卫原邑,国家的政事不因此而败坏,但开明的政治被破坏以至丧失的发端,却由此开始滋生蔓延了。况且当时并不缺乏可以与之探讨国事的能臣啊!狐偃这样聪明才智的人为国家出谋划策,先轸这样的名将统帅着国家的主力部队,晋侯却把他们抛在一边,不向他们询问,反过来却和身边的家奴决定国家的大事。这怎么可以作为效仿的对象呢?
晋侯将要继承齐桓公的事业,尊奉周天子,这本是一个远大的志向。既然这样,就应该知道齐桓公因为任用管仲才得以兴旺,因为进用竖刁而招致失败。那么晋侯现在获得了原邑,开辟了疆土,正是他施展抱负的第一步,亦可以以此观察诸侯的反应。结果在这个关键时候,晋侯反而违背了齐桓公兴盛的道路,却沿着他失败的道路前进了。这么做却能当诸侯的霸主,是因为他晋国土地广阔,国力强盛,又有天子册封的大义名分。诸侯服从晋侯,实在是怕他而已,怎么可能心服呢?后世景监得以推荐商鞅为相,弘恭石显得以杀害萧望之,造成这些政治悲剧的源头,都在晋文公。
唉!得到贤能的大臣来守卫原邑,那么咨询没有漏掉该举荐的人,而是错在没有向外面的贤臣咨询。这样还是感到耻辱的是当时这样做让后代以后也像这样,何况在咨询和推荐人才上都没能做好,那怎么拯救他们呢?所以我写下了晋文公的过错。
43、与宋公子牧仲书(明)侯方域
①某叨受太保先公①深知,尝援其难,公子又不以仆为不肖数下交质(询问)以所为文业。仆窃见郡中自吴、徐二三子凋谢之后,近二十年绝无有清才标映如公子者,尝心口叹颂不能置。今有所欲言,伏惟(希望)公子听之。
②仆闻之贾子曰:“诸人以太保既薨,有愿公子出而结交天下贵人,一如太保在日,以为克(能够)似太保者。”窃谓太保在日,乃天下贵人皆愿一当以交太保,非太保之交之也。今论者顾(只)欲公子求而交之,以为克似太保,此不惟不似,而固已相远甚矣。
③往郡中贵达子弟固有然者,然皆以财力自雄,周旋良苦。今公子善病,体不任衣。太保清节,仆之所谅(料想)未有厚资贻公子也。所谓财与力者,公子自审能之乎?破其业以致贫,劳其身以致病,而徒(只)博一交结贵人之名,仆窃为公子不取也。
④抑(不过)人之所谓克似其先者有道,不可以不辨。有以卿相之子,世为卿相,而不必不辱其先;有以卿相之子,乃甘为一介之士,而足以光益其祖父者。若公子不深察其道,即如诸人所云,亦不过仿太保在日,存其门户方幅(规模方正),外似之耳,非谓公子遂真似太保为宰相也。公子之家昔为宰相,今为秀才,何可强同?顾舍其力之所能,可以得其真似,而必出于不可得之数以为聊似其外者,何也?夫克似之道,在于守道读书。公子才气超轶,何施不可?愿且朝夕自爱调病,病愈之后,以诸人所陈交结之财,多收古今书籍;以交结之力,闭户力学而笃行之。如此一二十年,亦不必不似太保;即不然,太保亦必含笑于九泉,决不以公子甘为一介之士,遂以为不克似之也。
[注]①太保先公:指宋牧仲的父亲宋权,死后追封太保。
参考译文:
我蒙受令尊太保公的深知,在危难中曾受到他的救援,您也不因为我学识浅薄,几次将作品拿来和我商榷。我自认为郡中自从吴、徐二、三君去世以后,近二十年来,再也没有象公子这样才华出众的人了,曾在心中和口头不止一次地赞颂过。现在我有些话要谈谈,恳切希望公子能听进去。
我听贾开宗说,许多人认为太保公去世了,希望公子能出面结交天下的贵人,就象太保在世时一样,做一个能象太保的人。我认为太保公在世时是天下的贵人,大家都愿意主动地去接近他,并不是太保公自己去结交他们的。现在提建议的人,却是想要公子主动去寻求和结交他们,认为这样就能象太保了。其实这样不只是不象,而实在是距离更远了。
以前郡中的贵达子弟当然是有这样做的,但他们都有着雄厚的财力,(这样的)周旋交往也是煞费苦心的。现在公子常有病,衰弱到体不胜衣的程度。太保公一生清廉,我相信他不会有多少资财留给公子。所说的财与力这两方面,公子自己估量一下能有吗?破了家业遭致贫困,劳累身体招来病痛,而只是为了博得一个交结贵人的名声,我认为这样做是不可取的。
至于别人所讲的能象先辈一样才算有出息,不应该不加以分析。有的人是卿相的后代,也接续做卿相,但也不一定不辱没他的先人;有的人同样是卿相的后代,却甘心情愿做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也一样可以为祖辈父辈增光。如果公子不深入考虑这方面的道理,就象众人所说的那样去做,也不过仿照太保公活着时的排场,求得表面上相似罢了,不能说是公子巳经真象太保一样是宰相了。公子家过去是宰相,现在是秀才,怎么能强求相同呢?你想不顾自己的力所不及,去求得真相似,结果是一定不能相似,只是表面相似罢了。这是为什么呢?能够达成真正相似,在于守道和读书。公子才气超群,干什么不可?希望你暂且早晚爱惜调养身体,病好之后,用众人所说的交结的才能,多收集古今书籍;用交结的力量,关起门来努力治学,专心修养德行。这样一二十年以后,也不一定去作太保。就是不去作太保,太保也一定含笑九泉。决不因为公子甘心当一个普通读书人,就会认为不能够象他一样。我恭敬地再次向你致意。
44、何太虚北游序(元)吴澄
①士可以游乎?“不出户,知天下”,何以游为哉!士可以不游乎?男子生而射六矢,示有志乎上下四方也,而何可以不游也?
②圣人生而知也,其所知者,降衷秉彝之善①而已。若夫山川风土、民情世故、名物度数、前言往行,非博其闻见于外,虽上智亦何能悉知也。故寡闻寡见,不免孤陋之讥。取友者,一乡未足,而之一国;一国未足,而之天下;犹以天下为未足,而尚友古之人焉。然则士何可以不游也?
③而后之游者,或异乎是。方其出而游乎上国(国都)也,奔趋乎爵禄之府,伺候乎权势之门,摇尾而乞怜,胁肩而取媚,以侥幸于寸进。是故昔之游者为道,后之游者为利。游则同,而所以游者不同。
④余于何弟太虚之游,恶得无言乎哉!太虚以颖敏之资,刻厉之学,善书工,缀文研经,三十余年矣。口未尝谈爵禄,目未尝睹权势,一旦而忽有万里之游,此人之所怪而余独知其心也。世之士,阖门称雄,矜(夸耀)己自大,挟其所已能,自谓足以终吾身而无憾。夫如是又焉用游!太虚肯如是哉?方窥闯圣人之经,如天如海,而莫可涯,讵敢以平日所见所闻自多乎?此太虚今日之所以游也。
⑤是行也,交从日以广,历涉日以熟,识日长而志日起。迹圣贤之迹而心其心,必知士之为士,殆不止于研经缀文工诗善书也。闻见将愈多而愈寡,愈有余而愈不足,则天地万物之皆备于我者,真可以不出户而知。如是而游,光前绝后之游矣,余将于是乎观。(有删减)
[注]①上天赐予的好善的本性。
参考译文:
读书人可以出游吗?“不出家门,知道天下的事”,为什么还要出游呢!读书人可以不出游吗?男子出生射六枝箭,表示志在天下四方,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孔子是用不着学就知道的人,但是他所知道的,只是上天所赐予的好善的本性罢了。至于山脉河流、风俗习惯,老百姓的实情、世事生计,名号物色的大小差别,前人的言论和行为,不广泛地在外听取考察,虽然有上等的智慧,又怎么能全都知道呢?因此,见闻贫乏,难免不被人讥笑为学识浅薄。交朋友的人,在一乡里觉得不能满足,因而及于一国;在一个国家里觉得不能满足,因而遍及天下;还以天下不能满足,就上与古代的人交朋友。那么读书人怎么可以不出游呢?
