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我们为什么需要依偎

张执浩,年生于湖北荆门,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出版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宽阔》《欢迎来到岩子河》《高原上的野花》。获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等奖项。

◎生日诗

我用阴历计时,用这一天

来结束这一年

我用衰老来延缓衰老,我用心

体味肉体的善意

这在人世间穿行的皮囊

这囚车,牢狱,刑具

这膝盖,这手腕

我用你们认识的这个人

和我感到陌生的那个人交换

就像每年的这一天

我要用阳历换回阴历

用厌弃的换回亲爱的

亲爱的秋风吹着亲爱的石榴

亲爱的石榴炸裂出亲爱的籽粒

亲爱的灰在飞

◎自画像

终于等来了命运现身的时候

不过是一个小丑卸了妆

坐在小花园的条凳上

脚边依偎着一条从梦中醒来的老狗

再也没有什么能惊扰你们的生活

落日在西天

落叶有风度

你静静地看着少年滑轮一般

在眼前穿梭,你如此安静

仿佛多年以前那个大病初愈的少年

端着脸,坐在父亲的膝前

他从父亲脸上看见过的

现在已经被你全盘接收

终于可以垂下眼睑,轻松地

表达对自我的称颂,和厌恶

◎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你在子宫里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母亲孕育你的

样子,人群闪避,草坡平缓

的样子;我还是喜欢她

恋爱的样子

背转身去接电话

拆信时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

那样,那时候

空气天真,你无所不能

◎最好的诗

最好的诗应该在两个人之间发生

譬如我和你,譬如你和另外

一个你,最好的诗

像那只昨晚来到世上的羊羔

今晨以世间所有的活物为母亲

最好是这样:

你叼着一根青草

从梨花树下跑到桃花树下

结果浑身落满了李子花

最好不要结果啊

花一直开,一直这样开

像你在夜色中手握方向盘公路盘旋

探头灯直达黎明

◎植物的爱情

一朵百合爱上了另外一朵百合

它该怎么办

一株荷花在六月的凌晨开了

一眼就看上了身边的另外一株荷花

霞光撩开花蕊

它们各自抖落露水,等候

倒影在一起的那一刻

光阴蠕动,此消彼长

一条鲤鱼搅动的波浪断送了它们的念想

一只蜻蜓飞来,一群豆娘

曲身停靠在睡莲的美梦中

蝴蝶扇起的风推醒了凤尾兰

金钟花倒挂在竹篱上

蜜蜂过来将它们一一敲响

◎秋日感怀

蜂鸟悬在金钟花的头顶

金钟花悬在小女孩的头顶

小女孩悬在父亲的头顶

年轻的父亲感觉非常高大

而现在一切都变矮了

现在我时常站在窗口

我已经能忍受没有天空的生活

我已经放弃了抵抗却不曾投降

蜂鸟悬在另外的花朵上

蜂鸣器的嗡嗡声仍旧清晰可闻

我知道花蜜还在

我的女儿还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我们还能一边回忆一边彼此纠正

美好的时光消逝了却依然是美好的

我们在依偎中渐渐明白了

我们为什么需要依偎

◎树上的爱情

桃子看着桃子

看着桃子

那么远那么近

一天又一天

因为相爱而相似

桃子看着桃子

脸红了

羞答答的

垂下眼睑

稍一分神就落了下来

滚落在一起

桃子依然看着桃子

直到桃肉风干

桃核裂开

他们的爱

因无人打搅而周而复始

◎那些花儿

日暮到巴东

江流拐弯的地方

落日正无声地下落

这世上还有什么没有被比喻过

梨花在我们身后开放

纸绢花在半山腰上的坟前

生在死的对立面

说不出口的事还有很多

说不清白是命运

说清楚了是偶然

那些花儿在夜色中

如念头一般,一闪而过

◎听胎音的人

一个男人清晨把耳朵贴在妻子

的肚皮上听胎音,他说

他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妻子问: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男人答不上来,他去了户外

夜晚回到家里,妻子为他掸落

身上的雪花,他转身又抱紧

她的肚皮把耳朵贴了上去

他还是说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妻子又问他那是什么声音

男人笑而不答,顺手拿起笔

在一张干净的白纸上笨拙地画着

这个从来没有画过画的男人

在妻子的注视下画出了

一幅让她热泪盈眶的画

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女儿

腆着肚皮站在这幅画框下

另外一个男人侧耳倾听着

他知道那是花开的声音

但他不会说,她也不会问

◎今天开白花

——给易羊

红花开过了,今天开白花

茉莉,地米

玉兰的表情像你在哭

晚些时候

我会从地下室升上楼顶

长江穿过桥孔

没有人在意那些随心所欲的

漂浮物

半边月亮,越数越迷茫的星星

你已不要人间

我亦不堪烟火

◎身体学

我经常摸自己,以便确认

身体不是遗体

手感,肉感,不祥的预感

在弥漫

早晨剃须,晚上刷牙

中间杂碎甚多

不要以为你凹陷在皮圈椅中就能躲过

今生的颠沛

乌云来到窗前

烈日行走于故里

不幸和苦难忽近忽远

为了确认

我虽已迷失,但仍然不是风筝

我经常会让手掌游走

在后半夜

在荒凉中

在拇指一次次停泊的肚脐

一根肠子,被命名为柔肠

一些念想纠结,寸断

◎终结者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白芝麻,黑芝麻

白芝麻比黑芝麻香

黑芝麻比白芝麻有营养

当你把它们拌在一起时

为什么我总是想

把黑芝麻从白芝麻里挑出来

把白芝麻从黑芝麻中捡出去

◎左对齐

一首诗的右边是一大块空地

当你在左边写下第一个字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栽秧的人

滴水的手指上带着春泥

他将在后退中前进

一首诗的右边像弯曲的田埂

你走在参差不齐的小道上

你的脚踩进了你父亲的脚印中

你曾无数次设想过这首诗的结局

而每当回到左边

总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一首诗的左边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

