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立春
“春天的烟花四散而落/令人伤感的气息逐渐黯淡/那些街边迟开的玉兰,零星的桃李/像没有燃透就跌落下来的烟花/从尘世的高空向下坠落//遇见一场烟花的表演/用一场轮回的时间//”——《立春》
积雪盈尺,地冻天寒,北方吹在脸上还是刀子一样疼。杨柳在田间陌头尚无一丝绿意,几只乌鸦在枝头,像生铁铸就一样纹丝不动。时令却已到了立春。历书上说:“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
现代人生活在汽车暖屋里,对时令已经不再那么敏感,早先在农村生活,却是对二十四节气了如指掌的。立春之后,虽然屋子外面还是寒气逼人,小溪的流水却早已在冰底发出了叮咚之声,窗台上的迎春也早已舒开了枝条,结出一个又一个金黄的花苞,急性子的已绽开了花瓣。而堆在窗台下的大白菜也已经吃了一半还多。圈里的土杂肥已趁结冰地硬运进了大田,只待化冻后撒匀下犁了。牛在槽头反刍,经过一个冬天的休养,已经膘肥体健、皮毛光滑。
白天,闲汉们会靠在朝阳背风的柴垛前闲扯,或者聚在一起摸几把纸牌。小赌怡情,大赌伤身,而庄户人的赌局输赢无非一把棒子粒而已。炉火嗵嗵地燃烧着,锅里炖着的是大白菜和粉皮,殷实些的人家还会有几块五花肉。到饭时,相好的几个就会温一壶白酒,直喝到头重脚轻面红耳赤,口里的那些陈年老调还是一重再重。猫儿偎在炉火旁打盹。狗缩在窝里。陌生人进门时,猫会抬起头“喵”一下,院子里的狗会硬梆梆地叫上那么几声,主人一呵斥就夹着尾巴缩进了窝里。
乡村的天色总是黑的早,夜总是无比的长。星星在天上眨着眼,一颗比一颗大、一颗比一颗晶莹。星空下,屋脊和草垛上的积雪都散发着暗暗的白。鸡不叫了,狗不咬了,因门窗封的严实,谁家婴儿夜啼的声音也好像不那么刺耳了。
一家人围在一起做些室内的农活。大多是一边拉着家常一边用手剥花生。已经干透的花生皮在手底“噼里啪啦”响着,红皮肤的花生就一粒粒跳了出来。或者是搓玉米。把成堆的玉米棒子放在脚边,用锥子破开几趟豁口,然后把剩下的玉米粒用手一搓,金黄的玉米粒就哗啦啦地掉进盆里。
天上的北斗指向正北时,油灯也结出了灯花。“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集呢!”是呵,老二说着念着就到出嫁的日子了,陪嫁还得再添几床新棉被呢。
灯光熄灭了,一会儿,厢房里就传出呼噜声,厨房里传出老鼠碰油瓶声,天地间只剩下了无边的黑暗。
这时候,土豆在地窖里捂着,鸡在窝里睡着。只有土地深处的种子,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
2.雨水
尽管还是穿棉衣的时候,走路长了背上还是会出汗,黏糊糊的叫人心烦。地垄上的积雪越来越薄,野兔跑过的痕迹已经漫漶不清。
正月已经过了一半。该走的亲戚已经走完,该干的活计男人出门前已都收拾妥当。孩子上学去了。女人心里空落落的。她洗床单、洗被罩,洗孩子换下来的一身又一身的衣服,洗衣机嗡嗡地转着,仿佛只有这样家里才能有点动静。
再没什么可忙活的了,女人就想到外面透透气。村子在开发区的边上。短短两年的时间,挖排水沟,架路灯,铺沥青路面,开发区已经像模像样了,但真正开工的厂子却还没有几家,只有一格儿一格儿的麦田被高高低低的绿化带隔开。嗯,路边这些是木槿,那边还有海棠。男人在家时不喜欢她养的盆盆罐罐小花小草,却在院子里种下了一些枝阔叶大的花木,冬天落一树雪花,夏天散一院花香。呵,为什么又会想到他?女人心里慌慌的,没一点着落。
抬头间,女人瞥见了那座有着蓝色玻璃钢瓦屋顶的房子。小屋在苗圃北头的中间,一缕轻烟正笔直地飘在屋顶上,屋前全是一畔一畔去年扦插好的小苗。看护这片苗木的人她认识,是娘家邻村的一个复退军人。就是天天在田间侍弄苗木,衬衣的领子也总是雪白,头发微微卷曲,眼睛有些凹。他笑时真好看,有点腼腆,牙齿也像藏在领口和袖间的的衬衣,雪白雪白。
大叶女贞,紫叶李,每畔苗木的地头都插着一个写着名字的木牌,像领头的士兵扛着旗子,只是这个季节,一地的士兵有点像此刻的她:脸色苍白,皮肤暗淡。
男人在家时,夏天一个夜晚两人曾经经过过这间小屋。当时天热,门半敞着,小屋里随着灯光地外泄曾经传出过几声琴弦声。是吉它?“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对,是吉它。弹唱的是《月亮之歌》,电视剧《凯旋在子夜》的插曲。熟悉这首歌是因为那时自己还在上中学,绿皮的日记本里天天记满了自己的奇思怪想,其中就有写给前方将士表达爱慕的信件——那时候有本叫“两地书”的书,她看着时流过多少眼泪呵!不过眼前的这男子肯定不是接到她信件的人,他才多大,和她差不多,听家里老人说还有点远亲关系呢。
后来结婚后,信是不写了,但女人的心里还总是有一肚子话。男人在家时对男人说,男人会骂神经病。男人不在家时,她就对着花说:“你怎么还不开呵,人家邻家的都开了”,对着雨说:“你怎么还不停呵,宝宝都要下课了呀”,但说来说去,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却总也没有说出过。
心里有事,睡眠轻,易怒,内分泌就失调,肤色一直不太好。都多大年纪了,粉刺疙瘩一个接着一个,痤疮痕迹那么大一片,别说人家怎么看了,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正胡思乱想着,手机突然“叮咚”响了一下,打开,是移动平台发送的节日信息:今日“雨水”,万物开始萌动,春天就要到了。古语云:一候獭祭鱼,二候鸿雁来,三候草木萌动,从此,大地开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看着短信,突然间女人就做出了一个决断:回去给男人打电话,叫他回来。她想好了,不再叫他出去打工挣钱了。回来就把那块闲置的土地拾掇起来,趁春天,也开一个苗圃。她仔细观察过了,光开发区两边路的绿化用苗量就不会少,在家育苗不一定就比在外打工挣钱少。再说,那样她就不用有意无意再向这片苗圃走了。
她还想,她也要把男人的衬衣洗的白白的,叫男人把牙,也刷的白白的。
3.惊蛰
“河水破冰/有船顺风南下//有人早起/用草木灰圈起宅基,用砖块/把一些五谷压在院子中间//二月二/龙抬头/那些种子,蠢蠢欲动//——《惊蛰》。
这首叫《惊蛰》的诗是我组诗《农历书》之一,是有关小时候过“二月二”的一些记忆。农历“二月二”即二十四节气中的传统节气惊蛰。那时候乡下迷信,为挡住这天冬眠醒来的蝎子蜈蚣等毒虫进家,家里大人会天不亮就起来,把早就囤好的草木灰装进簸箕,围着宅基一边快走一边用手敲击边沿,倾倒木灰,直到严严实实的把家包裹起来。好玩的是大门和院子两个地方:大门口会用灰线画出一个外八字的弧线,中间是一道道的阶梯模样,象征着大门的台阶。而院子中间,会画一个圆圆的圈当作粮囤,中间用砖头压上一把五谷杂粮,寓意着家里的粮食不被虫咬,地里的粮食来年五谷丰登。