但是后来出游的人,有的目的与此不同。当他出游京城,奔走趋奉于官僚的府第,候望于有权有势的人家中,像狗一样摇着尾巴乞求爱怜,缩敛肩膀来取悦于人,以求意外获得一官半职。因此,以往出游的人为了道义,后来出游的人为了私利。同样是游,但游的目的不同。
我对于弟弟何太虚的出游,怎么能够不说上几句呢!太虚以他聪敏过人的资质,刻苦专心的学习,擅长书法、诗歌,写作文章,研讨经书,三十多年了。他口中从来不谈官爵俸禄,眼中从来不注意权威势力,有一天忽然要出游万里之外,这使人们感到奇怪,而惟独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现在的读书人,关起门来称大王,夸耀自己,妄自尊大,凭借他所会的微末小技,自以为这一生活到死可以没有遗憾了。像这样又何必出游!太虚肯像这样吗?且正窥测直入孔子经典大义,觉得像天一样高广,如海一般宽深,没有办法测量其边际,怎么敢因为平时所见所闻而自以为了不起呢?这就是太虚今日出游的原因。
这次外出,交游一天天广泛,见的世面一天天深切,识见一天天增长,志向一天天提高。追踪圣贤的业迹,而以圣贤的思想为自己的思想,一定知道读书人之所以为读书人,该不仅仅满足于研读经书、纂写文章、擅长诗歌书法而已。闻见将越多而自己越感到孤陋寡闻,知识将越丰富而自己越感到贫乏,那么天地间万物都齐备于我,真正可以不出家门而知道天下事了。像这样出游,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游,我将这样看待太虚。
45、尊经阁记(明)王守仁
①经①,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
②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②,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支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③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忘散失,至为窭人丐夫,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③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辞,竞诡辩,饰奸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之所以为尊经也乎?
④越城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另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
[注]①经:这里指儒家奉作经典的《诗》《书》《易》《礼》《乐》《春秋》六部著作。②人极:此处指做人的道德标准。③影响:影子和反响,这里是指关于六经的传闻、注释。
参考译文:
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它在天称为“命”,秉赋于人称为“性”,作为人身的主宰称为“心”。心、性、命,是一个东西。君子的对待六经,省察心中的阴阳盛衰而使之及时运行,这才是尊重《易》;省察心中的纪纲政事而使之及时施行,这才是尊重《书》;省察心中的歌咏性情而使之及时感发,这才是尊重《诗》;省察心中的体统仪节而使之及时表露,这才是尊重《礼》。
大抵古代圣人的匡扶人间正道、担心后世的颓败而著述六经,正如同富家的上一辈,担心他们的产业和库藏中的财富,到子孙手里会被遗忘散失,不知哪一天陷入穷困而无以自谋生活,因而记录下他们家中所有财富的账目而遗留给子孙,使他们能永世守护这些产业库藏中的财富而得以享用,以避免贫困的祸患。所以六经,是我们内心的账本,而六经的实际内容,则具备在我们内心,正如同产业库藏的财富,各种各样的具体物资,都存在家里。那账本,不过记下它们的名称品类数目罢了。而世上学六经的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里去探求六经的实际内容,却空自从实际之外的仿佛的形迹之中去探索,拘守于文字训诂的细枝末节,鄙陋地以为那些就是六经了,这正像富家的子孙,不致力守护和享用家中的产业库藏中的实际财富,一天天遗忘散失,而终于变成穷人乞丐,却还要晓晓地指着账本,说道:“这便是我家产业库藏的财富!”同这有什么两样?
唉!六经之学,它的不显扬于人世,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重视功利,崇奉谬论,这叫做淆乱经义;学一点文字训诂,教授章句背诵,沉陷于浅薄的知识和琐屑的见解,以掩蔽天下的耳目,这叫做侮慢经文;肆意发表放荡的论调,逞诡辩以取胜,文饰其邪恶的心术和卑劣的行为,驰骋世间以自高身价,而还自命为通晓六经,这叫做残害经书。像这样一些人,简直是连所谓账本都割裂弃废掉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六经呢!
越城过去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岗,荒废已久了。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君,在治理民政之暇,即慨然痛惜晚近学风的颓败,将使之重归于圣贤之道,于是命山阴县令吴瀛君扩大书院使之一新,又建造一座尊经阁于书院之后,说道:“经学归于正途则百姓就会振发,百姓振发那便不会犯罪作恶了。”尊经阁落成,邀我写一篇文章,以晓喻广大的士子,我既推辞不掉,便为他写了这篇记。唉!世上的读书人,掌握我的主张而求理于内心,当也大致接近于知道怎么样才是真正地尊重六经的了。
46、庐陵所居竹室记(唐)房千里
①凡天地之气,煦妪乎春,曦彤①乎夏,凄乎秋,而冽乎冬。楚之南当冬而且曦,燕之北当夏而且冽。是皆不得气之中正。
②人之百骸,上阳而下阴。阳戒于焮,故膏盲欲寒;阴戒于溺,故肾胁欲燠。人之外好,欲轩冕文彩以为荣,似若动且阳焉;人之内好,欲寡虑恬默以为泰,似若静且阴焉。其门外,欲肥马大车以为热者;其室内,欲虚堂广厦以为清者。果反是必为灾,且妖且病且乱且穷矣。
③天地之性,当夏而冽,当冬而曦,其岁时恶;人之百骸,上阳而不能寒,下阴而不能煦,其神瘵。外饰文采,不能动且荣而必慊,其心躁;内思恬默,不能静且泰而必汨,其志乱。门外凄凄而寒者,内室彤彤而热者,其事穷。
④予三年夏,待罪于庐陵。其环堵所栖者,率用竹以结其四周。植者为柱楣,削者为障,篾者为缠,络而笼土者为级,横而格空者为梁。方大暑,赫赫焰焰,如列千万炬于室内;视其门,即寂寥虚阒,若清秋之山焉,若寒浦之波焉。予乃知向所谓天地之气,人之百骸,与其心形之内外,居室之寒燠,反是果为妖,且灾且病,且乱且穷也。今予方穷不能奋,果穷也,其处于是亦宜矣。天地之气,不能易者也,邹子②有吹律之变;人之死生,不可制者也,俞扁③有针砭之术。是二者尤不可革,且有道而得之。
⑤今予室之曦,予门之寒,予亦姑思其治之之道,将爇其庐而斩其工竹,室其能永永以烁。
(选自《全唐文》并据《唐文粹》校对,对原文有删减)
[注]①曦彤:暖。②邹子:即邹衍,战国阴阳家,倡五行说。相传燕有山间之地,寒,不生五谷,邹子吹律而温气,寒地可种而丰收。③俞扁:俞跗、扁鹊两位名医的并称。
参考译文:
大凡天地之气,在春天温暖,在夏天炎热,在秋天凉爽,而在冬天寒冷。楚之南正值冬天时却炎热,燕之北正当夏天时却寒冷,这都是不能够使天地之气中正的缘故。
人的身体,上为阳而下为阴。阳要小心火气,所以心脏部位要保持凉爽,阴要小心湿气,所以肾胁部位要保持暖和。人的外表,戴高帽穿锦衣感到气血充足,就像处于运动且为阳的状态;人的内在,少虑恬适感觉平和,就像处于静止且为阴的状态。处在门外,坐在骏马大车上感到炎热;居于室内,坐在厅堂敞屋之中感到清凉。结果和这相反一定造成灾祸,反常而生病,混乱而困窘。
天地之气,当夏天寒冷,冬天温暖时,这年一定不好,人的身体,上属阳不能保持凉爽,下为阴不能保持温暖,那么他的身体内外都会患病。身上穿衣戴帽,没有运动却气血充足一定会心乱,这是心烦的缘由;少虑恬然沉默,没有静止却心气平和一定会出现疾病的症状,这是神志不清的原因。门外凄冷,室内温暖,这是处于穷困的原因。
我在大和三年的夏天,被贬到庐陵。庐陵四周所住的居民,大都在屋子周围种上竹子。笔直粗大的竹子作柱楣,劈开的竹子作屏障,竹片编织成网状,装满土作阶梯,中空横放的竹子作房梁。适逢大暑天气,烈日炎炎,屋里像放有千万把火炬;看屋门,寂廖冷清,像清秋时的山景,像寒江的水波。我才知先前所说的天地之气,人的身体和,和他身体的内外,所居屋子的冷热是一样的。如果和这相反即是不正常的,反常而生病,混乱而困窘。现在我正处于困窘不能奋起,如果处于穷困之中,处于这种情况也是适宜了。天地之气,不能改变,邹子能吹律而温气,寒地可种而丰收。人的生死,不能改变,名医俞跗、扁鹊用针灸之术治病救人。天地之气、人的生死仍不可以变更,只是有方法使它改变。
现在我所居的室内温暖,我家门口寒冷,我也思考改变它的方法,将点燃屋子斩断竹子,屋子不是能永远温暖吗。
47、君道(元)邓牧
①古之有天下者,以为大不得已,而后世以为乐。此天下所以难有也。
②生民之初,固无此乐乎,为君不幸,为天下所归(归附),而不可得拒者,天下有求于我,我无求于天下也。
③子不闻至德之世乎?饮食未侈也,衣服未备(齐备)也,宫室未美也,下民其分(等级,名分)未严也。尧让许由而许由逃,舜让石户之农而石户之农入海终身不反,其位未尊也。夫然故天下乐戴而不厌,惟恐其一日释位而莫之肯继也。不幸而天下为秦,敛竭天下之财以自奉,而君益贵。焚诗书,任法律,筑长城万里,凡所以固位而养尊者无所不至,而君益孤。惴惴然若匹夫怀一金惧人之夺,其后亦已危矣。
④天生民而立之君,非为君也,奈何以四海之广,足(满足)一夫之用邪!彼所谓君者,非有四目两喙、鳞头而羽臂也,状貌咸与人同,则夫人固可为也。今夺人之所好,聚人之所争,欲长治久安,得乎?