刚刚回家又要离开的那一刻

他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槛

另外一只还在屋内

那一刻曾在他内心里上演过无数次

◎春雷3号

男人们排队站在小便器前

轮流着小便

终于轮到我了

一个小孩在我身后催促

他甚至把脑袋伸到了我的前面

我的尿意戛然而止

但我并不想放弃

这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

我眯上眼睛想象着原野上

迎风而尿的少年

睁大眼睛望着

正在天上翻卷的乌云

暴雨将至

终于轮到我献上甘霖

安静的洗手间内

隐忍的雷声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

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

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

她在盥洗池边擦洗杯盘

越洗杯盘越多

抹布也越来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晒太阳

我的岳父正在阳台上

给几盆兰草、芦荟浇水

春天来了,灰背鸟绕着屋檐飞

杜鹃花边开边落

我希望在我开始炒菜的时候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当我关掉炉火的时候

餐桌旁已经各就各位

油锅已经滋滋作响了

水龙头仍然在滴水

我的岳母还在那里嘀咕: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树兜

一天又白过了

我回到墙根下

坐在树兜上

看日落

不远处,我的父亲

也这样坐着

平静其实是无可奈何

我们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

应该在天色黑定之前进屋

把树兜留在墙角

两个柳树兜

几乎一样大小

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

这是柳树最好的归宿

◎走禽

山坳里的锦鸡

若非万不得已

是不会飞的

草丛中的鹌鹑

即使被你撵上了

它也只能认命

我曾在云天之下玩命地

追逐自己的影子

直到惊动了

锦鸡或鹌鹑

又转身去追它们

那时候我总是伸开双臂

斜着身子奔跑

好像要替它们飞

◎中午吃什么

我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

总是喜欢踮着脚尖

站在母亲身前朝锅里瞅

冒着热气的大锅

盖上了木盖的大锅

我喜欢问她中午吃什么

安静的厨房里

柴火燃烧的声音也是安静的

厨房外面,太阳正在天井上面燃烧

我帮母亲摆好碗筷之后

就在台阶上安静地坐着

等候家人一个一个进屋

他们也喜欢问中午吃什么

◎我陪江水走过一程

黄昏时分,我陪江水走了一程

上游下过雨了,江面上

飘过上游的气息

多年前,也是在类似的夏日的黄昏

我陪父亲进城探望他的养母

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有点像

此刻我身边的这段江水——

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浑浊的

就像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清澈过

惟一能够确定的是落日

将在不久后被晚风吹熄

而当夜色真正降临,我的父亲

还会坚持在黑暗中摇曳一会儿

◎召唤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来自喑哑的过去

给我喉咙和声带的人

已经不在人世;教我歌唱的

要我把歌声还给他们

于我而言,死神只干过一件事情

——让我替你,和你们

在树丛中颤栗

在大地上蠕动

在乌云或白云下面翻滚,雀跃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在传达

同样一条信息:你有不死之躯

我有义务为未亡人寻找

声音的旧址或遗骸

◎被词语找到的人

平静找上门来了

并不叩门,径直走近我

对我说:你很平静

慵懒找上门来了

带着一张灰色的毛毯

挨我坐下,将毛毯一角

轻轻搭在我的膝盖上

健忘找上门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光亮中

有一串灰尘仆仆的影子

让我用浑浊的眼睛辨认它们

让我这样反复呢喃:你好啊

慈祥从我递出去的手掌开始

慢慢扩展到了我的眼神和笑容里

我融化在了这个人的体内

仿佛是在看一部默片

大厅里只有胶片的转动声

当镜头转向寂寥的旷野

悲伤找上门来了

幸存者爬过弹坑,铁丝网和水潭

回到被尸体填满的掩体中

没有人见识过他的悔恨

但我曾在凌晨时分咬着被角抽泣

为我们不可避免的命运

为这些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词语

一个一个找上门来

填满了我

替代了我

◎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着你这么近睡觉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觉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母亲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触摸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写诗是……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你以前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大榕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我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下过雨