母亲会把头天晚上用盐水浸泡的黄豆粒放进锅里炒熟,给准备上学的我们几个每人一包,捏一粒扔嘴里,那个香!从进腊月就开始忙年,祭灶神,扫房子,蒸白馍……,只有吃过这把豆粒,我们村才算真正过完了年。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不论是南坡还是西坡,空气中到处都洋溢着新翻泥土的气息。会犁地的还是生产队就使唤牛的老把式。责任田分家到户后,生产队里的扬场好手、驾车把式们好像一下子失了事业,每年自家的那几垄庄稼,都不够捎带着塞牙缝的。只有到了春耕时候,家家好酒好饭的伺候着挨号耕地,生产队里的扶犁把式继孔爷爷才会找到点指点江山的感觉。
天刚放亮,继孔爷爷就收拾好牲口,把犁耙扔上大车,嘴里“嘘嘘”地赶着牛走过大街。犁耙在牛车上“稀里哗啦”的碰撞着,引得一路鸡鸭鹅狗跟着乱叫。
走到地头,先用镢头刨出分地时砸下的地界定点,找出两家的中线,鞭子一扬,牛弓起背,“哧”的一声犁铧就插进了土里。犁铧急速的移动着,垄里的泥土波浪一样向一边翻动。我承认,作为一个农民的后代我还是蛮合格的——我醉心于这种泥土的清香和回荡于田间的风声、蓝蓝天上的白云。
有时,我会注意到一条被犁铧切断的蚯蚓,在湿湿的泥土上扭动着,很快再被覆盖。有时我会看到半截脏脏的白骨,干木柴一样,想,生前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到饭时,家里的大人会把饭送到地头。生煎的豆腐,刚出锅的白馍,成瓶的白酒。这时候,继孔爷爷会把牲口解下来,让牛吃些料草,喝水,或者卧下来静静地反刍。牛在清澈的溪边大口大口的喝着水,用鼻子响亮的打着喷嚏,口里呼出成团的雾气。
继孔爷爷和大人说些年景收成的闲话,我在地头跑着玩儿,越走越远。
再回首,故乡已成了记忆中的黑白照片。
4.春分
“零星的雨点落在刚刚泛绿的水面上/埋进土里的种子迟迟没有发芽/风剪剪,呵,一场意外的倒春寒/电邮年代,竟迟滞了一封说好的远方来信//是夜,顶着烧热念颂心经/唇齿噙香/心下,却不合时宜的再次扬起红尘//”——《春分》
几场牛毛细雨过后,荠菜就从伏贴着的田垄上抬起了头,风中怯怯地站立着,叶子一片比一片水灵。这时候,是挖荠菜的好时机。早几天,荠菜的叶子还瘦小干瘪,捏都捏不起来。再晚几天,荠菜长干开花就老的再咬不动了。放学后,几个小伙伴拿把小铲子,挎个小筐,就扑向了原野。
绿油油的麦苗已经返青,风一吹,麦浪涌动,星星点点的荠菜花就掩映在时隐时现的田垄上。刚化冻的土地松软湿润,看到胖胖的荠菜,不用铁铲挖,两根手指一捏,荠菜就离开大地母亲的怀抱进了好看的篮子里。只有陌上地头的的荠菜,地硬,才用铲子使劲挖,有时用劲过大,会扬一脸的尘土。
野菜挖得快,就有玩的时间。松软的麦地里有大孩子在放风筝,纸糊的蝴蝶或者老鹰,由细细长长的线牵着。风筝在天上摇头晃脑,仿佛在和我们打着招呼。本家的一个爷爷会扎风筝,他制作的风筝特别精巧。我知道,天上放的这个就是他糊的,因为我认得那个漂亮的蝴蝶。
看够了风筝就去河边玩儿。溪水里的水缓缓地躺着,能看到小小的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水草在水底摇曳着,鱼儿一会躲进水草里,一会又好奇的探出头。岸边的杏花一片片落下来,风一吹就是一身。落在水面上的,会引得鱼儿啄来啄去,鱼儿也和我们一样,是把杏花当作玩具了吗?
在田野里疯够玩够了,踏着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小小少年的心呵,总是那么容易满足。
一转眼,我已长大并离开了家乡。故乡的田野,已成了遥远的记忆。但每到荠菜花开的时候,脑海里还是总会浮现出儿时挖野菜的场景。
终于趁一个周末,一家人去郊外的田野里挖荠菜。儿子和我一样,热爱田野,但已五谷不分。妻子近视,且也认不清哪棵是荠菜哪棵是苦菜,挖了半天,多是不能吃的野草。只有我捡宝一样大挖特挖,眼看着装野菜的方便袋鼓了起来,我手上也被铲柄磨起了一个血泡。
站在地头休息,看到不远处的河沿上柳枝儿已吐出了鹅黄嫩绿的一串串叶芽,杏园里的杏花也正开到十分好处。越过一片片的阡陌,隐隐能看得到城区鳞次栉比的楼房,但身边的原野里却无比的空旷。不是农忙时节,本来地里人就少,村里的孩子们也因撤乡并校,大多进城读书了。田野上再也看不到挖野菜和放风筝的孩子。
晚上吃饭时,妻子把挖来的荠菜做成了好几道菜肴,但吃在嘴里,却再也不是原先的味道了。
5.清明
“关闭了一个冬天的窗子打开/马路上的汽车刹车声顿时尖锐起来/窗外的电缆线上,一个飞起的塑料袋被越缠越紧/春天,是一阵细雨,有时也是一阵轻风//鸟笼里的百灵开始鸣叫/楼下的玉兰也绽放开花朵/在这个春天,卖花人将拆除掉他的温室/他的花将会开出一千种以上的颜色//有时候,我们会顶着风沙出门/你着旧衣,涂暗红的指甲/街道那边,暗如陌头杨柳//——《忽见陌头杨柳色》
父亲躺了一个冬天了。准确地说,是已经病倒三年了。这个叫老年痴呆症的病症,已把他变成了事实上的植物人。打针,喂药,冲洗膀胱,忙活完这些每天的日课后,我会站在朝北的窗子前站会。透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天气好时,能一直看到远处的莲花山,看到马路上蚂蚁一样忙碌的人们。为了保持室内温度,一整个冬天我都不敢贸然打开迎着北风的窗子。但今天父亲状态还好,天气也暖和,我想打开窗子让老人也呼吸一下久违了的春天气息。
窗子打开,迎面扑来的是马路上的喧嚣,刹车声,汽笛声,沿街的叫卖声,尖锐、刺耳、惊心。父亲病倒后,一日三惊,我对过于惊心的声音已经本能的开始排斥。窗前的电缆线上,有一个被从垃圾堆上吹起来的破塑料袋裹缠在电缆间的缝隙上,风一吹就“呼哒呼哒”的响,像父亲越来越艰难的呼吸。杜甫有句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看来古今同此一理。
但季节不以人的好恶为意志,楼下的玉兰还是开得像一簇簇火焰,鸟笼里的画眉还是那么清脆的叫着。
往年这个时候,父亲都会借着清明扫墓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乡下老家离得并不算太远,也就一个小时的车程。每次送他们回家,下车后我忙着清理门前和院子里的枯草落叶,母亲则忙着洗刷蒙尘已久的锅碗瓢盆。父亲把买回的黄纸一摞摞分好,用一个木模一下一下地敲打纸张——说这就是要烧给爷爷奶奶的钱。打完纸,父亲会用手一圈一圈的捻弄纸张,直到全部揉开,变成折扇一样的螺旋状。这时候母亲准备的祭品也已装进篮子。提把铁锹,我便跟父亲出了门——上坟得赶在正午之前。路上已经耽误一会时间了,父亲走得有些急。
原先的家族坟地现在已经成了人家的责任田,坟头已被侵夺的越来越小,直至漫漶不清。但父亲有办法,他从地头石桥的第一块石头迈起,向南四十步后再向西四步,就是上坟烧纸的地方。清理杂草,用木棍画出界限,父亲掏出火机慢慢地点燃纸张。木棍在纸堆里轻轻翻动着,那些烧透的纸灰就随着热气形成的气流飘摇着飞起来,落在头上,落在身上。“来,磕头!”等把酒水洒进冒着火星的余灰,父亲会带着我恭恭敬敬的行礼。
但是从前年开始,父亲的身体渐渐不能走动了,中间医院度过的。医院护理,所以这两年都是委托老家的人代为办理祭扫事宜。
下班时走出单位,看到路边有人在卖一小把一小把的柳树枝儿,好让人家买了回去插在门口,呀,原来又是清明了啊!