⑤夫乡师、里胥,虽贱役亦所以长(掌管)人也,然天下未有乐为者,利不在焉故也。圣人不利天下,亦若乡师、里胥然,岂惧人夺其位哉!夫惧人夺其位者,甲兵弧矢以待盗贼,乱世之事也。恶有圣人在位,天下之人戴之如父母,而日以盗贼为忧,以甲兵弧矢自卫邪?故曰:欲为尧舜,莫若使天下无乐乎为君;欲为秦,□□勿怪盗贼之争天下。
⑥嘻!天下之固何常(固定不变)之有!败则盗贼,成则帝王。若刘汉中(刘邦)李晋阳(李渊)者,乱世则治主,治世则乱民也。有国有家,不思所以救之,智鄙相笼(胜过),强弱相陵(欺凌),天下之乱,何时而已(停止)乎!
参考译文:
远古的统治者,都把做国君当作不得已而为之的事,而后代的统治者都把它当作乐事,这便是后世君主江山难以巩固的原因。
人类社会之初,人们本来就不乐于做君主,一旦被天下民众所拥戴,而又不能拒绝,其原因就是天下民众有求于我,而我无求于天下。
您没听说社会道德水平处于最高时的情况吗?饮食极其节俭,衣服也不齐全,住宅极其简陋,人民与统治者之间没有什么严格的等级界线。尧把帝位禅让给许由,而许由不受而逃去,舜把帝位禅让给百户之农,而百户之农不受而逃入海,终身不返,可见,人们并不把帝位看得很重。唯其如此,天下之人都乐于推戴别人做君王而不厌烦,唯恐国君哪一天放弃帝位而没有人肯来继承。不幸天下归秦,始皇搜尽天下的财物供自己享用,因此帝王之位渐渐显贵起来。秦皇焚烧诗书,施行法律,修筑万里长城,凡是能够巩固其统治地位而自享其尊的办法,没有不用到的,然而他越来越孤立。其惊恐不安的心情就象平民百姓怀藏了一块金子,生怕别人从身后将它夺走,这样也已是很危险的了。
上天为了养育人民才给他们立了一个君主,而不是为了君主而立君的,为何要用天下的财物去满足帝王一人的需用呢?那些所谓的君王,没有四只眼、两张嘴,没有长鳞片的脑袋和长羽毛的双臂,形体和容貌都和普通人一样,因此国君本来就是人人都可以当的。现在做君主的恣意夺人所好,聚敛民财,这样却想国家长治久安,可能吗?
乡师、里胥虽然是低贱的小官,却也是掌管人的人,然而天下没有谁乐于出任,因为他们都不能从此职位上获利。圣明的君主不在帝位上谋求私利,他们也像乡师、里胥一样,哪里会担心别人来篡夺君位呢?那些害怕别人篡夺君位的人,用军队和武器来防备叛乱者,便会发生动乱之事。哪里会有圣君在位,天下民众如同对待父母一样地拥戴他,而他却担忧叛乱,用军队和武器来自卫的事情呢?所以说:打算做尧舜般的国君,就不如让天下的民众不乐于做君主;打算做秦始皇一样的君主,就不如不要去责怪叛乱者与自己争夺天下。
啊,天下的事情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的呢!失败者便是盗贼,胜利者便是帝王。可像刘邦、李渊之类的人,对乱世而言,则是治主,对治世而言,则为乱民。享有统治地位,而又不想挽救它,相争者斗智斗力,争夺不休,天下之乱何时才能停止啊?
48、吴季子札①论(唐)独孤及
①季子三以国让,而《春秋》褒之。余征(验证)其前闻于旧史氏(先前的史书)。窃谓(私下认为)废先君之命,非孝也;附子臧②之义,非公也;执礼全节,使国篡君弑,非仁也;出能观变,入不讨乱,非智也。左丘明、太史公书而无讥,余有惑焉。
②夫国之大经(正道,根本),实在择嗣。王者慎德之不建,故以贤则废年,以义则废卜,以君命则废礼。是以太伯③之奔句(gōu)吴也,盖避季历。季历以先王所属(嘱托),故篡(zuǎn)服(继承职务)嗣位而不私。太伯知公器(指王位)有归,亦断发文身而无怨。及武王继统,受命作周,不以配天之业让伯邑考,官(以……为公有)天下也。彼诸樊无季历之贤,王僚无武王之圣,而季子为太伯之让,是徇(追求)名也,岂曰至德?且使争端兴于上替(王位的更替),祸机起于内室,遂错命于子光,覆师于夫差,陵夷(衰落)不返,二代而吴灭。
③以季子之闳达博物,慕义无穷,向使(假使)当(承担)寿梦之眷命,接馀昧之绝统,必能光启周道,以霸荆蛮。则大业用康,多难不作。阖闾安得谋于窟室?专诸何所施其匕首?
④呜呼!全身不顾其业,专让不夺(改变)其志,所去者忠,所存者节。善自牧(养)矣,谓先君何(“谓”用如“奈”,“奈……何”,把……怎么样)?与其观变周乐,虑危戚钟④,曷若以萧墙(古代宫室内作为屏障的矮墙,指内部)为心,社稷是恤(忧虑,担心)?复命哭墓,哀死(指王僚)事生(指公子光),孰与先衅(祸端)而动,治其未乱?弃室以表义,挂剑以明信,孰与奉君父之命,慰神祗之心?则独守纯白,不干(求)义嗣,是洁己而遗国也。吴之覆亡,君实阶(招引)祸。且曰非我生乱,其孰生之哉!其孰生之哉!
[注]①吴季子札:即季札,春秋时吴王寿梦之幼子。寿梦有四子:诸樊、馀祭、馀昧、季札。以季札贤,寿梦欲立季札为太子,季札让;寿梦死,诸樊欲让位于季札,季札又辞;诸樊将王位传弟不传子,欲依次传于季札,至馀昧死,季札又避去。后馀昧子僚继位,诸樊子光使刺客专诸刺杀王僚而自立。公子光即阖闾。②子臧:春秋时曹国贵族,在曹国内乱中被拥立为王而不就。③太伯:吴国始祖,周太王长子,见太王欲立幼子季历为嗣,与弟仲雍一起避走江南,被当地人立为君长,自号句吴。④观变周乐,虑危戚钟:指季札出访时听到演奏周王室音乐而察知各国兴衰,听到钟声而提醒孙文子处境危险。
参考译文:
季札三次退让继承吴国王位,《春秋》这部经典上对此大为褒奖。我从过去的史书中验证了一下以前听到的这种说法,私下认为,不听先王的命令,不能叫作孝;与子臧让位的义举相比附,不能叫作出以公心;坚持长子继承的礼制,保全自己的节操,使得国家被篡夺,君王被杀死,不能叫作仁;出使外国能观察形势的变化,在自己国内却不去讨伐叛乱,不能叫作智。左丘明的《左传》和司马迁的《史记》记述季札的事,却不加讥刺,我感到迷惑不解。
国家最重要的纲常,就在于选择君王的继承人。做君王的人担心不能立有德的人为嗣君,所以按照贤能的标准择嗣而不管年龄,按照大义的标准立嗣就不去占卜,按照君王的命令择嗣就不管礼制。因此吴太伯出走到句吴,是为了避开弟弟季历,让他继承王位。季历按照周太王的嘱托做,所以他继承王位并不是为自己打算。太伯知道王位有了归属,就剪短头发,在身上刺了花纹,毫无怨言。到了周武王继承王位,承受天命,建立了周朝。他本不是长子,但不把建立周朝的事业让给长兄伯邑考,这是以周朝天下的利益为重。那个诸樊,没有季历的贤能,那个王僚,没有武王的圣明,但季札却干出了太伯让国那样的事,这是徒慕虚名,怎么可以与太伯的至德相比呢?况且使得国内的争端发生在王位更替的时候,祸乱兴起在王族内部,于是公子光劫夺了王位,到了儿子夫差,就被越王勾践打败。国势衰落,不能恢复,父子只传了两代,吴国就灭亡了。
以季札这样见解通达,知识渊博、不懈地追求道义的人。如果先前承担了寿梦的遗命,继承了馀昧死后的王位,一定能够发扬光大周朝宗系的统治,称霸江南。那么,吴国也就能够因而强盛,许多祸乱也就不会发生了。这样的话,阖闾怎么能在地下室里密谋夺位呢?专诸的匕首又怎么能够发挥作用呢?
唉!保全自己的声名而不顾吴国的大业,坚决推让而不改变素志。所丢掉的是忠,所保存的是节,季札倒是很会养护自己,但对死去的君王怎样交待呢?与其从周朝的音乐中观察各诸侯国的兴衰变化,从戚地的钟声中觉察到孙文子处境危险,何不多关心一下自己内部的祸患,多忧虑一点自己国家的安危呢?与其到王僚墓上去哭祭回报,哀悼已死的王僚,侍奉活着的公子光,何不在争端发生前就采取行动,在祸乱未发生前就进行防治呢?与其抛弃家室来表示自己的节义,把宝剑挂在徐君墓前来表示为人守信用,何不遵奉君父寿梦的遗命,继承王位,来安慰他的在天之灵呢?就此而言,自己要保持纯洁,不追求合理的王位继承,这是干净了自己而抛弃了国家啊!吴国的灭亡,季札实在是祸患的根子。他还说:“不是我引起的祸乱”到底是谁引起的呢!到底是谁引起的啊!