送我春笋的人忘了带走斗笠

我隐约记得他谈起过

昨晚的雷鸣

庭院安静,树枝对称着长

每一个分叉的地方

都给阳光预留了穿梭的间隙

一个人一个晚上

究竟做几个梦合适

我使劲地想啊想

春笋靠着斗笠

我靠回忆活在这里

◎花事

繁忙的季节已经来临

我这里到处都在开花了

你那里也是吧

你身边的人昨天给我打过电话

说起他曾经爱过的人

依然貌美如花,依然像

那天傍晚我站在樱花树下

看见的对面山坡上的那簇梨花

梨花的背后还有桃花

而你在海棠花下

歪着头,捋着一缕一缕

先前被人弄乱的长发

◎地球上的地方

——给印

乘两班飞机再转

数小时的巴士

可以去任何地方

当我站在地球上打量

地球之外的任何地方

看见你正在转动

怀抱里的地球仪

你已经找到了自由

接下来你要找平静——

那么多的树木在森林中安息

你走在斑驳的林间

踩着阔叶林遇见了针叶林

◎春天来人

出门遇雨也不是坏事

有闲情想想去年此时

你身在哪里

如果去年此时也在下雨

不妨想想前年甚至

更遥远的过去

春雨总有停顿的间隙

你站在廊下看屋檐水

由粗变细,而河面由浊变清

远山迷濛,裤管空洞

有人穿过雨帘走到跟前

甩一甩头发露出了

一张半生半熟的脸

◎睡前故事

最好听的故事讲到一半

会遇到睡眠;最平静的

呼吸里浮现过一张

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最好看的人不是别人

也许就是你了——你

俯身在床头像一本书摊开

折痕处往往最惊险

我曾是最好的听众

在没有人见过的黑暗中

我曾是最好的读者

在无人入睡的夜晚

最好听的故事从前发生过

今后还会发生

今后还将由我转述给你听

◎腌鱼在滴水

腌鱼在滴水

在白色的冒着热气的阳光下

一排腌鱼都在滴水

水滴由快到慢

由清到浊

最后一滴从鱼眼深处滑下

经由鱼鳍,到达鱼尾

凝聚了一条鱼

最后一点力气

此时落日已被大地吸纳

晚风拉扯着

一旁跳荡的晾衣绳

绳子上挂着粘满了鱼鳞的棉衣

棉衣开始很重,后来很轻

◎猪圈之歌

一群猪崽围着猪槽争食

总有一头悻悻的,另外

那头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一群猪崽抬头望着半堵墙壁

阳光照着它们相似的嘴脸

你趴在墙头努力辨认它们的命运

腊月的气味在屋檐下盘旋

猪崽们挤在一起深情地嗅来嗅去

◎春分十三行

我和我的老狗并排走

在正午的风中

像去年的这个时候

像昨天的这个时候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风中

像畜生一样走着

像人类一样走着

空洞的头顶上

去年的叶子在风中落下

今年的叶子在风中生长

我和我的老狗一直会走到墙根下

它撒尿的时候

我望着正在爬墙的茑萝

◎太凉快了有点冷

从北方来的云遇到了从南方来的云

它们在天上推推攘攘

它们是我最早见过的大象、老虎和神

已经下过雨了

风把树叶掀开就能看见杏子、桃子和李子

我从一棵树上蹿到另一棵树上

我在变幻的云朵下面模拟过

一切遥远之物的影子

神秘的不是它们,是我自己

◎和婴儿说话的人

和婴儿说话的人背对我

坐在小花园的条凳上

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

走近了才看见她怀抱里的女婴

这是雨后清明的一天

新鲜的树叶在微风中战栗

我所热爱的世界已经很小了

现在缩成了一个怀抱

我在怀抱外无限眷念地望着

我在怀抱里“呀呀咿咿”