想起父亲的病情和往年上坟的场景,我的鼻子不由一阵发酸。我多么想陪父亲再回老家上一次坟呵。
6.谷雨
云行于天,雨水落在地上,千秋万载后,丘陵为壑,河流归入大海,但在我们寇庄,雨水却只流入村子西边的水湾。水湾是一个季节性的水湾——过了雨季,它只是一片滋生着纤细青草的低洼湿地,但在雨季,却终日回荡着彻夜不息的蛙鸣。
这个季节当然还不属于雨季。大田里的土地已经平整后种上了农作物,麦子正在拔节,花生已顶出两个叶瓣,特别是井台旁的菜园,豆角和黄瓜嫩嫩的触须已经上架,早早结出的细嫩瓜果,给人那么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村西边的水湾目前还只是一片葱郁的草地。早开的花儿都贴着地皮,吸引着几只懒懒的蝴蝶和蜜蜂。桐花在河边高大的梧桐树上纷纷飘落着,田鼠正在从鼠窝里向外倒腾泥土。一切正像画一样。
我8岁?还是10岁?记不得了。记忆里只是刚刚看过李连杰主演的《少林寺》,一个多小时心驰神遥的迷醉过程,使我还深深地沉浸在电影情节中。所以,和小伙伴们玩打打杀杀的游戏时,跑跑跳跳,总像武功在身、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就是这样一个上午,我和小伙伴们走进了这片田野。
刚发出翅花的家雀在低矮的草地上低低掠过,跌跌撞撞地落在软绵绵的草地上,一受惊扰,再跌跌撞撞的飞起飞远。我和小伙伴们雀跃着追逐着刚发翅膀的鸟雀,试图抓住它们中的一只。耳畔的风声呼呼响着,但眼看着抓到了,等扑上去,却又只是一把青青的野草野花。
几番折腾,终于累了,我和小伙伴们坐在田陌上休息,右手摁下的地方,正好摁了一手的泥。仔细看看,原来是新移植来的茄子或者西红柿秧苗,正低垂着小小的头颅。
大田的地头不像井台旁的菜园,点种的尽是秋后才能采摘的丝瓜或者秋后才如火如荼结下的眉豆、南瓜之类。
这时候,在一垄青青的麦垄深处,我看到了挤在麦根深处的一个精巧鸟窝。圆圆的草窝,外围是一蓬粗壮的干草,中心却是柔软的羽毛——几只顶着黄黄茸毛的雏鸟正向着天空张着无比巨大的尖喙“啊啊”作声。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捧回家。捉刚刚长出翅羽还不能飞远的蚂蚱,捉墙角结网而居的蜘蛛,捉围着菜花旋转的蝴蝶,没有这些时,就喂它们碎肉,或者奶奶用来喂小鸡的小米。这些羽毛还没长全的雏鸟真能吃啊,拉出一泡又一泡的稀屎——记忆中却总也没有一只雏鸟能够长大。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周围的蛙声越来越少——直至全无。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子西边的水湾已经成为一片茂盛的林子,长满了高高低低的树木和细碎灌丛。但我却再没见过跌跌撞撞低飞的麻雀和遍地都是的蚂蚱。它们都去哪儿了呀?
是不是都飞进了我的梦里?咯咯的笑声里,一飞一片,落了再起。
7.立夏
“鸟笼里的画眉开始躁动不安/它一会从栖身的横杆上跃下,梳拢几下羽毛,再跃上横杆/面对着纱窗外无边无际的绿荫/它也曾一度安静下来,仿佛想起了它曾经的家园//我翻开日历,看着用红笔圈起的这个节气/仿佛看到了镜子里,曾经红红眼圈的自己//——《立夏书》
石榴花开得晚,等它开的时候,池塘里的荷花已经窜出了箭杆,墙角的月季也已到了最盛的时候。粉粉的木槿星星点点散布在高高的枝干上,风一吹,就会纷纷露出脸来。在这个季节的所有花中,我独爱石榴花。是啊,那猩红的花瓣、长长的萼托是那么好看,何况它还是我儿时的玩伴之一。
老家的堂屋门前一边有一棵石榴树,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哪辈先人种下的了,盘根错节,虬劲苍然,每棵树的树冠有两片席子大小,每年春天就会焕发出勃勃生机。不知不觉间,先是从黑褐色的枝条上冒出一丛密密麻麻雀舌一样暗红色的芽尖,等屋后池塘里的荷叶铺满水面时,石榴树的叶子也长成了条形的嫩绿叶片。节气到了立夏,石榴的花苞就开始逐渐显现了。石榴花苞刚长出时是小手指一样短短的一截柱状花囊,长着长着顶端就逐渐变粗,直至裂开缝隙、张开口,喇叭一样的开口里就是猩红的花瓣和金黄色的花蕊了。石榴花开得多,满树红艳艳的一片,但却不是全部能够坐果,多是开着开着就一头掉下地来的谎花,所以石榴树下总是落着一重重的石榴花。
儿时的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和玩具,这棵石榴树就是我的朋友。我看到过长长的两列蚂蚁在树干上上上下下地爬,繁乱却又那么秩序井然,就是偶尔两只蚂蚁相遇,也是两根细细的触须一碰就分开,像是在握手问好。记忆中,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只喜鹊落在石榴树的枝头,喳喳叫着叫我起床。每天黄昏,也会有一群麻雀落在两棵石榴树上,唧唧喳喳的好像在争论什么事情。
母亲有时会在石榴树下套被子。地上铺上席子,把被面铺好,然后就一把一把的向上絮棉花,再用长长的线固定棉胎、缝制被面和里衬。麻雀在石榴树上喳喳叫着,偶尔会有谎花落下来,落在母亲身上,落在洁白的棉花上。“种子破土/寇庄的第一枝嫩芽率先走进春天/池塘上空升起水雾/我能分辨得出,新添的是一声什么鸟鸣//年轻的母亲从石榴树下走过/那时的我懵懂无知/正被时光错误地珍宠着:饮下一杯杯琼浆和毒酒//——《谁看到了独角兽》”。后来回忆起这一幕,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
石榴树长得大,开的花多,当然结下的石榴就多。到中秋节的时候,拳头一样大的石榴就裂开了嘴,可以采摘了。这两棵树看起来一样,结下的果实却一个甜、一个酸。甜得我们孩子吃或者送邻居亲戚,酸的就搁到放衣裳的柜子里藏起来,给奶奶留着。奶奶有痨病——现在科学的叫法应该是气管炎或者哮喘——每当气顺不下来的时候,就会抠几粒石榴籽,仿佛仙丹一样就能立刻见效。冬天,那时的乡下再没有任何能入口的水果了,这外表干瘪的像木头疙瘩的石榴也是难得的美味了。奶奶每次拿出石榴,都会偷着给我吃,而不给姐姐妹妹。奶奶是个老封建,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现在想想,奶奶那样做,一个是重男轻女,另一个也是贫乏的生活所致吧!老人已经去世几十年了,九泉有知,该会对孙辈一视同仁了吧。