49、逊斋记(元)欧阳玄
①有一言,而可终身行之者乎?圣门高第(指孔子的弟子),固尝有如是之问矣。近代有行之者,司马君实(司马光)之类是也。盖人之一生,苟有得于一言而合于道,则其生平精神、心术、凡见诸行事者,莫不于此取则焉。故虽一言也而可胜用哉!君实之于实,自为儿时至于相(做相)天下,终始惟一言也,然则守约(简约)之道,顾(难道)不至当欤?
②吴君礼逊,佳子弟也,学殖(学业,学问)之务,尤孜孜焉。尝请于予曰:“吾于逊一字也,深有慕而未能愿,仍逊以自号,何如?”余曰:“旨(美好)哉言乎!非所谓一言而可终身行之者乎?”夫逊也者,吾党之士入门第一义,出门第一程也。在《礼》“入学鼓箧①”,即以逊为先。《说命》亦曰:“惟学逊志。”盖吾之于道,慊(qiàn不满足)然如有所不知,而后人告我以知;退然如有所不能,而后人告我以能。谦以受道,抑以从人,兹非入门之第一义乎?夫子曰:“义以为质,而逊以出之。”义之在人,犹物之有干也。然辞焉而弗婉,色焉而弗愉,则严者愈严,而义有不可直遂(实现)者矣。婉辞足以达意,愉色足以致和,兹非出门之第一程乎?
③今吾礼逊学道,则犹升堂而望入室者也。(甲)涉世则积跬步,而至千里者也。(乙)虽然,逊以出之,又不可不信以成之也。(丙)信以成之,则如君实之守其实而后可也。(丁)孟子曰:“孟施舍②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吾于是亦云。
[注]①入学鼓箧:击鼓召集学士,令打开书箱,拿出书来学习的一种仪式。②孟施舍:人名。传说是一勇士。
参考译文:
有一个字,可以终身遵照它去做的吗?孔子的弟子,曾经有这样的疑问。近代有践行“一言”的人,司马光这一类人就是这样。因为人的一生,如果能够得到一个与道相合的字,那么他的精神、认识事物的方法和途径、以及一切显现在他的行为中的东西,没有什么不以此为准则。因此,虽然只是一个字,也完全够用了啊!司马光对于“实”,从他小时候开始一直到担任宰相,始终践行这一个字。既然这样,那么这种简易可行的方法,难道不是很恰当吗?
吴礼逊,是一个很优秀的后生。学问上的事,他十分勤勉。曾经向我请教说:“我对于字,十分向往却未能到达这样的境界,仍然以‘逊’给自己命名,怎么样?”我说:“这个字好啊,不就是人们所说的一个字却可以终身践行它的字吗?”逊,是我们读书人进入圣门学习的第一美德,离开圣门经历世事的第一规范。在《礼》中,有“入学鼓箧”的仪式,就把逊作为根本。《说命》也说:“谦逊好学。”因为我们对于道,不满足的样子如同什么都不知道,而后别人告诉我使我得以明白;谦卑的样子如同什么也不能胜任,而后别人告诉我使我得以胜任。通过对人谦逊来接受道,通过克制自己来遵从他人,这难道不是进入圣门的第一美德吗?夫子说:“君子将义作为根本,又用谦逊的态度来表达。”义对于人的价值,如同躯干对于物的价值一样。但是,如果一个人说出的话不委婉和顺,表现出的神色不和悦,那么原本严肃的事情就显得更严肃,从而义就不能顺利实现了。委婉的言辞足够用来表达心意,和悦的神色足够用来使人事和顺,这难道不是离开圣门经历世事的第一规范吗?
如果我们秉持谦逊的态度,学道就能由浅入深,达到更高的水平。经历世事就能积累点滴,到达更远的境界。如果舍弃谦逊的态度,我们又依照什么来前进,怀着什么来前行呢?尽管这样,用谦逊的态度来表达它,又不可以不依靠忠诚守信来成就它。依靠忠诚守信来成就它,就如同司马光坚守他的“实”而后才能成事一样。孟子说:“孟施舍的养勇,只是保持一股无所畏惧的气势,又不如曾子的方法简易可行。”我对此表示认同。
50、味书阁记——为徐德夫右司作(南宋)刘克庄
①阁在丰城山间。名,子贱潘公也;笔,广微袁公也。德夫读书其上有年矣,去而仕于朝,因以其所读者为天子言之,忠愤激发,几忤上意。竟坐是由省闼①放还故山。或窃笑曰:“世盖有剽窃涉猎书之毫芒而光显遇合者。德夫无所不读,顾龃龉留落如此,意者书误德夫耶!德夫宁能味此无味之味耶?”德夫亦叹曰:“有是哉!”
②夫书无穷尽,味有浅深。尝试以古今人观之;行之笃、守之固,味之深者也;先信而后畔,始合而卒离,味之浅者也。叔孙通、鲁两生皆学《礼》,一以取封,一没世无闻。舒、弘皆学《春秋》,一起徒步拜相,一老摈郡国②。岂非深者守道而难合,浅者谐世而易售欤?使其果深于书,捽茹山雌也③,脱粟太牢也。苟为不然,如啖土炭,如嚼蜡火,将唾弃之矣。然则德夫之所味,固世之所不能味;世之所味,固德夫之所不屑味欤!
③或又曰:“阁仅三间,奚其记?”余曰:“不然;石渠、天禄④,高则高矣,而不能逃莽大夫之讥;临春、结绮⑤,美则美矣,而不能湔⑥狎客之谤。德夫阁虽小,然圣贤之事具焉,古今之变合焉,天下、后世之责在焉。德夫味之不已,出则为遗直,为名臣;处则为高士,为全人。是阁与天壤俱敝矣。勿记,可卑?!”
(选自《后村先生大全集》)
[注]①省闼:禁中,宫中。②老摈郡国:指董仲舒为公孙弘所抑而出为胶西王相。③捽茹山雌也:指采食野菜如同吃野鸟的肉一样鲜美。④石渠、天禄:汉宫中藏书阁名。扬雄曾校书其中,后撰文讨好王莽,朱熹在《通鉴纲目》中称他为“莽大夫”。⑤临春、结绮:南朝陈后主宫中的阁名。⑥湔:洗。
参考译文:
味书阁在丰城的山里。取名的人是潘子贱,题款的人是袁广微。德夫在阁上读书已有好多年了。离开阁而入朝做官,就把他读书的心得讲给皇上听,抑郁在他心中的忠言谠论激切地吐露出来,几乎忤逆皇上的心意,终因此而从宫廷中放还故山。有人讥笑道:“世上大概有些人由于以剽窃书中的片言只语或一知半解地得到的零星知识,光荣地得到了君王的赏识。可是德夫无书不读,反而与君王龃龉不合而穷困失意,想来是书误了德夫吧!德夫难道能体味这种没有意义之书的旨趣吗?”德夫也叹口气说:“有这种情况呀!”
书是没有穷尽的,而旨趣却有浅深之别。试以古代和古今的人看这问题:对书中有讲的实行得真诚、信奉得坚决的,是对书体味得深的人;先信奉而后背叛它,开始投合而终于背离的,是对书体味得浅的人。叔孙通和鲁国的两位儒生都学《礼》,叔孙通用来取得封侯,而鲁两生却到死也没有名声。董仲舒、公孙弘都学《春秋》,公孙弘被举荐,由布衣而拜相封侯,董仲舒却以垂老之年被谮而摈弃于边远郡国。这难道不是对书本体味得深的人,因为信守道又而难于迎合人意,而体味得浅的人却谐俗媚世而容易得到人们的欢心吗?要是果真得到了书中真谛,那他吃野菜就如同吃野鸡一样鲜美,吃粗粮如同吃牛肉一样甘甜。如果不是这样而只是浅尝辄止,那他吃野菜粗粮,就同吃土和炭、嚼蜡和火一样难以下吞,将要唾弃它了。这样看来,那么德夫所体味的,原来是世人所不体味的;而世人所体味的,原来是德夫所不愿意体味的吧!
又有人说:“阁仅有三间,记什么呢?”我说:“不能这样说,石渠、天禄二阁,高是算高了,而在上读书的扬雄却不能逃脱“莽大夫”的讥评;临春、结绮二阁,美算是美了,而在内宴饮酬唱的江总等人,却洗雪不了“狎客”的讥谤。德夫的味书阁虽然小,然而圣贤经天纬地的经典具备在此,贯通古今演变规律的史籍聚会在此,记载如何兼济天下、泽惠后人的图书摆放在此。德夫体味得不停不歇,出仕就成为正道而行有古之遗风的人,成为有政绩的名臣;隐退就成为超世绝俗的人,成为道德完美的人。这样,这幢味书阁将与天地一起而败坏呀!要是不写这篇记,能行吧?