◎河堤

我和我的兄长并肩坐在河堤上

四十年前的一幕与四十年后的一幕

重叠在了一起

河水平静,天上飘着零星的雨滴

我和我的兄长共同回忆着

沉睡在河床两岸的人和事

一滴雨落在了他的左脸颊上

我看见了。我也感觉到

有三滴雨落在了我的头顶

当我们起身离开河岸

一前一后走在寂静的公路上

四周的草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发现

在花果山上的三元宫

两株银杏树面对面站着

一千多年了

它们就这样相互影响

越长越像

雄树枝繁叶茂

雌树果实累累

树干上挂满了

善男信女们的许愿条

一根根红布条

缠绕在一起

像不幸的人挽着不幸的人

当他们走出庙门

猛一回头才发现

两株银杏的树冠

在天上重叠着

◎放生池

寺庙门前的放生池里

水少,池深

几块废弃的椽木上

甲鱼驮着甲鱼

乌龟驮着乌龟

我曾经用一个下午徘徊

在这潭死水周围

杨树的影子覆盖了樟树的影子

樟树的叶子落在了杨树下

我曾经劝一个轻生的人

像我这样活着

望着燃尽的香灰

默数体内的柴薪

◎和声

入秋以后

每个清晨

都有两只布谷

在窗外同时鸣叫

每个清晨我都这样醒来

遥想着昨晚的梦

在布谷的和声中

天光渐次拉开

昨晚在梦里走散的人

又聚到了一起

我也由窃窃私语变成了

沉默寡言的那一个

◎我们的父亲

父亲年过八旬

越来越像个孩子

几天前,妻子陪我回去看望他

给他买了冬衣,药品

红包是以他孙女的名义送的

祝福是以他儿媳的名义

我坐在父亲的床头与他闲聊

他耳朵有点背了

眼眶里不时沁出泪花

他已经孤单地活了十四年

而比孤单更让他感觉无所适从的

是我们祝他长命百岁

一遍,又一遍

就像我们每次端起酒杯时

父亲都要无奈地端起面前的白开水

“少喝点”,从他喉咙里滚过的呜咽

要过很久才会被我听见

◎水边的梨子树

有一棵梨子树

长在堰塘边

所有的枝丫都伸向了水面

堰堤被竹林和荆棘包围

我们只能隔水相望

一年又一年

开花的时候眼花缭乱

结果的时候眼花缭乱

一年又一年

我们离这棵树越来越近

又越来越远

我曾一次次游到树下

在枝丫间穿行

却怎么也无法够到梨子

而等我精疲力竭地踩水归来

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有这样一棵梨子树

在我的记忆里

结满了我没有吃过的梨

◎树枝不会因为果实而折断

我们在树下谈论生活的意义

头顶上是密密麻麻的桃子

“比树叶还多。”有人说

反对的人绕着树干来回数

老父亲在一旁偶尔插几句嘴

奇怪的是,每当他话音刚落

就会有一枚桃子落在地上

而更多的桃子还在长

而树枝也将越垂越低

没有人在意不说话的时候

老父亲心里在想什么

◎地窖

野菊花开了

昨天,我在野外看见了三朵

今天在地窖旁又见到一丛

我蹲在黑幽幽的洞口

伸出手,心不在焉地接着

父亲从地窖里递上来的红薯

每年的这个时候

地窖被打开

越过冬天的红薯将在春天里发芽

一些藤蔓慢慢往上爬

爬到高处的时候它们

和我一样感觉头昏眼花

◎换季之夜

睡前的小雨在醒来后停了

被噩梦惊醒的人翻过身来

听见了秒针的走动声

风吹着窗外的树叶

树枝摆动的时候树干不动

这是凌晨四点钟的秋分

我在黑暗中目送着噩梦消逝

余下的时光比我预料的惬意

秋天真的来了

打开的衣橱散发出

樟脑丸的气味

◎你真的听见过棉桃的炸裂声吗

弹花匠背着大弓

绕着一堆棉花来回弹拨

弓弦的嗡嗡声填满了我的耳朵

我看着他的白睫毛看见飞絮

在空中无所依附

冬天还没有来

堆放桔梗的稻场上

麻雀们扬尘一般起落

我打不起精神,恹恹地

想着那些变成了棉花的棉桃

它们真的炸裂过吗

但我见过摘棉花的姐姐在夜里

龇牙咧嘴,对着手指头哈气

也见过母亲摘回的棉花上

血迹斑斑。我见过

我耳朵里塞着棉花团

在夜里小心凑近爆竹引信

尚未点燃就落荒而逃

◎树叶走路的声音

树叶在空中走动时

你不一定留心过

嫩绿是一步

枯黄是另外一步

你在树下来回奔波

直到一片叶子落下来

一树落叶在秋风中形成旋涡

你抬头时看见

天空已经发生了变化

从前长满树叶的枝丫上

落满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鸟

到了晚上,凌晨时分

大地上全是树叶的走动声

它们从树下跑到墙根下

它们集合又分散

多么像走投无路的人

走着走着

就消逝在了道路尽头

◎数蝌蚪

我蹲在水潭边数蝌蚪

昨天数过了,今天再数

明天还会数

每一次数目都不同

阳光下浑浊的水潭

黑蝌蚪灵活地摆动

但是明天过后

水潭会被蒸发

蝌蚪不见了

我记得回家的路

直到黄昏还没有到家

母亲在叫我

她的声音在蛙鸣声中

如同哀求

◎奇异的生命

两张纸屑在首义广场上空飞舞

婉转,轻逸

肯定不是风筝。我发誓

当它们降下来

以蛇山的沉郁为背景

我可以感受到它们的重量

而当它们高于山顶

我的视线无以为继

如此被动地飞

看上去却是主动的

阳光照在纸面上

我险些看见了黑暗的笔迹

而奇怪的是

那天广场上并没有风

两张纸屑飞累了以后

依然依偎在一起

◎摇窝

一个女人坐在摇窝旁

用手,用脚

用膝盖、胳膊肘

用身体的任意部位

触碰摇窝

只要摇窝晃动

世界就是安静的

我见过这个女人

我见识过安静的生活

阳光穿过我们头顶的乌桕树

树叶颤抖而果实惨白

有人路过这棵树

站在天空打量我

有人在远方喊她

她放下毛线活儿直起身来

摇窝依然在晃动

◎给稻草人换衣服

稻草人的衣服一年换一次

我现在穿短袖了

他还穿着棉袄

(那是谁的烂棉袄?)

我现在拿着一把蒲扇一根竹竿

等会儿它们将出现在稻草人的手上

热风推着热浪

稻田青。麦田黄

稻草人身子前倾

歪斜的手臂上停着一只麻雀

大地安静。没有人

在午后像我一样不安地走动

没有人相信我能

把一件少年的海魂衫套进他的肩膀

蜻蜓在我身前飞

更多的蜻蜓飞在我左右

我看见稻草人立定在田头

他一定听见我的脚步声

分开了喜悦的茅草

◎墙边草

墙边草活在它去年死去的地方

和去年一样,那几缕绿

和去年一样,我蹲下来

查看墙缝,又站起来往前走

墙边草原地踏步

在光秃秃的角落强颜欢笑

和去年一样

它不会长得太高

也不会长得太久

如果太辛苦,它就去死

等来生再试试

◎簸箕与筛子

在一张灰白的照片里我赤裸着

坐在一只陈旧的簸箕中

我母亲端着一只筛子站在一旁

没有人告诉我这是在干什么

簸箕太大了,而我那么小

几乎接触不到簸箕之外的事物

我猜测过筛子里面的东西

我让他仰起脑袋看

那些密密麻麻的孔洞

母亲摇晃筛子,密密麻麻的灰

落下来。我看见了母亲

从无数个洞眼里看见了她

没有什么能够改变这个角度

我让他低下头来擦拭满脸泥水

并试图从簸箕里爬了出来

筛子还在摇晃,灰尘还在落

后来我见过的簸箕都在阳光下

里面总是铺满了红辣椒、萝卜条

我记得母亲喜欢将煮过的豇豆

一根一根晾晒在我坐过的簸箕里

午后,她端着筛子坐在台阶上

面朝我每次回家的那个方向

◎植物的爱情

一朵百合爱上了另外一朵百合

它该怎么办

一株荷花在六月的凌晨盛开了

一眼就看上了身边的另外一株荷花

霞光撩拨花蕊

它们各自抖落露水,等候

倒影在一起的那一刻

光阴蠕动,此消彼长

一条鲤鱼搅动的波浪断送了它们的念想

一只蜻蜓飞来,一群豆娘

曲身停靠在睡莲的美梦中

蝴蝶扇起的风推醒了凤尾兰

金钟花倒挂在竹篱上

蜜蜂过来将它们一一敲响

◎捡鸡蛋

天黑之前最后一件事

由我来干:捡鸡蛋

搬两块砖头垫在脚下

终于够到了鸡窝

摸遍每一个角落

把鸡蛋轻轻放进葫芦瓢

惊惶的鸡笼这才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跨进门槛返身插上门闩

仍有凉意从门缝挤进屋

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父母

那一刻我的心跳有多快

◎错车

宽阔的马路上两辆婴儿车相向而行

两位推车的银发老人老远就相互招呼着

老远就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哭声那么大,以致于

她在看清了他的嘴脸后也哭了起来

两个老人对此置若罔闻

他们热情拥抱,彼此赞美

婴儿车停靠在一场秋雨过后的晌午

值得赞美的事情很多

值得哭泣的也很多

◎树巅

仙女山与岩子河之间有一棵柳树

从前就很高

现在还在长

从前我坐在山顶上看一些大鸟

在树杈间争吵

直到深冬,光秃秃的树巅上

只剩下一只鸟巢

一只用无数根树枝编织的鸟巢

架设在三根枝丫之间

喜鹊和乌鸦都曾入住

现在我在河边又看见了它

树巅沉浸在水底

鸟巢如墨,要在河水里浸泡很久

才能挥发开来

而那时,天已经黑透了

柳树还在长

三根枝丫抬着一顶黑轿子

在空中慢慢地走

丘陵之爱

我对所有的丘陵都怀有莫名的爱意

田畴,山丘,松林和小河……

尤其是到了冬天

起伏的地貌仿佛一个个怀抱

在暖阳里彼此敞开

每一座房屋都被竹林树木环绕着

它们坐北朝南的架势从来不曾改变

青翠的是麦苗,枯黄的是稻茬

乳白色的炊烟越过林梢之后

并不急于飘走,这一点

不同于平原、高原和山区

我总能在丘陵中找到我要的各种生活

尤其是在我步入中年之后

我更亲近这些提腿就能翻过去的

山丘,淌过去的小河,这一个个

能为我打开的怀抱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昨天晚上我掉了一颗恒牙

夜里我长久盯着它

用舌尖在口腔里来回搜索它

应该是一颗磨牙吧

在靠近智齿的地方

它的模样近乎于袖珍的陨石

它让我想起很多往事

其中一件历历在目:那是儿时

的一个早上,我迎着朝阳

将最后掉落的一颗乳牙朝屋顶上扔

父亲站在我的身后

不断催促我:“使劲!”