8.小满
“麦花开了麦花落,杏子尚青/小满时节/衣服总嫌小的杏儿要嫁人//大红喜庆的嫁衣/是她穿过的最好衣裳/这个日子/她却最不开心”——《小满》
麦子扬花,正是需要浇水灌浆的时候,老天爷却像是没有睡醒,一任一片片的麦田喊渴而视而不见。
刚刚忙完春耕春种,锄罢了第一茬庄稼的庄户人心急如焚,在十字路口摆香案,烧纸钱,忙得不亦乐乎,可除了火舌掀起的热浪使树叶微微翻动,天上还是没有一丝风和云影。
该求的求了,该咒的咒了,剩下的就只能看自己了。
开始,只是天不亮就去井台抽坑水再忙别的,到后来就是一整天靠在井台旁,直到晚上在井台旁打地铺——井水蓄一点,就抽一会,再蓄一点,再抽一会。浇完一片麦地,往往需要在井台旁待好几个夜晚。而浇过水的麦田,麦子就长得格外喜人。
这年属于大旱,从来没有干过的老井也见了底。相邻的几家便合起伙来淘井。有劳力的出老力,下井淘泥挖沙,没劳力的人家就做饭送饭。可除了凉凉的沙子和井底的蛤蟆,并没有什么珍宝挖了出来——小小的我那时还隐隐的有些遗憾。
那些天,家里的大人都像是被太阳烤的出现幻觉了,看到一丝云影,就说:“要下雨了吧?”。看到风吹动树叶,就会又说:“这次该下了吧?”。但终于也无济于事。
眼看着田里的麦子猴毛一样,叶子由黝黑墨绿变成了枯黄的颜色,就是近井台的几亩,也营养不良似的顶着仅有的几点麦花。
在人们渐渐已经麻木了的时候,一个午后,几个响雷炸过,突然就涌起了一阵妖风,刮得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然后从北山后边就涌出了一座黑压压的云头。惊恐的人们争着往家奔跑,路远的还没到家,铜钱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跑到家的人们惊魂未定,雨点已经变成了冰雹。刚下小小冰雹时,还有小孩兴奋地跑进院子捡拾起来吃,后来越下越大,大家就都害怕起来。奶奶拿了把菜刀,“嗖”的一下扔到院子里,说是能镇住兴风作浪的秃尾巴老李——在山东老家有这样一个民间传说:秃尾巴老李是一条李姓的农妇怀孕两年破腹飞出的小龙,由于害死了母亲,他的父亲很生气,拿刀砍下了他的尾巴,所以后来他一下冰雹作害百姓,只要扔出菜刀,他就会吓得逃遁——不过这次扔刀并不凑效,因为冰雹下的更疾了。指头肚子一样的冰雹啪啪打在门前的梧桐树上,把梧桐的叶子敲出一个又一个窟窿,甚至连整片的树叶都打得掉了下来。
我们村子在鲁中山区的徂徕山前,由于海拔高,很难形成强对流天气,所以灾害也少。老辈人都说是老天保佑,因此得名“天保”,但那次,老天爷却没有眷顾这方沃土。
那场冰雹过后,河滩里的瓜地一片狼藉,大田里的麦子都被扑在了田垄里。套种秋茬玉米时,伏倒的麦秆多已霉烂。绝收已成定局。
邻家的叔和婶在地里忙了半年,眼看这个状况都不痛快。心里急,火气就大,争吵不免就比平时多。麦季天长,一般从地里回来已经八点多了。叔在听着《杨家将》喝酒骂人,婶忙着拦鸡喂猪。一切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过了不久,叔带哭音的喊声就响遍了半条街巷——他看到刚买来还没用的农药已经成了空瓶,婶子已经不知去向——找到时,婶已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在那一年,全村都没能吃上白面馍。
在那一年,我从一个懵懂少年直接步入了成人世界
9.芒种
当兵的消息下来后,亲戚们都来贺了个遍。按照惯例,明天带着大红花的他还将被村里敲锣打鼓地送到村口,再和带兵的武装专干到人民公社集合。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何况在那个年代,当兵基本算是农村青年跳出农门的唯一途径了。所以竞争就特别激烈,身体素质和高中文化外,根正苗红是最主要的条件,而恰巧这些条件他都符合。但为了一个远亲的成分问题,父亲就卖了一头圈里正在长着的“肥猪”才摆平。之所以把“肥猪”两个字引起来,按父亲的话说:“刚发开身量,正上膘哩!”。但也顾不得这些了,公社武装专干的话外有音呢。
查体,政审,接受亲戚乡邻的祝贺,折腾了十多天后,今天终于静下来了。晚饭后,娘在饭屋里烧水,家明帮着絮柴草,有一句每一句的和娘拉些闲话。风箱一拉一松,进出空的挡板就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柴草在炉膛里熊熊燃烧着,把母亲瘦小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高大、夸张。
堂屋里是本家的几个叔伯在和父亲闲话,说些老辈子的逸事,夸这孩子有出息。好像穿上这身绿军装后,马上就能光宗耀祖似的。西屋里是妹妹几个疯丫头,也不知道叽叽咯咯说些什么,只是一阵一阵的笑,窗户纸上都是影影绰绰的人影。这些女孩子里最安静的是明美。明美其实和他同岁,比妹妹大,小时候曾经和他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小学时,还曾经和他在一条板凳上坐过五年。那时候明美真瘦,皮肤白白的,像根大头豆芽菜。课间跳房子或者丢沙包时,长长的马尾辫一甩一甩,身子轻盈的就像要飞起来。
慢慢长大了,两个人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一块约着上学放学打猪草去了,特别是家明读高中后,再在街上遇到,明美也只是低低地叫声家明哥,脸颊就红红的,像刚刚剥了皮的鸡蛋染了一重淡淡的胭脂。
终于不早了,该睡了,几个小姑娘走前都过来打招呼,口里叫着家明哥,说些到了部队上好好干呀,考军校、戴光荣花、入党提干,像前村谁谁谁什么的吉利话,连一直低着头的明美也挤上前来送给了他一个绿皮日记本。家明随手接过来,看到扉页上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八个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目光相对时,明美却又慌乱地躲开了眼神。那眼神一波一波的闪,家明的心就一下一下地撞。