51、游云龙山记(明)都穆
①云龙山在徐州城南二里许,州志谓山有云气,蜿蜒如龙,故名。元朱泽民记谓宋武帝微时,尝憩宿于是,有云龙旋绕之异。此为得之。山一名石佛。唐昭宗时,时溥为节度使,朱全忠遣子友裕败溥军于石佛山下,即其地也。
②丙寅冬,自京师之官南都。十一月乙酉过徐,欲登兹山,以览其胜。都司周君寅之与予联舟,实陪以行。午抵山麓,跻磴而上。入寺,观所谓石佛者,像仅半躯,崇可二丈,广倍之。左右侍卫之像,皆凿石所为。山之阴,度黄茅岗,忆苏文忠公诗“乱石如羊”之句,瞻眺久之。其下即宋张山人放鹤亭故址,苏公所与记者,后之人创三贤堂于上。三贤,为昌黎韩子、苏公暨陈师道。盖昌黎尝为州推官,苏公尝知州事,师道则州人而教授于学者也。升高而望,一州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诚有如苏公所云。而子房、楚王二山,至戏马之台,皆历历在目,予窃有感焉。徐为古战争地,而楚汉其尤也。方高帝之起丰沛,子房佐之,百战蹙项,竟有天下。使当时而无子房,汉之为汉,殆未可知。然则项氏之灭,虽谓子房灭之可也。彼淮阴侯者,功非不伟,直搏兔逕鹿辈耳,乌足以望子房!而今皆云散鸟没,销歇不存。千载之下,遗迹遗断碑,荒林烟草,适足以资人之慨叹,而逸民高士,乃独笑傲其间而已。
③予于是知功名之累人,不如幽闲之肆志也。虽然,予欲逃名而未能者,安得雪月之夕,悲歌剧饮于斯,以续招鹤之辞?山人有知,能不泠然御风来耶?姑记之以俟。
参考译文:
云龙山位于徐州城南二里之处。州志记载它山有云气,蜿蜒如龙,以此得名。元代朱泽民记提到宋武帝外出巡视时,曾在此山留宿歇息,有一条云龙绕着他飞不肯离开。因此得名。山又名石佛山,唐昭宗时,当时溥是节度使,朱全忠派儿子朱友裕在石佛山下打败溥的军队,就是这里。
丙寅年冬天,我从京师去南都赴任。十一月乙酉经过徐州,想登这山,浏览胜景。都司周君寅之与我同舟,其实是为了陪我出行。午时抵达山麓,拾级而上。入寺,看到所谓石佛者,石像仅剩半躯,高约二丈,宽是高的一倍。左右侍卫之像,都是凿石所成。
山之北,是黄茅岗,想起苏轼的诗“乱石如羊”之句,我瞻仰眺望良久。它的下面就是宋代张山人放鹤亭旧址,苏轼曾经记录过这人(张山人)的事情,后人在此建三贤堂。三贤,是昌黎先生韩愈、苏轼和陈师道。大概韩昌黎曾任徐州推官,苏轼尝任州知府,陈师道是本州人且在此教书。我登高望远,一州之山,冈岭四合,隐约如大环一样,确实如苏轼所说。而子历、楚王二山,直到戏马台,都历历在目,我暗生感慨。徐州为古代兵家必争之地,尤以楚汉为甚。当时汉高祖起于丰沛二县,张良辅佐他,百战之后击败项羽,终于拥有天下。假使当时没有子房,(以后)是否有汉朝,还真不好说。项羽之亡,即使全部归功于张良也是可以的。淮阴侯韩信,功劳并非不高,但只不过搏兔逐鹿之辈罢了,哪里能够望张良项背!(这些人)现在都已经如云散如鸟飞,消失不见。千年之下,遗迹断碑,荒林烟草,只适合给后人增添感慨,而逸士高人,就独自笑傲于其间罢了。
我于是知道功名累人,不如在幽闲之地陶冶性情。即使这样,我想逃离名利却依然不能,哪里能够在雪月之夕狂歌畅饮于此,而续写(张山人)招鹤之辞?张山人如果泉下有知,能不清冷御风而来吗?姑且记下这事以待吧。
52、戕竹记欧阳修
①洛最多竹,樊圃棋错。包箨①榯②笋之赢,岁尚十数万缗,坐安侯利,宁肯为渭川下!然其治水庸,任③土物,简历④芟养,率须谨严。家必有小斋闲馆在亏蔽间,宾欲赏,辄腰舆⑤以入,不问辟疆⑥,恬无怪让⑦也。以是名其俗,为好事。
②壬申之秋,人吏率持镰斧,亡公私谁何,且戕且桴⑧,不竭不止。守都出令:有敢隐一毫为私,不与公上急病,服王官⑨为慢,齿王民⑩为悖。如是累日,地榛园秃,下亡有啬色少见于颜间者,由是知其民之急上。
③噫!古者伐山林,纳材苇,惟是地物之美,必登王府,以经于用。不供谓之畔废?,不时谓之暴殄。今土宇广斥,赋入委叠;上益笃俭,非有广居盛囿之侈。县官材用,顾不衍溢朽蠹,而一有非常,敛取无艺。意者营饰像庙过差?乎!《书》云:“不作无益害有益。”又曰:“君子节用而爱人。”天子有司所当朝夕谋虑,守官与道,不可以忽也。推类而广之,则竹事犹末。
(选自《中国古代十大散文家作品选》)
[注]①箨(tuò):笋壳。②榯(shí):直立。③任:治理。④简历:选择。⑤腰舆:古代用手挽的一种便轿。⑥辟疆:开辟地域,这里指竹园的主人。⑦让:责备。⑧桴:这里指砍伐。⑨服王官:做官的。⑩齿王民:做百姓的。?畔废:叛逆。?过差:超过规定。
参考译文:
洛阳最多的是竹子,竹园星罗棋布。光是竹笋、竹竿的盈利,每年就不下十余万缙钱,等于坐得千户侯的利禄,其收入不在富底的滑川流域之下!但是,竹园里打堰灌水,养土施肥育苗选材,修剪培养等工作,大都必须严谨细致,认真从事。在竹林深处的空地上,家家有精巧雅致的亭舍,客人要想游赏,都可以坐小轿,径直而入,不必事先征得主人的同意,主人亦不在意,对此不会感到奇怪和发出贵难。因此,洛阳种竹赏竹的风俗也出名了,都把它当作件好事。
壬申年秋天,官府纷纷率人拿着镰刀斧头,不论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竹林的主人是谁,一律砍伐,不伐尽不止。西京留守发出严令;敢隐瞒丝毫的即为私藏,将按照不服从官家急需治罪,当官的被看作是对朝廷的怠惰不敬,当百姓的则被看作是叛逆不道。这样一来,数日以后,土地荒芜了,竹园光秃了。老百姓的脸上却看不到一点吝惜的神情,由此可知洛阳的百姓是急供朝廷所需的。
唉!古时砍伐山木,交纳木材芦苇,只是把地产的好东西送到官府,以准备充当一定的用途。不供给就叫做叛逆犯上,不按时令砍伐征收,就叫做随意糟蹋。现在大宋王朝疆域广大赋税收入积聚众多;皇上更是一心一意地节俭,并没有大兴宫室、盛设园圆的奢侈之心。官府中积累的材料物资,无不是余裕漫溢,甚至于都被鹜蚀腐朽了。可是,一遇到意外之事,却又没有限度的搜敛刮取,也许是塑像修庙超过了规定吧!古书上不是说过:“不要做无益的事来损害有益的事吗?”还说过:“君子应当节约用度,爱惜人民。”皇上和各部门的官吏们应当每天早晚都要考虑到这些,坚守职责的道义,千万不可忽视。以此类推而扩展开来,伐竹则如同是桩小事了。
53、芝阁记王安石
①祥符时,封泰山以文天下之平,四方以芝来告者万数。其大吏,则天子赐书以宠嘉之;小吏若民,辄锡金帛。方是时,希世有力之大臣,穷搜而远采,山农野老,攀缘狙杙,以上至不测之高,下至涧溪壑谷,分崩裂绝,幽穷隐伏,人迹之所不通,往往求焉。而芝出于九州、四海之间,盖几于尽矣。
②至今上即位,谦让不德。自大臣不敢言封禅,诏有司以祥瑞告者皆勿纳。于是神奇之产,销藏委翳于蒿藜榛莽之间,而山农野老不复知其为瑞也。则知因一时之好恶,而能成天下之风俗,况于行先王之治哉?