母亲拎着潲水桶穿过天井

我听见扔出去的牙齿

在瓦楞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

这真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了

昨天晚上我想起它的时候

一定有陨石正在天边陨落

一定有另外一个我正身陷牙床

像一个绝望的拔河者

已经在脚底下蹬出了一座深坑

◎开花

我不再记得最早看见的花是什么

我出生在仲秋,睁眼看她们

应该是在初冬了

我有两个姐姐:

一个名字里含有“梅”

一个名字里含着“菊”

应该是她们轮换推动摇窝

逗弄摇窝里的我咯咯笑

我来到户外的时候是一个小老头

发丝淡黄,皮肤干瘪多皱

太阳烤着包裹我的襁褓

打过霜的田间地头热气腾腾

我在刺眼的阳光下不安地扭动

等我安静下来,看见四周

全是黑乎乎的探向我的脸

我被父亲抱着的时候

我的姐姐们踮着脚,只有当母亲

给我喂奶时,我才能看见她们的傻笑

那是花吗?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插在她们身上的

梅和菊是否开过

◎白芝麻,黑芝麻

白芝麻比黑芝麻香

黑芝麻比白芝麻有营养

当你把它们拌在一起时

为什么我总是想

把黑芝麻从白芝麻里挑出来

把白芝麻从黑芝麻中捡出去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我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

我的岳母也在我身边忙碌着

我丢什么,她就捡什么

我在砧板上切彩椒和姜丝

她在盥洗池边擦洗杯盘

越洗杯盘越多

抹布也越来越多

我希望她出去晒太阳

我的岳父正在阳台上

给几盆兰草、芦荟浇水

春天来了,灰背鸟绕着屋檐飞

杜鹃花边开边落

我希望在我开始炒菜的时候

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而当我关掉炉火的时候

餐桌旁已经各就各位

油锅已经滋滋作响了

水龙头仍然在滴水

我的岳母还在那里嘀咕:

“你把淘米水倒哪儿去了?”

◎飘拂

最好看的飘拂物

还是早年那些晾晒在操场四周

的床单、枕套和衣物

除了午间它们是安静的

早晚都在动

更好看的是小时候

母亲搭在门前晾衣绳上的

那些微风无法吹动的衣服

只有在狂风大作的时候

它们才从绳子上跳下来

四处乱跑

◎听说你那里的梨花开了

听说你那里的梨花开了

夜晚是雪白的

坐在梨园亭下的人收拾好茶具

仍然迟迟不肯睡去

听说睡眠就是死亡

即使两个人相拥而眠

也不过是两具躯壳抱在一起

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

它发生在以玛尔,一座

我同样没有去过的西方小镇

一个叫伯恩斯的青年不幸爱上了

小镇上最美的少女爱娃

从此他再也没有合上过眼

他死于梨花盛开的季节

他死后坟旁的梨花再也没有凋谢过

听说读过这个故事的人

都骂过这个写故事的人

那一年我还是少年

那天晚上我还是独自回家

开阔的星空下猛然出现了几树梨花

我以为那是花圈,我以为

所有的花圈摆在一起就能满足

你所说的百花盛开

◎熬猪油的男人

年猪杀过之后剥下来的板油

我是见过的,但我没有摸过

我见过屠夫的刀在骨肉分离时

所体现出来的麻利和从容

但我从来没有碰过那把刀

那把刀在杀猪之前含在屠夫嘴里

杀完猪后就沉浸在了血盆中

熬猪油的男人用的是另外一把刀

他将板油切成均匀的块状

倒进已经烧得滚烫的铁锅里

他一边用铁铲来回翻炒着

一边将葫芦瓢里的水轻轻点在锅中

一大锅白花花的板油很快就化了

焦黄的油渣浮在亮晶晶的猪油上

我见过一家人围在灶台边的景象

这是腊月里最幸福的一天

每个人都端着一只小碗

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炊烟飘过满是稻茬的田间

给寂静的竹林披上了纱巾

熬猪油的男人用袖口擦嘴

用小拇指剔着牙缝

◎无题

水杉树都长得一模一样

高或矮,一模一样

粗或细,一模一样

香樟树在一旁看着

梧桐树在一旁看着

春天来了,杨柳披头散发

都司湖明亮如镜

照过张之洞的阳光转眼照在了

张执浩的身上

◎春日垂钓

这片水域和那片水域没有什么不同

当我以为我还是我

一条鱼已经开始咬钩

仍然有慌乱和激动

但再也没有非分之想,没有了

我熟知水下的生活一如熟知

眼前的世界:浮漂在摇晃

踏青的人争抢着与水牛合影

空气中漂浮着鲜花与落叶的味道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同一个地方

我凝神定气地思想着垂在水底的鱼钩

我甚至看穿了我的心思——

他不是在垂钓,而是在回味

当年的那个动作——

我想起来了:那年春天

我曾经一个人守着四根鱼竿

在它们之间气喘吁吁地来回奔跑

◎疾病忍受者

“你允许自己多久没有诗?”

一个写诗的人问另外一个

我在一旁忍受着这种问题

已经很多天了,当我孤零零的

坐在这里,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或者假装去生活

在人群或草木中来回走动

没有诗来找你就像活着没有爱情

我在一旁忍受着我的空虚

一个写诗的人生病了

他会在半夜爬起来冒充自己的医生

——“谁来治治我的心慌?”