第一次回家探亲,满屋子的人里唯独没有了明美。装作漫不经心的问起来,母亲说,正好他走的第二天,明美就病倒了,一直病了很长时间。第二次探亲回来,听母亲说明美已经嫁人,是前村的一个民办教师,婆家对她很好。
忙碌的日子比树叶还稠,军事科目训练,政治理论学习,悄悄地复习功课。三年的高中学习没有白费,梦一样的就考上了军校。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在这一期间,除了梦中想起爹娘想起老家时,才会想起明美,那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藏着许多话儿没有说出。
和佳宁领取结婚证不久,婚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开始顺便从宿舍向小家收拾东西。他站在凳子上向下递橱子顶上的东西,佳宁在地下接,一个不注意,碰下了一摞边上的书和本子。其中的一本绿皮日记本已经掉色了,浅浅的,青草一样。随着本子落地,一张发黄的纸条也飘了出来。
“家明哥,我在村子外的小树林等你,不见不散。明美”
落款日期是他当兵走的那个晚上。
看着字条,家明的泪水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10.夏至
冬至饺子夏至面,出锅的热面条放笊篱里,用刚拔上井的凉水一过,就根咸菜条就能吃的稀里呼噜山响。
晚饭时天还没黑,皎洁的月亮就已在天上显现。乡下的天格外蓝,天上的星星也格外挤。那时的农村没有通电,当然还没有如今的空调和电视,家家户户只能扯领席子到外面乘凉。一胡同的人家都聚集在有风的街口,孩子们在席子上爬,大人摇着扇子,粗粗的驱蚊绳冒着浓浓的烟雾,火星一明一灭地闪烁着。
那时候我不喜欢驱蚊绳的怪味,也不喜欢听大人们扯些老掉牙的故事,喜欢到一个叫“河沿圈”的瓜地找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天的本家哥哥玩。野外风大,白天蒸腾着热气的瓜地已经生出隐隐凉意。我们找个高处的沙丘坐下,吹笛子,或者听收音机里的文学频道,争执是席慕蓉写得诗好还是汪国真写得诗好。月亮静静挂在天上,一地大大小小的西瓜一起反射着月亮的清辉。沙滩洁白如雪,溪水如练。偶尔能听到一只把月夜当白昼的蝉在鸣叫,孤单单的。雨水大,西瓜长得块,有时近了,还能听到西瓜炸裂的声音。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用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同样是乡下孩子,只是那时我们没有银项圈,不是海边的少年闰土,也没有见到过偷瓜的猹。
成年后,我梦中无数次出现过这个场景:月光下的沙滩,蝉声,流水……,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少年。
随着时代的变迁,曾经田园牧歌式的故乡已经越来越远,就是回到寇庄,原先洁白的沙滩也已经被挖成了一个个的沙坑。河水里冒着脏臭的气泡,沿岸的树林已被砍伐殆尽。村庄里的人们都忙着比房子谁家起的高,车子谁家的好,已经没人留意天上的月亮和旷野里的清风了。
“为了欲望,为了安全的需要,有时人们会认同悦服屈从某些自己也并不相信的东西,但最后总要付出极高的心理代价,因为他无法避免激烈的内心冲突”。德国心理学家卡伦.霍妮在她的著作《焦虑的现代人》中对当下人们的心态作如是剖析。
如今儿子也已经到了我当初的年纪了。自小在楼房里长大,脚步重些都要考虑楼下邻居的感受。看动画片,逛公园,他们的文化生活不知道要比我们丰富多少倍,但戴着厚厚的镜片、背着重重的书包、忙着应付各类考试的他们就快乐吗?再进一步说,那些为了孩子到县城买房的农民、想尽办法为孩子择校,周末筋疲力尽带着孩子赶各种班的家长,他们快乐吗?那些乘着高铁、坐着轮船背井离乡的人们,他们找到他们的梦想了吗?
现代人快节奏的生活方式带来的是固有道德和传统习惯的失衡乃至倾塌。有型的房屋坍塌了我们可以再行修盖,灵魂如果没有了庙宇,雨水会不会滴在心上?
在这个炎热的暑天,我想着再也回不去了的寇庄和童年,仿佛身边,吹起了微微的凉风。
11.小暑
天气越来越炎热,太阳才一竿子高,地上就像下了火。
四叔从天刚亮就来井台前打辘轳,一井坑的水马上就要见底了,整整齐齐的一片菜地也已基本浇完。凉凉的井水顺着刚起垄的菜地一边流着、一边“滋滋”地冒着泡。
头伏萝卜二伏菜,刚进伏,四叔已开始忙着种秋菜了。
四叔是个好庄稼把式,农业集体时代是个拖拉机手,春耕秋播时,驾驶着拖拉机从队部“风驰电逝”的走向田野,刹车气线排出“卟卟”的气压声,挂在机身后的犁铧一摇一晃的颠簸着,被土地打磨成一片银白的铧尖就一摇一晃地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那时候,老师叫我们写作文“我长大了干什么”,很多小朋友就神气地写:我长大了当拖拉机手。
后来就是家庭联产承包了,可以看出四叔有点失落。但土地分家入户后,四叔作为劳力好手,种庄稼的特长发挥的淋漓尽致。婶在家烧锅做法、喂鸡打狗,四叔就天天长在了田间地头。
春天,成片的桃花杏花和菜花开成了云霞,四叔就在云霞里耕地播种;夏天,毒毒的日头能把石头晒化,四叔在地里流着汗锄草;秋天,高粱压弯了身子,四叔在越来越凉的露水收获喜悦;冬天的雪花覆盖了麦田的时候,大地一片洁白,四叔还一趟趟的来地里照看他的菜窖。
但四叔最忙的时候是夏天。收罢小麦,几场透雨过后,沟沟壑壑里就积满了明晃晃的雨水,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蛙声如潮。半人高的玉米施足了肥喝饱了水,“噼噼啪啪”的拔着节,地瓜拉开了秧疯爬,花生开出了金黄金黄的碎粒花朵。庄稼长,野草也长,才锄了没几天,田垄里的草就又能把庄稼盖住。四叔戴顶草帽,穿着薄薄的汗衫在地里锄草,长长的锄头插进土里,一伸,一拉,成片的野草就伏下了身子。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衫子后背上就结出一重白白的盐碱。
“四叔,为什么还不回家歇晌啊?”
“晌午太阳毒,肯死草哩。”
“太阳落山了,四叔怎么还不回家啊?”