③太丘陈君,学文而好奇。芝生于庭,能识其为芝,惜其可献而莫售也,故阁于其居之东偏,掇取而藏之。盖其好奇如此。噫!芝一也,或贵于天子,或贵于士,或辱于凡民,夫岂不以时乎哉?士之有道,固不役志于贵贱,而卒所以贵贱者,何以异哉?此予之所以叹也。
参考译文:
宋真宗的时候,登泰山祭天地以粉饰天下太平,天下拿芝草来禀告的人数以万计。那些大官,就由皇上赐诏书褒奖他们;如果和百姓没什么区别的小官,就赏赐黄金布帛。那时,迎合世俗而有权势的大臣,极力搜寻,到遥远的地方采摘;山村的农民、村夫,攀登悬崖绝壁,越过崖上小木桩,上可达到不能测量的高处,下可到深沟峡谷,断裂的山崖绝壁和深幽隐蔽、人的足迹不能通达的地方,也常常有人去寻找。生长在九州、四海之间的芝草,几乎全被采光了。
到现在的皇上即位,谦让不夸耀自己的恩德。从大臣起就不敢说筑坛祭天、辟场祭地的事,下诏命令有司,如有拿祥瑞之物来禀告的都不要接受,于是那些神奇的物产,都消失隐藏、抛弃掩盖在杂乱丛生的草木之间,那些山村的农妇村夫就不再知道那是瑞草了。那么我们就知道因为一时的好恶而能形成天下的风格,更何况实行先王的统治呢?
太丘县陈学文很好奇。芝草生长在他的庭院里,能识别它是芝草,因为它可以进献而很珍惜,没有出卖,所以在他的房屋东边修建一阁楼,摘取芝草把它藏起来。他好奇到这种程度。哎!同样是芝草,有的受皇帝珍视,有的受士人珍视,有的被平民轻贱,这难道不是因为时势吗?有道德的学士,本不将自已的志向定在地位贵贱上,可是最终还是有“贵贱”之分,和芝草又有什么不同呢?这就是我所感叹的。仁宗皇秸五年十月日记。
54、玉立斋记(宋)杨万里
①零陵法曹厅事之前,逾街不十步,有竹林焉。美秀而茂,予甚爱之。欲不问主人而观者屡矣,辄不果。或曰:“此地所谓美秀而茂者,非谓有美竹之谓也,有良士之谓也。”予闻之,喜且疑。竹之爱,士之得,天下孰不喜也,独予乎哉?然予宦游于此几年矣,其人士不尽识也,而其良者独不尽识乎?予欲不疑而不得也。
②今年春二月四日,代者①将至,避正堂以出,假屋以居,得之,盖竹林之前之斋舍也。主人来见,唐其姓,德明其字。日与之语,于是乎喜与前日同,而疑与前日异。其为人,庄静而端直,非有闻于道,其学能尔乎!有士如此,而予也居久而识之,斯谁之过也?以其耳目之所及,而遂以为无不及,予之过独失士也欤哉!
③德明迨暇,与予登其竹后之一斋。不下万竹,顾而乐之,笑谓德明曰:“此非所谓‘抗节玉立’者耶?”因以“玉立”名之。而遂言曰:“世言无知者,必曰‘草木’。今语人曰‘汝草木也’,则艴然而不悦。此竹也,所谓草木也非耶?然其生,则草木也;其德,则非草木也。不为雨露而欣,不为霜雪而悲,非以其有立故耶?世之君子,孰不曰:‘我有立也,我能临大事而不动,我能遇大难而不变。’然视其步武②而徐数之,小利不能不趋,小害不能不逋。问之,则曰:‘小节不足立也,我将待其大者焉!’其人则不愧也,而草木不为之愧乎?”德明负其有,深藏而不市,遇朋友有过,面折之,退无一言。平居奋然有愤世嫉邪之心,其所立莫量也。
④吾既观竹夜归,顾谓德明曰:“后有登斯斋者,为我问曰,人观竹耶?竹观人耶?”隆兴元年,庐陵杨万里记。
[注]①代者:指接替杨万里职务的官员,当时杨万里在零陵任期已满,正在等待交接。②武:半步,泛指脚步。
参考译文:
在零陵法曹官署的门前,穿过街道不到十步远,有一片竹林,长得秀美茂盛,我很喜欢这片竹林。我多次想不过问主人就径直去参观,却一直未能成行。有人说:“此处所说的秀美茂盛,不是指茂美的竹子,而是指贤良之士。”我听了之后,又是欣喜又是疑惑。有修竹可喜欢,有良士可结交,普天之下有谁不欣喜若狂,难道只有我吗?然而我在此地为官已有多年,对其间一般的名士不敢说都认识,但对其中的佼佼者难道还没认全吗?我对竹林主人的疑惑一直没消除。
今年春的二月四日,接替我职务的官员即将到零陵,我要让出衙署,只好暂借房子来住,借到一间,就是那片竹林前面的一间房舍。主人赶来见面,此人姓唐,字德明。每天与他交谈,于是与他结交的欣喜与前些时候相同,只是又有了新的疑虑。唐德明为人,庄重沉静而正直不阿,如果不是深明正道常理,唐德明的学识能这样深厚吗!身边有这样的有德之士,而我却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结识他,这是谁的过错呢?完全凭据自己的耳闻目见来识人,就自以为没有不认识的,这是我的错啊,我差点失去了结交有德之士的机会!
唐德明等到有空闲,与我登上那竹林后面的一间屋子。竹子不下万根,环顾四周,心里十分高兴,笑着对唐德明说:“这些竹子难道不就是人们所说的‘抗节玉立(坚贞不屈,操守坚定)’吗?”因此以“玉立”来命名。我接着说道:“世人说别人不明事理,必定说‘你就是一根草木’;现在对人说‘你真是一根草木’,对方就会勃然大怒。这些竹子,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草木吗?然而竹子生长着,其形态是草木;它的精神品德,却不是草木。不因为雨露滋润而欢欣,不因为霜雪摧残而悲伤,这难道不是因为竹子能坚守节操的缘故吗?世上的所谓君子,哪个不是自诩:‘我能坚守节操,我能临大事而不动,我能遇大难而不变。’然而观察他的言行举止总是从容算计着,蝇头小利是一定要追求的,哪怕是一点点危险也要躲开。责问他,还大言不惭地说:‘小的节操不值得坚守,我将等到有大的节操再来坚守!’这些人真是毫无羞愧之心,而那些具有竹子般品格的真正的君子难道不替他们羞愧吗?”唐德明拥有满腹才学,却深藏不露,从不炫耀,遇到朋友有过错时,就当面指责,回来后就再不议论别人。平时总是愤恨社会不公,憎恶世人邪曲,他的高尚节操真是不可限量啊。
我观赏完竹林后,天已黑了,准备回房,回头对唐德明说:“如果再有登上这屋子的人,替我问一问,是以人观照竹子呢?还是以竹子观照人呢?”隆兴元年,庐陵杨万里记。
55、小倦游阁记(清)包世臣
①嘉庆丙寅,予寓扬州观巷天顺园之后楼,得溧阳史氏所藏北宋枣版《阁帖》十卷,条别其真伪,以襄阳米芾①所刊定本校之,襄阳在维扬倦游阁成此书,予故自署其所居曰小倦游阁。十余年来居屡迁,仍袭其称,而为之记曰:
②史言长卿②故倦游,说者谓:“倦,疲也”,言疲厌游学,博物多能也。然近世人事游者,辄使才尽,何耶?盖古之游也有道:遇山川则究其形胜厄塞;遇平原则究其饶确与谷木之所宜;遇城邑则究其阴阳流泉,而验人心之厚薄、生计之攻苦;遇农夫野老则究其作力之法、勤惰之效;遇舟子,则究水道之原委;遇走卒,则究道里之险易迂速与水泉之甘苦羡耗,而以古人之已事,推测其变通之故。所至又有贤士大夫讲贯切磋,以增益其所不及。故游愈疲则见闻愈广,研究愈精,而足长才也。今之游者则不然,贫则谋在稻粱,富则娱于声色,其善者乃能于中途流连风物,咏怀胜迹,所至则又与友朋事谈宴,逐酒食,此非惟才易尽也,而又长恶习。
③予自嘉庆丙辰出游,以至于今,廿有七年矣。少小记诵,荒落殆尽,而心智益拙,志意颓放,不复能自检束,而犹日冒此倦游之名也,其可惧也夫,其可愧也夫。
(选自《艺舟双楫·卷二》,有删改)
[注]①米芾:祖居太原,后迁湖北襄阳。②长卿:司马相如的字。
参考译文:
嘉庆丙寅,我寓居扬州观巷天顺园的后楼,得到溧阳姓史的人家所藏的北宋用枣木版雕刻的阁帖十卷,每条辨别它的真伪,用襄阳(米芾)刊定的版本校对它。米芾在扬州的倦游阁成就此书,所以我把自己居住的阁楼称作“小倦游阁“。十余年来我的居处多次迁徙,仍然沿袭它的名称并给它写记如下:
史书上说,“长卿(司马相如)故倦游”,解释的人说:倦,是疲的意思,这是说充分游学到了疲厌的程度,他才这样博物多能的。然而近世人从事交游的,往往耗尽才华,这是为什么呢?大概古人的游有它的方法,遇到山川就考察它的地势要塞,遇到平原就考察它的肥沃贫瘠,看是不是适合种植庄稼果树,遇到城邑就探究它的河流和地下水,检验人心的厚薄,考察百姓生计的艰苦,遇到农夫野老就探究它们劳作的技巧和勤劳懒惰的成效,遇到船夫就探究河流水路的原委,遇到赶路的人就探究路途是否好走,和沿途水泉的甘苦枯盈,并且用古人已经记载的内容,推测下面的变通发展。(古人交游时)又有贤士大夫一起讲贯切磋,来增益自己的短处,所以越是游得充分,见闻就愈广,研究就愈精,也就足够增长才能。今之游者就不同了,贫穷的交游是为了谋生计,富贵的交游是为了声色娱乐。其中好的尚且能在中途流连风物,咏怀胜迹,但他们所到之处又与友朋事谈宴,逐酒食,这样的交游不仅是才华容易耗尽,还会增长恶习。
我自嘉庆丙辰离家出游,到今天已经二十七年了,少小记诵的诗文已经荒落殆尽,而自己心智更加笨拙,意志也颓放了,不再能增广自己的智识,却仍然天天冒着这个“倦游”的名声,这真令人恐惧啊,这真令人惭愧啊!