已经很多天了,我在忍受

这种听不见心跳的生活

而那跳动声曾让我害怕过

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接近了生活

◎补丁颂

我有一条穿过的裤子

堆放在记忆的抽屉里

上面落满了各种形状的补丁

那也是我长兄穿过的裤子

属于我的圆形叠加在他的方形上

但仍然有漏洞,仍然有风

从那里吹到了这里

我有一根针还有一根线

我有一块布片,来自于另外

一条裤子,一条无形的裤子

它的颜色可以随心所欲

母亲把顶针套在指头上时

我已经为她穿好了针线

我曾是她殷勤的小儿子

不像现在,只能愧疚地坐在远处

怅望着清明这块补丁

椭圆形的天空上贴着菱形的云

长方形的大地上有你见过的斑斓和褴褛

我把顶针取下来,与戒指放在一起

贫穷和幸福留下的箍痕

看上去多么相似

◎危险的梦话

林东林一大早告诉我

昨晚我说梦话了

我担心梦话的内容

但他说没听清我说了什么

这是不是意味着

他仍然不是我期待中的

那个危险的听众

◎敲击

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锤

沿着铁轨

边走边敲击

轻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

传递:一声“咣当”刚刚消逝

另外一声“咣当”马上跟了过来

而另外一个人在晨雾中

将渔网撒在了河道上

划着船儿

一遍遍敲击船舷——

我曾为这两种声音而痴迷

在铁轨与河道之间来回走

在夜色和晨雾之中

侧耳倾听

像声音的接收器感知着

远方和身边的混沌

我现在仍然保持着敲击的惯性

指头在键盘上走走停停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

似乎看见了浓雾中的火车头

当我噼里啪啦地往前走时

一条鱼粘在了鱼网上

它挣扎着

在网眼中看见了巨型鱼篓

◎平原上的瓜棚

从动车上看江汉平原

沔阳和潜江是一样的

江陵和天门也是

荷塘大多呈长方形

莲花开了一半,另外一半

在等候更美好的人

我看整齐的禾苗

棉田一垄垄通往过去

花生地与红薯藤纠缠在一起

再过一个月它们就面目全非了

不断提速的路上能够看清的东西

已经越来越少

如果能在茂盛中看见一片空地

那兴许是一块瓜田

如果你见过这世上最简陋的屋子

那一定是一间瓜棚

若干年前我假装走投无路的样子

经过那里,看见阳光的大巴掌

拍打在瓜皮上

瓜瓤内部的嗡嗡声

是夏日里最美妙的声音

所有走投无路的人

都像瓜籽一样挤在一起

又闷热又清凉

◎晚安之诗

除了孩子,看任何人睡觉

都是一件恐怖的事

除了你,你睡着了

脸上还挂着笑意,这笑容

难道拜我睡前所赐?