“到地头齐头活,省得再来一趟。”
一个夏季,四叔除了草帽压住的额头上一圈白皙外,浑身晒得黑人一般。不过他打理的庄稼总比别人家的长势喜人,草也最少。
锄罢头遍二遍地后就入伏了。
四叔种的这片菜地近水,从生产队时就是菜地,所以到他手上后,他也是白菜萝卜的轮换着种些四时蔬菜。四叔文化不高,二十四节气农时却把握的十分准确。头伏过后,趁墒情好的时候打起垄来,撒上春天收获的萝卜种子,浇透水,几天后,嫩嫩的叶片就钻出了地面。手里没数,撒的种子就稠稀不一。稠的需要成把的间苗,就是稀的,长到手指头粗时也得间隔着拔除。成把的萝卜樱子扔在地头,除了荒年人吃外,牛不吃,羊也不吃。
四叔会过,把萝卜樱子扭掉,成根的小萝卜头用衣襟兜回家,婶洗净后扔咸菜缸里,几天后捞出来就是难得的美味了。
萝卜苗还没出齐就又进了二伏——种大葱和白菜的时令又到了。白菜地紧挨着萝卜地,种法也大同小异。到秋后,萝卜在地里撑裂了纹,拔一棵出来,衣袖上蹭蹭,咬一口,甜脆甜脆的。大白菜也已经卷起了菜心,越包越紧,有的叶片上还趴着绿色的蝈蝈,触须一挑一挑,一直唱一个秋天。
月亮亮的像水洗过一样,地上已下了一重薄薄的轻霜,收获的季节来到了。四叔会连着忙活好几天,挖地窖,收储萝卜和白菜。
到冬天,他会给菜窖覆上一重保温的柴草,老天爷会加上一重霜,再撒上一重雪。
12.大暑
看电视剧《三国演义》时,记得是刘备招亲那节,场面恢宏,气势宏大,特别是两个人牵着红丝绦结成的红花如仪行礼时,江南少女载歌载舞,用好听的吴侬软语唱着“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当我听到“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一句时,像被电击了一下一样,一种前世记忆般的感觉油然而生——我坚信我一定在哪里听到过,甚或就是我如是唱过,舞蹈过。
后来我把这段歌舞下载下来,上下班的路上一听再停。听着这支曲子,我努力地想:到底在哪、和谁听过这支曲子?为什么曲子的旋律这么熟悉?以《裂帛》为题,我少有的写了一组爱情诗发在年第四期《诗刊》上。面对友人探询的眼神,我绘声绘色的杜撰了一个优美的爱情故事。
就在我逐渐淡忘这支曲子的时候,我见到了真正的桐花。在花园的一角,我天天上下班经过的地方,青青的树身,细碎的花瓣,标示牌上赫然写着“青桐”两个字。回来从网上查阅了下,在中国古代典籍中的梧桐是一个宽泛的概念,主要包括梧桐(青桐)与泡桐(白桐)两种。在现代植物分类学中,梧桐(青桐)与泡桐(白桐)既不同科也不同属,前者是梧桐科梧桐属,后者是玄参科泡桐属;但是,二者在外部形态上有诸多相似之处,正如明代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卷十五所云:“桐种大同小异,诸家各执所见,纷纷致辩,亦不能诘矣”。我们平时所说的桐花所指主要是泡桐花,而非梧桐花。泡桐春天开花,花大型,紫、白两色;梧桐夏天开花,花小,淡黄绿色,并不显目。
呀,疑惑了许久的问题豁然开朗,我记忆里的此青桐花非彼泡桐花也。
少年时喜读金庸的武侠小说,“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每一部都熟得能磨出茧子,其中,第一部《书剑恩仇录》里的霍青桐印象特深——当她走进我的视线时,“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轻驰而过。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第一次正面出场,便让陈家洛不由心跳加剧。
霍青桐是悲哀的。她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在传说中,人人心中都有一块三生石。有缘的人相会就是三生石旧精魂互击的火光。霍青桐与陈家洛有了电光石火的一闪,却没能赋予冰冷的三生石热情与生命。
霍青桐担负着民族的重任,理所当然地把柔弱隐藏在心理。族人把她当成英雄,却没人知道她也有懦弱的时候。和光彩照人的妹妹喀丝丽相比,霍青桐一直孤单的支撑着自己,支撑着她的民族,只是在无人的时候舔着自己的伤口。就黑水河之战,她顶着巨大的压力和折磨,却也只能向阿拉求助,诉说。甚至大胜之后,也只能选择离开。
我一向都不明白霍青桐为什么会喜欢陈家洛。谋略不如她,眼光不如她,精明不如她,连胸襟也不如她。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喜欢这首《子夜四时歌》,是不喜欢霍青桐最后的结局吧。桐花盛开,大暑之日,想到这节心底却是巨寒。
13.立秋
金风渐冷,玉露生凉。看到立秋两个字,下笔我就想到了这句像章回体小说里的话。像不经意间的鬓间白发,秋天骤然在这个早晨来临了。一起还都看不出任何异样,除了一早一晚,天气还是一样的炎热。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天空越来越蓝了,白云水洗过一样干净。奔涌了一个雨季的河流终于慢下了步子,河滩上的沙子又露出了大片的白。立秋之后,寸草结顶,稗草、看麦娘结出了长长的穗子,蚂蚱振动着羽翅,从这个田垄飞到那个田垄——直至飞出秋天。
秋天是个令人伤感的季节,年少时读红楼:“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眼里读着文字,心里就阴晴不定的伤感起来,仿佛窗外真的正暮色四合、雨水正从竹梢上一滴滴地溅在身上。
那时候过得日子清苦,家里大人多病,有次叫我去镇子上取药,早晨,太阳刚刚出来,我一个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孤独,迷惘,含着对未来无尽的莫名的恐慌——那个早晨的记忆,后来成了我一生的孤独:“一滴滴晶莹的露珠,在初秋的草尖上/泛着光/把一双早行的鞋子一再打湿//露寒生凉/足寒伤心/一双湿透的鞋子/使那个早行的少年,二十年后倍感孤独//”——《一双湿透的鞋子》。
如今经历了一些世事,心绪当然不再那么容易被外界影响,但睹物思人,感知于心,形之于色,落笔就往往就失之于感伤:“金风渐冷,玉露生凉/像话本小说/开篇我写下表述时光的语句/然后把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安放在尘世//给他一对慈眉善目的爹娘/让他无忧无虑的长成/给他一个青梅竹马的阿娇/让他成年后一遍遍相思/给他一根够长的马杆/让他套住最烈的骏马/给他一付热心肠/让他从容经过这简单的一世//不给他贫穷,失望,仇恨,欺辱/不给他歧途,疾病,离散,孤独/不给他煎熬,思念,夜半的星宇/不给他个虚名儿/尝尽世间的悲苦//不写引文,序,跋,不让别人写一知半解的眉批//不隐讳,不夸张,不借喻……//梨板一敲/我写小桥流水,写少年眼中含着的热泪/写他梦里的翅膀,心中的感激、不便言说的儿女心事//——《话本人生》”
有相熟的朋友读了,问:“你给他的都是他一直就有的?”,我说:“嗯”。又问:“你不给他的都是他缺少的?”我扭过头,怕他看到了眼里的泪光。
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坐六路汽车进出,上班、去邮局、医院或者远方。我写:“连日秋雨,空气中陡生凉意/我更衣出门,看到满架蔷薇谢尽/六路汽车向终点驶去//路过平阳河时偶尔驻足/我想起了秋风吹动渭水、落叶正满长安的诗句/——在春天,它曾经飘满茫苍苍的柳絮,你在岸边/正一顾倾城,再顾倾人家国//从春天到秋天,怀着幸福,不安,痛苦或者喜悦//我曾矫情地一再涌出过泪水/而秋风人间,江山画图/世事轻似尘,薄如纸//”——《世事轻似尘,薄如纸》。