56、通蔽(清)方苞
①誉乎己,则以为喜,毁乎己,则以为怒者,心术之公患也;同乎己,则以为是,异乎己,则以为非者,学术之公患也。君子则不然。誉乎己,则惧焉:惧无其实而掠美也;毁乎己,则幸焉:幸吾得知而改之也;同乎己,则疑焉:疑有所蔽而因是以自坚也;异乎己,则思焉:去其所私以观异术,然后与道大适也。
②盖称吾之善者,或谀佞之虚言也;非然,则彼未尝知吾之深也。吾行之所由,吾心之所安,吾自知之而已。若攻吾之恶,则不当者鲜矣,虽与吾有憎怨,吾无其十或实有四三焉。与吾言如响,必中无定识者也;非然,则所见之偶同也。若辨吾之惑,则不当者鲜矣。理之至者,必合于人心之不言而同,然好独而不厌乎人心,则其为偏惑也审矣。
③吾友刘君古塘,行直而清。其为学常自信而不疑,心所不可,虽古人之说,不苟为同也,而好人之同乎己。夫古人之说,不能强吾以苟同,而欲人之同乎己,非心术之蔽乎?知君者,犹以为自信之过也;不知者,将以为有争气也。君与吾离群而索居久矣,会有所闻,书以质之。
参考译文:
别人称赞自己就感觉到很高兴,别人批评自己就感觉到很生气,这是治心之术的共同的毛病。跟自己意见相同的就认为是正确的,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就认为不正确,这也是治心之术共同的毛病。君子却不是这样。别人称赞自己,就感到很恐惧,恐惧自己没有那样的实力,却受到过分的赞美,担心自己掠取别人之美名或成就以为己有。如果有人诋毁自己,就感到很庆幸,庆幸我知道了这个问题,并且把它改正了。如果有人和自己意见相同,就会持怀疑态度,怀疑是否自己有什么见不到的地方,而因别人的赞同又更加坚持自己的谬见。遇到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就会思考,去掉一己之私见,来看一看与自己的观点不相同的学术观点。这样以后就与儒家的思想体系非常和谐了。
假如别人称赞自己,或许这是阿谀谄媚的虚言。不然的话,就是他还不是非常了解我。我行事的缘由,我内心的安定,是我自己所了解的。如果别人攻击我的坏处,那么我不恰当地方的就会很少了。虽然他跟我之间有怨憎的感情,但是他批评我的毛病,即使我不会有十分也会有四三分的。他的话就像我说话的回声一样,我说什么他就说什么,他心中必定没有一定的见解,人云亦云。不然的话,就是我们的见解偶尔相同。他如果替我解惑,那么不恰当的地方就会很少了。世间最正确的道理一定合于人心,不用说内心的感受就是相同的,然而如果坚持一己之见而不问是否合于人心,那么他一定是偏执和糊涂的,这也就很清楚了。
我的好友刘古塘品行正直而清廉,他做学问非常相信自己,从来没有过怀疑。他内心不认可的不赞同的,即使是古人的学说,他也不会无原则的随意赞同,却喜欢让别人认同自己的学说。古人的学说也不能强迫我无原则地认同,却想要让别人认同我自己的学说,这不是治心之术的弊端吗?了解刘君的人认为他这是太过自信;不了解他的,认为他就是争强好胜。刘君和我都离开世俗的人群而独自居住很久了,如果恰好有自己独到的见闻和感受,就会以书信的形式互相探讨。
57、松风阁记(明)刘基
①雨、风、露、雷,皆出乎天。雨露有形,物待以滋。雷无形而有声,惟风亦然。
②风不能自为声,附于物而有声,非若雷之怒号,訇磕于虚无之中也。惟其附于物而为声,故其声一随于物,大小清浊,可喜可愕,悉随其物之形而生焉。土石屃赑,虽附之不能为声;谷虚而大,其声雄以厉;水荡而柔,其声汹以豗。而草木之中,叶之大者,其声窒;叶之槁者,其声悲;叶之弱者,其声懦而不扬。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逍遥太空,与造化游。故宜于风者莫如松。宜乎适意山林之士乐之而不能违也。
③金鸡之峰,有三松焉,不知其几百年矣。微风拂之,声如暗泉飒飒走石濑;稍大,则如奏雅乐:其大风至,则如扬波涛,又如振鼓,隐隐有节奏。方舟上人为阁其下,而名之曰松风之阁。予尝过而止之,洋洋乎若将留而忘归焉。盖虽在山林而去人不远,观于松可以适吾目,听于松可以适吾耳,偃蹇而优游,逍遥而相羊,可以喜乐,可以永日;又何必濯颍水而以为高,登首阳而以为清也哉?
④予,四方之寓人也,行止无所定,而于是阁不能忘情,故将与上人别而书此以为之记。
参考译文:
雨、风、露、雷,都来自天空。雨露有形体,万物等待它们来滋润;雷没有形体却有声音,风也是这样的。
风不能自己发出声音,藉着东西而发出声音。不像雷的震怒号叫,在虚空里就发出了大声。就因为风附藉着物体而发声,所以它的声音完全随着物体而改变;响亮、微弱、清晰、溷浊、轻快、恐怖等变化,就都随着物体的形状而产生了。土石屃赑太坚实,风虽吹过它们上面也不能发出声音,山谷空阔广大,那声音就雄壮凄厉。水流汤漾温和,那声音就喧嚷吵杂。都不能算中正和平的声音,让人觉得胆战心惊。所以只有附藉着草木发声才合适。在草木之中,宽大的叶子发出声音显得滞塞,枯槁的叶子发出的声音显得悲凉,孱弱的叶子发出的声音显得软弱不响亮。当中最适合风鸣者非松树莫属。因为松这种植物,主干挺拔枝柯纠绕,叶子纤细而修长,奇特而高耸,舒展而茂盛,交错而精巧,所以风吹过它的时候,不滞塞不激荡,流顺通畅,具有自然的和谐,故以听了可以消除烦恼忧虑,洗净昏沉污浊,使人精神旷达心情愉快,舒和澹泊,宁静安闲,自由自在在天地间生活,跟大自然相往来。难怪爱好山林的高士,喜欢松而不能离弃它了。
金鸡峰上有三棵松,不知有几百年了,微风轻吹,声音如幽静的泉水淙淙地流过石滩,风稍大,就像演奏典雅的古乐。那大风来的时候,就像翻扬的波涛,又像击鼓一样,低沉而有节奏。方舟上人在金鸡峰下建造了一座楼阁,取名为松风阁,我曾到访而住在那儿,舒畅得意得想要长住下来而忘了回去。因为此阁虽在山林之中,可是离人境不远。夏天不太炎热,冬天不太寒冷,观赏松可以使我眼睛舒服,聆听松可以使我耳朵舒服,慢步徘徊从容地游览。自由自在地徜徉其中,没有外来的事物扰乱心境。使人欢喜快乐,使人愿意终日如此,又何必一定要像许由那样到颍水边洗耳才算高洁,像伯夷、叔齐那样爬上首阳山不食周粟才显清廉呢?
我是四处寄居的人,脚步从不安定于一处,可是对这座楼阁,却不能忘怀,所以在要跟上人道别时,写了这篇松风阁记。时间是元顺帝至正十五年七月九日。
58、示季子懋修书(明)张居正
①汝幼而颖异,初学作文,便知门路,吾尝以汝为千里驹,即相知诸公见者,亦皆动色相贺曰:“公之诸郎,此最先鸣者也。”乃自癸酉科举之后,忽染一种狂气,不量力而慕古,好矜己而自足。
②丙子之春,吾本不欲求试,乃汝诸兄咸来劝我,谓不宜挫汝锐气,不得已黾勉①从之,竟致颠蹶。艺本不佳,于人何尤?然吾窃自幸曰:“天其或者欲厚积而钜发之也。”又意汝必惩再败之耻,而俯首以就矩矱②也。岂知一年之中,愈作愈退,愈激愈颓。以汝为质不敏耶?固未有少而了了,长乃懵懵者。以汝行不力耶?固闻汝终日闭门,手不释卷。乃其所造尔尔,是必志骛于高远,而力疲于兼涉,所谓之楚而北行也!欲图进取,岂不难哉!