你不会在意我这样看着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这样看过你

在黑暗中,也许只有在黑暗中

我才有把恐惧转换成爱的能力

◎召唤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来自喑哑的过去

给我喉咙和声带的人

已经不在人世;教我歌唱的

要我把歌声还给他们

于我而言,死神只干过一件事情

——让我替你,和你们

在树丛中颤栗

在大地上蠕动

在乌云或白云下面翻滚,雀跃

所有对我的召唤都在传达

同样一条信息:你有不死之躯

我有义务为未亡人寻找

声音的旧址或遗骸

◎在烈日下想象一场暴雨

我父亲蹲在烟叶地里想象着

一场雨,最好是一场暴雨

我的母亲坐在槐树下剥豆子

每剥几个豆荚就朝池塘方向望一下

我的两个姐姐正手持钩镰

一个在采莲花,一个在摘莲蓬

我哥哥正在柳树下擦拭

公家的手扶拖拉机

我见他拿起摇把,又放下摇把

我的狗,两条狗都趴在屋檐下

我的鸡,一群鸡都在竹园里打盹

穿堂风穿过凉席的时候

我正要瞌睡,门前晾衣绳上

的衣裤突然活蹦乱跳起来

乌云从西南角飞奔而至

乌云之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有几滴鼓点落在了我身边

那只倒扣着的洋瓷盆底

◎忠告

你要坚持做一个不雅的人

沉醉在你一个人的感官世界中

你要常常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孩子

一边吮吸母乳,一边警觉地

留意着试图凑近的人,蹬踢他们

用哭喊声喝止那些爱抚你的人

贪婪,自私——你要这样

长久地保持哺乳动物残余的本性

你要总以为这个世界能被你含在嘴里

至少有一部分能这样

给予你甘甜和回味时的颤栗

◎我陪过江水

黄昏时分,我陪江水走了一程

上游下过雨了,江面上

飘过上游的气息

多年前,也是在类似的夏日的黄昏

我陪父亲进城探望他的养母

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有点像

此刻我身边的这段江水——

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浑浊的

就像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清澈过

惟一能够确定的是落日

将在不久后被晚风吹熄

而当夜色真正降临,我的父亲

还会坚持在黑暗中摇曳一会儿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雷声越来越近了

当我们的争论被雷声打断

爱情凭空淌下泪水

我们老了,依然对爱情

着迷,至少还有兴趣探究

雷声提醒我们

泥塑之身终有归于尘埃之时

风吹走一部分

雨拿走一部分

余下的将被和成稀泥

涂抹在外墙上

我们坐在窗前看雨夜

闪电慌乱,眼神迷离

说到曾经爱过的人

最好的结局是一场瓢泼大雨

◎那些能当作引火的事物

松针是最好的引火

读过的报纸,看过的书

写给暗恋者的信以及

那些活死人的讣告都是易燃物

当我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贫乏后

生活竟然变得丰富起来

无用之物即将将我活埋

焚毁的冲动时刻都存在

尤其是雨后,在我惊讶地发现

我已经活到了欲哭无泪之年

不远处的烟囱在冒烟

手持吹筒蹲在灶膛门前的人

从前是一个少年,现在什么也不是

现在我身边再无可燃之物

惟有写下这首诗

折断身体里的一根根枯枝

◎瓢泼

晨起给菜地浇水的人

并不知道傍晚会下雨

他在晨光中来回走

木桶晃荡,葫芦瓢磕磕碰碰

辣椒已经醒了一半

扁豆睡眼惺忪

我在菜地边看那些泼出去的水

浇地的人手腕抖动,水花轻柔

朝霞很快就要散了

没有云的天空飞过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

一天之中我曾有很多次机会

像它们一样隐姓埋名

但我总是过于强调自己的感受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临

洗刷了这一天的重负

浇地的人回到菜园

两只水桶沮丧地歪倒在角落

葫芦瓢倒扣在地

我感到体内尚有无法排解的热气

顺着眼前的这些藤蔓在袅绕

◎摇晃

把你从噩梦中摇醒的人是我

也是我,把你从笑声里摇醒的

把你带进噩梦的人是我吗

让你在梦里开怀大笑的

应该不是我

当我们心平气和地躺下

在黑暗中,当我们的呼吸

彼此应和,缠绕又分离

你去了你的梦乡——那个

永远似是而非的地方

你见到了该见或不该见的

在把你摇醒之前我曾以为

我已经了解了你全部的生活

◎红糖与油条

再过一座松林就到外婆家了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

堰塘,菜地和一树梨花

再坚持一会儿夕阳就落山了

湿透的衣服就能被风晾干

好像从来没有怕过鬼

再小跑几步就会听见狗叫

一条花狗堵在三岔路口

再让它嗅一嗅五岁的你吧

你身上有红糖和油条的气味

再让这气味在遥远的年代

多飘荡一会儿

◎滚铁环

我滚过的最大的铁环

是一只永久自行车的轮圈

我用弯钩推着它

摇摇晃晃地上路

八月的星空

高高的谷堆

我沿着晒谷场一边跑

一边想象着黑暗的尽头

当我越跑越快

铁环溅出了火花

我感觉自己已将黑暗推开

而身处黑暗中的父母放下蒲扇

紧张地望着我

看见我消逝在了黑暗深处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每割完一垄稻子

周围的风光就会有所变化

每摘完一朵棉桃也是

当真正的秋天来临

你何曾见过一位身心轻盈的父亲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哪怕你只是像我一样

尾随在他们身后

捡拾稻穗,麦粒

把嵌在指甲壳里的棉花拢成一堆

麻雀们落下又飞起

像事先排练好的剧情

遵循着神的指引

我也是,我来到世上

短短七年中先后死过两回

但又死里逃生

生活从来没有容易过

最容易的事情我试过了——

在摇晃的油灯下剥花生壳

起初一边剥一边吃

渐渐的,我感到指尖疼痛

拇指和食指成了身体多出的一截

而油灯仍然将熄未熄

事实上它也一夜未熄

我在睡梦中见过母亲的生活

◎泡木耳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木耳

木头的木

耳朵的耳

你没见过

每当我把它们浸泡在水里时

的那种心满意足

像你刚从梦中醒来伸伸懒腰

侧身望着窗外

昨晚又下过雨了

现在雨过天晴

木耳趴在湿漉漉的枝桠上

静静地倾听水滴

落在腐叶上的声音

你不知道我也曾这样

沉浸在遗世的欢乐中

以为我们都能像木耳这样

逆来顺受,生生不息

以为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是你穿过雨帘迎着朝阳

甩头发的声音

◎阳光真好

洗净的衣服拧干后

要在空中抖开

一个人能干的活无需两个人合作

我在树阴下睡觉

阳光真好

只晒那些需要晒的

妈妈你真好

不把床单洗干净你不会叫醒我

而当我醒来

我会像泥鳅一样灵活

抓紧床单的一角

旋转着身体,使劲拧

你在那一头咯咯地笑

我在这一头越拧越起劲

到现在仍然不肯松手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流拐弯的地方

河水你推我搡

从犹豫,慌乱,到咆哮

直至被彻底驯服

在下一个弯道来临前

当你站在高处平静地眺望

这段无比熟悉的河道

你是否有过不羁的冲动

有好多次

我守候在日落的地方

等着一个人

头破血流地朝我奔过来

◎催咚催

打过菜籽的梿枷又打在了麦穗上

捅过猪的刀早晚会插进

牛的喉咙——牛拉着石磙

一遍遍在禾场上走——

闪亮的刀尖必须用血蒙住

而我们被尘埃蒙住了

快活的泥水从腮帮上滚下来

被大地稳稳接住

死亡是一把巨大的扇子

扇得越快风却越小

我蜷缩在星光下

听见扇子从你手上滑落

看见又多活了一天的牛

在黑暗中眨动着长睫毛

◎反刍的人

埋在米糠里的鸡蛋

封在坛子里的猪油

挂在屋梁上的腊肉

晾在簸箕上的薯干

摊在筛子里的腌鱼

倒扣在腌菜坛中的辣椒

堆放在火塘角落的花生

藏在屋后地窖里的红薯

悬在树丫上的丝瓜和葫芦

沉睡在草丛中的老南瓜

——哦,十根指头

已经不够用了

第十一根是香烟

供你在饭后反刍

第十二根是铁钉

好多年前就被钉在了墙上

好多年前它就已经生锈了

当它什么都不挂的时候

它连锈迹也挂不住

◎一杆秤

杀牛的那天下午

我们坐在田坎上把玩一杆秤

漆黑油腻的秤杆上

有一串白色的模糊的星星

秤钩又亮又尖

秤砣又大又沉

全村的人都来了

欢天喜地地围着一口大铁锅

杀牛的那天下午

我们在沸腾的铁锅旁

央求屠夫

将我们每个人都挂在铁钩上

称一称

当我蜷着腿离开地面时

我第一次知道了

自己的斤两

◎重返旷野

落满麻雀的树枝背后

北风在蓄力

落满麻雀的草垛上

太阳走过,无声无息

父亲用棍棒轮换抽打着肩膀

落满灰尘的公路尽头

北风醒了

麻雀往南飞

我在麻雀腾空后的树枝上

留下过人猿的记忆

我用父亲留下的棍棒

四处戳捣,漫无目的

太阳昏昏欲睡的时候

我依然保持着少年特有的警醒

◎,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我在涠洲岛上看见了最纯粹的落日

我在日落大海之际看见了

最真实的我,可以对视的

那个我,接受了孤独和黑暗的我

圆满的一天将终结于此

幸福的人在沙滩上个孩子

来回寻找被潮汐带上岸的杂什

幸福的沙子随波逐流

却没有卑微之感

我在一年将尽之时走到了自己的身旁

我挨我坐下就像终于挨着了你

手指轻拍膝盖

身体里有呼啸声应和着

闪烁的波浪,动荡的太平洋

我知道,这是我仍有把握

以诗人之身活在人间的真正原因

人类对思想的近乎病态的迷恋是人之为人的存在基石。对于任何人来讲,深邃的思想无疑都具有蛊惑性。吊诡的是,人类获取思想的路径往往多种多样,但传递思想的通道却显得单调而滞涩。我们很容易把思想堆放叠加在知识的记忆库中,任其没完没了地霉变,膨胀,自己也随之膨胀变形,变成了一个个面目浮肿之人,丧失了人之为人应有的对周遭世界、自然与生活的感受力。