是的,世事轻似尘,薄如纸,我只有一些小悲喜,欲言又止。
14、处暑
车子再开不动了,两个人就下来改为步行。山并不高,在丘陵密布的鲁中山区顶多算个大点的丘陵罢了。路两旁高高低低都是开着紫色花穗的紫荆丛,间或有一片开白色花朵的无名野花。男孩从小在乡下长大,能认出的野花野草很多,但这一山坡的花花草草还是有很多叫不出名字。路面高低不平,多是下雨冲刷出的一道道沟壑,露着颗粒粗大的沙砾岩石。
天气虽然已经立秋,且已经黄昏,但秋老虎的余威尚在,才走几步路后背上就汗津津的都是汗水。
“快来看呵,稻草人!”。
翻过山坡,一片平缓开阔地骤然出现在了眼前。地堰上歪七扭八地长着几棵花椒树,暗红的花椒一簇一簇的聚在带刺的枝头,树下是一根粗大的南瓜藤,缀着几颗硕大的南瓜,梢上还顶着几朵金黄金黄的南瓜花。地里就是一小片一小片的庄稼了。左边是一小片棉花,棉桃还没有咧开嘴,深绿的叶片上就已生满了成块的褐斑。右边的这片就是站着这个稻草人的谷子地了。今年雨水多,谷子的长势特别喜人,一穗穗低下头的谷子已经半黄,风中微微晃动着,叶子和叶子沙沙的摩挲着,好像很亲密的样子。
稻草人该站了有一段时间了,风吹日晒加雨淋,已经残破的不成样子。女孩歪过头看着男孩笑:“邋邋遢遢,还不如这个稻草人干净!”。眼里却浓浓的都是柔情。
夕阳的余晖格外亮,连女孩脸颊上淡淡的绒毛也映了出来,淡淡的雀斑却几近于无了。风吹着稻草人的衣袖忽喇喇的响,女孩的连衣裙也迎着风紧紧地裹在了身上。白皙的胳膊、脸庞、耳廓、鼻尖,像是汉白玉雕出来的雕塑,显得那么不真实。
男孩的心动了一下,忙慌乱地转过了头。远处是夕阳染黄的山坡、村庄、林子,和林子上空的那重烟岚。再远处,是男孩长大前的家乡。
人一开始是没有心的,和这稻草人一样。男孩有了心是因为有了身边的女孩。正如亚当吃了夏娃递给他的那颗果子。他看过圣经,知道有这样一句话:上帝就把他们赶到尘世里,说从今往后,亚当必须累得满头冒汗才能活下去,女人必受分娩之苦。
两个人在一起,累得满头冒汗有什么?分娩之苦算什么?所以,男孩对上帝的做法很是不解。
那天,男孩和女孩给周围的每一个山头都起了名字,给每一种野花也都起了名字,还给脚下这个丘陵取了个凤凰岭的名字。理由?为什么要有理由?我就乐意这样叫。女孩说叫就叫了。
后来就是冬天了,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过年了,男孩回了自己的家。和爸妈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有天早上天不亮男孩就接到了女孩哭着打得电话,哭得都说不出话来了,那个伤心呵,可是为什么呢?女孩抽抽泣泣地说:“我做梦了,梦见你在前面的雪地里走,我一直喊,一直追,可你就是不回头。”“傻丫头!”,男孩笑完,眼里竟也湿湿的想哭呢。
他们两个,包括疼他的爸爸妈妈,都没有想到:20天后,在单位组织的查体中他将查出一种治不好的病来。天后,他将一个人在雪地上走远——远得在人世再看不到他
15、白露
“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林子里/你是误入觅食的鸟儿/你的巢在远方/此时,那里的莲藕已在泥水里长成/高粱已经红透/你三岁的儿子/已把你买回的玩具弄丢//”——《白露》
院子里开着的花只剩下了蔷薇。月亮升起来后,把它们黑黑的影子投射在了墙壁上,一动不动。星河岑寂,世无尘埃。世界仿佛回到了它初始时的样子。
小村不大。此刻,娃娃在妈妈怀里,柴垛静静站在门前,青青的瓦片在屋顶上反射着一片银白的光。
我离开小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距离远的已经漫漶不清,但月色里走过街巷,仍然记得哪一个大门是谁家的、家里曾经有什么人,井台前打碎的又曾经是谁家的瓦罐。
那时候村子比这还小,中间是一个十字路口,向四个方向各延伸出一条长短不一的街道。街道两旁全是高高低低的草房子、或者瓦房子,瓦房子的大门楼多是青砖青瓦,土坯房的大门往往就是柴木搭就。一下雨,村子的道路就全成了泥浆。鸡和猪跑来跑去,街上显得更加脏乱不堪。低洼的地方聚集着些雨水,青蛙“呱呱”叫着,等晴上几天水势退去,青蛙们又不知道去了何方。
晴天,上学的孩子结伴走过,会经过一片一片乱乱开着的花和菜架。有的就在路边,有的从墙里探出,到了夜晚,它们就只剩下了浓浓的花香。在暑热天气,麦场上会飞起无数的红色蜻蜓。在秋天,有时候就会有一个接一个的流萤。流萤在前,跑着追着,童年就闪在了身后。
踏着泥泞的土路上学、星空下追逐流萤,曾经,我就是其中那个害羞的男孩。
走着走着已经出了村子,进入了一片更加浩大的洁白月光里。秋天真的是一个盛大的舞台,庄稼此时已经悉数登场,高粱、玉米、大豆、花生,各自站在自己的地垄上。秋虫呢喃,仿佛每片叶片下都藏着一只自顾自弹唱着的虫儿。人走近了,会短暂的停歇一会,只要一驻足,就又铺天盖地的响了起来。
沉醉于这无边的秋意里,听遍地的虫声、淙淙的流水,闻着这自小就无比熟悉的草木香气。月亮照在庄稼上,清亮的叶子上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月光照在你光滑的指尖和腕上的旧银饰上,反射出的是一小片一小片的白。
那是你第一次跟我回老家,我只想把小时候走过的每一条街巷、每一座桥梁都告诉你。那一天,你第一次知道了白露是一个农历节气,而不仅仅是我们在情书里引用过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你第一次认识了河边并不茂密的灌木,河床上的菖蒲、苇丛,临水的杨柳,绵延不绝的清清河水。
后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直至每年的清明节偶尔回去一趟。直至,再回到村子里我再见不到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
但在异乡,梦中醒来发呆的时候、日间行止间突然静止下来时刻——我经常会想起那个夜晚,想起那个夜晚你指间上淡淡的光亮、身上的淡淡清香。
会想起那句唐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16.秋分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时节/耧铃轻轻的,一垄垄响过大地/萆子谦卑的垂下头颅/交出它的籽实/一只褐色的蚂蚱/划出最后优美的弧线//秋天走进村庄/少年/收拾好了他单薄的行李//”——《秋分》
雨打残荷,浪逐浮萍。一湖的水活泼泼地涌动着,好像一直涌到了天边。
时令已是深秋,几只白鹭轻盈的盘旋在湖的上方,迎着雨幕,一会儿又隐入了岸边的苇丛里。水中“哗啦”一声,一条鲤鱼在湖面划个弧线再落下,水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只有绵绵密密的雨丝在扯天扯地地落着。
湖边是一片高大的杨树林子,叶子大多已经变黄,有的已经凋落,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重。雨水打上去没有声息,脚步踩上去也没有声息。林子里和路沿上的金光菊却仍开得妖妖娆娆,好像被雨水洗干净了的金器,直晃人的眼睛。