③吾昔童稚登科,冒窃盛名,妄谓屈宋班马,乃弃其本业,而驰骛古典。比及三年,新功未完,旧业已芜。今追忆当时所为,适足以发笑而自点耳。甲辰下第,然后揣己量力,复寻前辙,昼作夜思,殚精毕力,幸而艺成。今汝之才未能胜余,乃不俯寻吾之所得,而蹈吾之所失,岂不谬哉!
④今汝既欲我置汝不问,吾自是亦不敢厚责于汝矣!但汝宜加深思,毋甘自弃。假令才质驽下,分不可强;乃才可为而不为,谁之咎与!己则乖谬,而使诿之命耶,惑之甚矣!吾言止此矣,汝其思之!
[注]①黾勉:勉强。②矩矱:比喻规矩法度。
参考译文:
你小时候聪慧异于常人,开始学写文章,便知道写文章的路径,我曾经认为你是千里马,与我相熟的朋友看到你,也开心祝贺对我说:“您的几个儿子当中,这个是最先取得成功的(最先及第)。”然而自从癸酉年你科举中第后,忽然染上了一种狂傲之气,自不量力地想着仿效古人,骄傲自满。
丙子年春天,我本不想让你去应试,是你的几个兄长都来劝我,说不应该挫了你的锐气,我只好勉强听取他们的意见,结果你遭受挫败。你学艺不精,对别人有什么可责怪的呢?可是我庆幸地对自己说:“老天大概是要让你厚积薄发吧。”又想到你会记住第二次科考失败的羞耻,肯底下头来遵守规矩。哪里想到一年里,你越写越退步,越激励你你越颓废。是因为你不聪敏吗?本来就没有小时候聪慧,长大很懵懂的人。是你不够努力吗?我听说你终日闭门读书,手不释卷。可是才学造诣平常,这必定是你好高骛远,想广涉猎而使得自己疲倦,这就是南辕北辙啊!像这样还想进步,这不是很困难吗!
当年我年少登科,得到了人们附会的好名声,妄称自己就像是屈原、宋玉、班固、司马迁这样的人,于是放弃自己的学业,仿效古人。过了三年,学习古典的还没有取得成功,原来的学业已经荒废。现在回想当年的行为,只不过足以被人耻笑而自取其辱罢了。甲辰年我科举落第,于是估摸自己的能力,再反思以前的教训,从早到晚勤学苦思,发奋努力,侥幸学业有所成就。而今你的才能恐怕不会超过我,竟然不谦虚寻求我获得成就的原因,却重蹈我的覆辙,这不是很荒谬吗?
现在你既然希望我对你不加管束,我因此也不会过多要求你啊!但是你要好好的思考,不要自暴自弃。如果是才质驽钝,那本是无法勉强的;可是你有能力却不去作为,这又能怪谁呢?自己的做法违背常理,却归咎到命运,很糊涂呀!我的话就说到这,你好好想想吧!
59、答李翊书韩愈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
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子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
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译文:
六月二十六日,韩愈禀告,李生足下:
你来信的文辞立意很高,而那提问的态度是多么谦卑和恭敬呀。能够这样,谁不愿把把立言之道告诉你呢?儒家的仁义道德归属于你指日可待,何况乎表述道德的文呢?不过我只是所谓望见孔子的门墙而并未登堂入室的人,怎么足以能辨别是或非呢?虽然如此,还是不能不跟你谈谈自己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你所说的要著书立说的看法,是正确的,你所做的和你所期望的,很相似并很接近了。只是不知道你的“立言”之志,是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所取用呢,还是希望达到古代立言的人的境界呢?希望胜过别人而被人取用,那你本已胜过别人并且可以被人取用了。如果期望达到古代立言的人的境界,那就不要希望它能够很快实现,不要被势利所引诱,(要像)培养树木的根而等待它的果实,(像)给灯加油而等它放出光芒。根长得旺盛果实就能预期成熟,灯油充足灯光就明亮,仁义之人,他的文辞必然和气可亲。
不过还是有困难之处,我所做到的,自己也不知道达到(古代立言者的境界)还是没有?虽然如此,我学习古文已有二十多年了。开始的时候,不是夏商周三代西东两汉的书就不敢看,不合乎圣人志意的就不敢存留心中,静处的时候像忘掉了什么,行走时好像遗失了什么,矜持的样子像在思考,茫茫然像是着了迷。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的时候,想要把那些陈旧的言词去掉,这是很艰难的呀!把文章拿给别人看时,不把别人的非难和讥笑放在心上。像这种情况也有不少年,我还是不改(自己的主张)。这样之后才能识别古书(中道理)的真与假,以及那些虽然正确但还不够完善的内容,清清楚楚黑白分明了,务必去除那些不正确和不完善的,这才慢慢有了心得。
当把心里所想的用手写出来的时候,文思就像泉水一样涌流出来了。再拿这些文章给别人看时,非笑它我就高兴,称赞它我就担忧,因为文章里还存有时人的意思和看法。象这样又有些年,然后才真是象大水浩荡一样(文思奔涌)了。我又担心文章中还有杂而不纯的地方,于是从相反方向对文章提出诘难、挑剔,平心静气地考察它,直到辞义都纯正了,然后才放手去写。虽然如此,还是不能不加深自己的修养。在仁义的道路上行进,在《诗》《书》的源泉里游弋,不要迷失道路,不要断绝源头,终我一生都这样做而已。
文章的气势,就像水;语言,就像浮在水上的东西;水势大,那么凡是能漂浮的东西大小都能浮起来。文章的气势和语言的关系也是这样,气势充足,那么语言的短长与声音的扬抑就都会适当。虽然这样,难道就敢说自己的文章接近成功了吗!即使接近成功了,被人用时,别人能得到什么呢?尽管如此,等待被人采用的见解,难道就像器具一样吗?用或不用都取决于别人。君子就不这样,思考问题本着仁义原则,自己行事有一定规范,被任用就在人们中推行道,不被用就把道传给弟子,把道借文章流传下去为后世效法。象这样,是值得高兴呢,还是不值得高兴呢?
有志于学习古代立言者的人很少了。有志学习古人的人,必为今人所弃,我实在为有志于古的人高兴,也为他悲伤,我一再称赞那些有志学习古人的人,只是为了勉励他们,并非敢(随意)表扬那些可以表扬、批评那些可以批评的人。向我问道的人有很多了,想到你的意图不在于功利,所以姑且对你讲这些话。韩愈语。
60、与李生论诗书
文之难,而诗之难又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诗贯六义,则讽喻、抑扬、渟蓄、温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也!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贾浪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也。
愚幼常自负,既久而愈觉确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短,冰轻著雨绡”。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原注,上句云:“隔谷见鸡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下,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高”。得于道宫,则有“棋声花院闲,幡影石幢幽”。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象,苔龛响木鱼”。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得于郊园,则有“远陂春寒渗,犹有水禽飞”。(原注,上句:“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苛也。又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汉林”。又“得剑乍如添良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又“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原注,上句“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又“殷勤元旦日,歌舞又明年”。(原注,上句“甲子今重数,生涯只自怜。”)皆不拘于皋概也。
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勉旃。某再拜。
翻译:
文很难,论诗更难。古往今来的说法是很多的,而在下以为先要能辨别诗的味道然后才可以论诗。长江、五岭以南,大多偏嗜酸咸口味的人。至于醋,不是不酸,可仅仅是酸而已;至于盐,不是不咸,仅仅是咸而已。中原的人用以调味、佐餐就不再用了,因为知道它们除酸味咸味之外,缺乏醇美之味。那些岭南的人,习惯了那种口味而不辨美与不美,这是当然的.了。诗所包括的“六义”,讽谕、抑扬、蕴蓄、温雅这些风格都在其中了。然而直接写出自己的心中所得,自然能以自己的“人格”而自树特点。前辈中有不少的人,也不特别擅长于此,何况水平还在他们以下的人呢!王维、韦应物的诗清淡深远、精巧细致,他们的作品自成一格,难道不能和风格遒劲挺拔的作品相比美吗?贾岛的作品确实有警句,但就全篇看,内容是比较空乏的,大概是靠雕琢艰涩的句子,才能显示其才能,这也是诗的体格不具备的缘故,何况水平在他之下的人呢?噫!形象真切,而不流于肤浅,意境深远,而含蓄不尽,然后才可以谈到文字以外的余韵了。
在下年少时常常自负,时间长了,越来越觉出自身的不足。然而有感于早春的诗句则有“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销”,又有“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又有“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寥。”有感于山中之景的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有“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后略至“殷勤无旦日,歌舞又明年”)这些诗句都是不拘泥于某一趣味,而是兼蓄众味,兼备众体。
大概创作绝句,需要造诣达到极深的程度才可以。(短短的篇幅)之外,却有着无穷的变化,见神奇于无形之中,哪里是容易的啊?现在您的诗,同时的人要想和您相比是困难的。如果要努力追求完善(诗歌的)的丰厚的整体美,就会知道什么是“味外之旨”了。勉旃,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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