正是出于对这种结果的后怕,几年前,我公开承认:我没有思想,我至多有点想法。在我看来,如果思想不能化为我自身对生活的预判和感受力,那么,我们对思想的吸纳和领受就是有害无益的。再说呐,我所拥有的那点思想,不过是前人的牙慧,只不过是我换了一种方式在表述罢了。

一首好诗打动人心的力量究竟是根源于它深刻的思想,还是其恰如其分、独特讶异的语言感染力?这真是一个令人困惑同时也让我们兴趣盎然的问题。我曾在一篇短文中这样推断过:人类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诗,因为惟有诗,才能传达出人类这个物种,初见这个奇异世界时的复杂而饱满的情感,那是一种哑口无言,欲言又止,终至喋喋不休的强烈的表达欲。

问题却在于,这“第一句话”究竟就是一句什么样的话?说出那句话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我们相信这个推断是合理的,那么,剩下来的工作原本应该非常简单,我们只需尽最大的努力把那句话尽量准确忠实地“复述”出来即可。可文学史的事实却一再证明,这几乎不能算是工作,因为它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因为谁也没有真正近距离地听见过那句话。因此,我们所有的“复述”,都不过是各种各样的幻听和幻觉,我们的每一次发声都有可能陷入自以为是的境地:你以为你听见了,其实那是幻听;你以为你复述出来了,其实那是你个人在一厢情愿的表述。

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通过上溯的方式,找到些许推动诗歌这种艺术经久不衰的动力源,譬如,人类历久弥新的那些情感之源,以及传导这些情感的材料;譬如,那种有能力一下子撕开眼前的迷障,并能迅速唤醒和激活我们内心世界的语言。只有找到了这些东西,我们才能最终克服幻听和盲从,才能在面对最高诗歌的准则时不至于失语,或黄腔走调。

在所有的艺术门类中,惟有“诗人”是被赋予了一种特殊形象的人,不是那种外在的符号化过的形象,而是与写作者个人的人生、阅历、志趣有关的血肉之躯,如此真切,却如此难以描摹。我们经常能从茫茫人海中把某一类人辨识出来,称之为“诗人”,尽管他(她)也许从不写诗,但我们愿意将这样一顶礼帽赠与他(她),因为他(她)具有我们想象中的那般丰富而生动的诗意情怀。

从这个角度来看,现代诗人的职业化其实是诗歌逐步走向囧途的标志之一。一方面我们已经警醒地认知到了这种趋势的危险性,另一方面又不断通过强化“写”诗的重要性,来彰显“诗人”应有那种特别的面貌——事实上,这也是我们想象和期待中的面貌。在这种焦灼的对峙中,诗歌的发生学反倒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在我看来,真正的诗歌并不是诗人能刻意写出来的。当一个写作者在产生写诗的冲动之前,那首诗歌已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了,至少他的感知系统已经触抚到了冰山一角,现在,只需要一个词语,或一个句子,他就能把那种情感的幻像勾勒出来,然后用最饱满的情绪、最恰当的语言将之予以定型。

也就是说,当一首好诗降临的时候,诗人瞬间便由上帝的弃儿变成了上帝的宠儿——上帝给了他一个提示音,而一直警醒着的他正好听见了,又感受到这个声音所产生出的召唤的力量。

接下来,诗人的工作就是要凝神定气,将这种召唤之音变成复活之声。从这一刻起,他身心的所有通道都将全部打开,他一生积攒的词汇将携带着各种情感,从他脑海里呼啸而过,诗人对词语每一次看似漫不经意地攫取,其实都是对他内心修为的深刻考验,技巧,学识,情感的深度和浓度,以及人生的广度,等等,都将在写作的过程中纤毫毕现——这个过程其实是诗人献丑的过程,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缺陷和匮乏,并忠实于这样一种充满瑕疵的存在。

也是在这个过程,运气的成分将被彰显出来:那种一次次看似偶然的选择,其实都是一种命数——一种成败在此一举的命数——它对应着写作者那一刻的心境,能力和注意力的集中程度。而这些东西,只有在事后,在一首诗真正结束之后,才有追思的可能性,但已经无可更改。

高妙的写作者总是知道一首诗应该在何处停笔罢手,把更多空间余地留给阅读这首诗的人。我们常常把诗歌的傲慢与诗人的傲慢混为一团,事实上,这是两个不同的话题。诗人的傲慢源自于他内心深处的“洁癖”,他与现实的“不兼容”,以及那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但诗歌的傲慢,却常常发生在一个个看似谦卑甚而纯良的写作者那里,这是因为,这些写作者在很大程度上对读者抱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感,他们往往低估了读者对语言的领悟力,和对语境的再创造能力;他们不愿承认,写作者和读者在情感区域里具有高度地一致性。

我倾向于将每一首诗的写作视为生活经历和人生经验的综合。然而,经历越丰富并不意味着经验越丰富。如果一首诗完成之后,原本混沌的生活依然没有因此变得清澈,那就意味着,这首诗很有可能是无效的。

我们之所以反复强调写作之于心灵的重要性,根本原因在于,诗歌能对我们的内心起到“清零”的作用。在一次次的清理中,我们可以回望到我们的来历和出处。

无论是意犹未尽,还是空谷回响,都有可能产生一首诗。但真正好的诗歌必然是气韵绵长的,它不是一件事情的简单呈现,也不是一种情感的单纯宣泄,它应该是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推送、叠加和涌荡,它让我们五味杂陈,也让我们惊讶地发现: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简单的生老病死,和爱恨情仇。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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