夏天时我们不止一次来这里,看岸边围堰里的荷花,湖畔的芦苇,漂亮的水鸟。面对一片洁白的沙滩,你曾兴奋的挽起裤脚,在细细的沙滩上踩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小沙坑,但回头的功夫,就已被回旋的湖水轻轻抹去了。玩累了,你歪着头假寐。摘下眼镜,那些叶子在阳光下一起翻动着,像一群精灵在一起跳舞,呵,你总也数不清它们。如今,你数过的叶子已经开始凋落了,你留下脚印的沙滩也已远远离开了逐渐消退下去的水线,滋生出了一重细密的水草。一切都暗暗的,有点像初春时的景象。那时候春水还没有涨起来,岸边的泥土才刚刚化了冰雪,一切一幅睡眼蓬松的样子。除了林间喳喳觅食的灰麻雀,湖边还看不到一根苇尖和鹭鸟。等着看花的人们还没有出来,湖边零零散散的几个人除了春耕备播的农人,就是我们两个在挖野菜。三月的白蒿四月的草。现在的白蒿挖回家还是难得的美味,等春暖花开枝阔叶大了,很多野菜就成了不能吃的野草。
那时候,岸边的农田里都是忙春耕的农人,如今,葱郁了一个季节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连高高的玉米秆都被集中在地头等着被一车车拉走,原野里显得无比空旷。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现在正是北方种麦子的时节,但机械化作业的时代背景下,再看不到人拉手摇种麦子的景象了。
小时候刚分责任田,生产队的工具和牲口都分给了家家户户,但遇到需要多人手配合的春种秋收时,还是会几家合起伙来一块干活。比如种麦子,由于播种的耩子犁铧插得浅,壅土少,多是几家合伙人力完成。中间有个驾辕的,后边一个扶耧的,一边栓根绳两个拉帮套的——耧铃就会在大田里叮叮当当响个没完。
地堰上的草都已结下了种子,伏在地上,但还顽强地透着绿意。在暗绿的草叶上,有时就会伏着胖胖的蚂蚱。蚂蚱畏寒,且又正是产卵期,满肚子的籽,显得笨拙、臃肿,特别容易抓到。看到脚边的蚂蚱,大人会拾起来别在头上的草帽沿上,我们小孩会用长长的狗尾草穿成一串,但从没因捉蚂蚱而中断过断断续续的耧铃。
几家人合伙,种的面积就大,眼看着天就黑下来了。快到八月十五了,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草叶上已经开始凝聚露水,赤着脚踩上去,凉凉的,收工时风一吹,露水打湿的裤脚和汗湿的后背一样的凉。
后来,年轻人都出门挣钱去了,种庄稼的大田多栽种上了附加值高好管理的蓝莓或者樱桃,在故乡,再见不到人拉手摇种麦子的场景了,春种秋收都变成了记忆中的一部分。
站在湖边,秋风吹过。蒙蒙的细雨落在脸上、发上,但觉得却没有那年种麦子时的露水寒凉。
17.寒露
“一只野兔惊起/在童年的田垄里越跑越远//在收割过的豆田里/它留下四只褐色小兔:年纪尚小,不识离情//”——《寒露》
温度降下来了,早晚间不抗冻的老人已披上了寒衣。麦苗已经出齐,尽管稀稀拉拉,但已经铺满了席垄,早晨的时候,往往芽尖上都会顶着一颗珍珠一样的露珠。
这时候,田里的活计主要是收地瓜。
生产队时收地瓜是个大活。我们生产小队的队长是口齿有些不清的宝明大爷,一大早,他就口齿不清的吆喝着社员下地。今天是收西坡孟家林前的那片地瓜。到了地头,简单分工,女的和力气小的男劳力在前边割秧——用镰刀把地瓜长长的藤从根部切断,后面的壮劳力就用铁钩抓着滚动这些地瓜秧藤向前拉。地界宽,别看开始时细细的一个长条,滚着滚着,就成了一条粗粗的长龙了,男人们喊着号子,“一二、一二”的拉拽着,直到再拽不动了,就由割秧的从边上割断,掀到不碍事的地方。
干了才半早上,人们的力气就已有些不支,干着活说说笑笑的人们就变得沉寂下来。如果突然引起一阵骚动,那一定是惊出了一只野兔顺着地垄狂奔。野兔很聪明,不止懂得给窝做三个出口,还知道在人们没到跟前时静静地趴着,脚都要踩到尾巴了,才会一跃而出,一溜烟的奔跑起来。地瓜秧藤茂盛,跑起来难免磕磕绊绊,所以它蹦跳的特别高,土黄的影子就会一会落进的田垄,一会露出头来。附近的人会兴奋地随着兔子奔跑,妄想一脚踏住兔子,后边的人就会笑着起哄,直到兔子没了踪影。一向板着脸催着干活的宝明大爷也会咧开嘴笑着看人们哄闹,看够了就会说:“干活,干活,搂完秧子就回家吃饭”,人们干活的速度就会又快上一阵子。
秋天秧藤上的青虫已经有手指头粗细,静静地趴在一个颜色的秧藤上,手或镰刀触到它的时候,会猛地摇一下头,然后急速的爬了起来,小胆的妇女就会发出一声尖叫,心悸上老大一会。
经过一个早晨的忙碌,地皮就完整的露了出来。大的地瓜会把田垄拱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裂纹,预示着今年将会是一个丰收之年。
日上三竿,吃完早饭的人们又回到了地头。男劳力一人一把镢头,在垄前摆开阵势,向手心里唾一口,“嘿”的一声,镢头就插进了土里。刨地瓜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会干的左一镢头、右一镢头,中间一掀,一窝地瓜就会完整地端出来,搂土少、省力气,还不落地瓜。刚出土的地瓜颜色红润,像极了小姑娘好看的嘴唇颜色,鲜红鲜红的。大的有壶头大小,小的也有像小老鼠的,一窝一窝特别好看。而不会干的就要多下憨力气了。刨一镢头,再一镢头,地瓜就是搂不干净,一个不小心,“喀嚓”一声就把大个的地瓜从中间铡断了。干农活出现这些现象并不奇怪,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是被别人耻笑的,所以刨坏地瓜的人会讪讪的,再下镢头时就会含着小心。
妇女和放了秋假的孩子们会跟在后边捡拾,把一垄一垄的地瓜拾成堆,等着过程。
等一片地瓜都刨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发出了金黄的余晖。村里的会计拨拉着算盘,一筐一筐的过着秤,按人口分给人家。
家里有劳力的不耽误镲完晾好回家吃完饭,像我们家这样的,就是一个过不去的崖头。尽管在外工作的父亲会把每年一度的探亲假放在麦忙或者秋收,但毕竟在家的日子有限,很多活就只能靠母亲和我们幼小的兄妹。
已经劳累了一天的母亲用切地瓜的专用工具“镲子”飞快的镲着,一片片香甜的地瓜片就哗哗地落在地面上。还不如麻袋高的姐姐费劲的把母亲脚下的地瓜片装进簸箕,一颠一颠地撒在旁边平整好的地面上。我和妹妹端不动簸箕,就跟在后边把压成摞的地瓜片再一片片摆开。蹲长了,腿麻的会不像自己的,有时会一屁股坐在凉凉的刚撒的地瓜片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升起来了,秋风越来越凉。回头看看一地皎白的地瓜片,像是和月色溶在了一起。远处村庄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年幼的妹妹已经睡在了透着新鲜香气的地瓜秧藤上。
我们母子在月光下劳作着,尽着最大的全力。
仿佛我这后来的一生。
18.霜降
“林子里的落叶越积越厚/树梢上面的天空愈发蓝/十月,在翟镇/我看到轻霜薄薄地履上青瓦/有人得到善终/有人家忙着嫁娶//我白癜风可以治好么白癜风吃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