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街
作者:未杲唐麒故事纯属虚构
第十三章悲欢离合
一
“祝先生真是有见识,不但满肚子的才学,对灶头上的活计也这么有那个……了不起!”随着说话声,一个略矮微胖、油光光的脸和油乎乎的衣交相辉映的秃顶老头出现在饭桌边。祝志平抬头一看,认识!王小满他爹,没带过兵,未当过官,却是石桥街人公认的“王团长”。
原来李凤英得知“街上人”亲家公要来做客,担心自己只会做一些家常菜怠慢了亲家,热心的王小满便向她推荐了自己的“团长”爹爹前来助阵。这王麻子出身寒苦,自小失去双亲,跟着光棍舅舅相依为命。十岁那年,一场天花差一点让他“寿终正寝”,总算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在鬼门关前只是旅游了一下又活了回来!却可恨弄得浑身满脸的麻坑,到了冬天未免要浪费防皲裂的蛤蜊油,不过倒也并不全无收获——他那扁担倒下不晓得是个“一”字的舅舅,一直以随口的“喂”当做外甥的名字,这一来总算天赐大号就叫他“王麻子”!
王麻子长大几岁后,经人介绍从乡下来到了石桥街“丁记点心店”当学徒,富有想象力的石桥街人因见拿着他的缺陷整天介叫唤未免太不文明,又因王麻子学徒三年下来,烧饼、油条、各色糕团点心不但样样玩得转,而且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苗头,尤其“丁记麻团”——用上等糯米粉做成团状,以白糖芝麻拌板油丁为馅,外黏黑白麻粒,入油锅炸至金黄色的一种石桥街人谓之“麻团”的甜点——在王麻子向“小巧”、“酥甜”方向改进后声名大噪,再加上王麻子为人谦恭,做事巴结,而他一脸的“酒窝”,看得久了自然而然顺了眼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妨碍,便“现买现卖”以特产当特点帮他改名为“王麻团”。再后来丁记点心店老板娘的独养女儿可能朝夕相伴日久生情的缘故,竟然真的爱上了他那一脸的“酒窝”,虽然老板娘当局者迷灯下黑,一时里尚未觉察出来,可是新老客户旁观者清,无不深信“王麻团”便是将来的店老板!有道是地位决定身价,于是又有好事者为联络感情,将“王麻团”三个字去掉中间那略嫌不恭的“麻”字,后面添个表示即将掌柜掌权的“掌”字,“王麻团”便成了“王团掌”!而“王团掌”之“掌”和“长官”之“长”字,虽形大异音却相同,以讹传讹,“王团掌”终于当上了“王团长”。从此,老老少少都称他为“王团长”了。
“王麻团”当了“王团长”似乎有点乐不可支,竟然乐极生悲昏了头!这天老板娘回娘家,七大姑八大姨七扯八拉忘记了时辰,想留宿又担心女儿在家,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没奈何逼着兄弟打起灯笼送阿姐。正所谓越是担心越来事,回到家遍找女儿不着,冲开王团长寝室门,眼巴巴只见女儿和王团长双双光溜精赤……看来生米早已做成熟饭了。这还了得!老板娘虽然不是高门大族官宦世家,可也守节持家支撑店面,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立得直说得响口碑不错,此刻她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也不管王团长一丝不挂不堪入目,两只手“九阴白骨爪”般朝王团长打将过去,一面厉声喝道:“你这个短命鬼王麻子!竟敢坏我门风毁我门面——你真该杀千刀啊!”
老板娘一副拼命的架势,吓得王团长抓起几件衣服一边逃命一边胡乱遮羞,惶惶如丧家之犬。找了处人家的柴草垛猫了一夜,想了一夜。想来想去只有去求大孝子曾老先生为自己说情转圜或许有救,否则害了心上人,自己也不得好收场。
曾老先生怜贫恤苦又是个有名的大孝子,生活俭朴却偏爱王团长的油条、麻团、筒炉饼当早点。每天早点时分,王团长都风雨无阻准点送货上门。曾老先生见他伶俐而不缺厚道,勤快又不乏诚恳,对他颇有好评,每每总多付一些小费以资鼓励:“好好做,行行出状元!有甚的难处,不妨来找我。”没想到王团长真的有了难处找上门来。
曾老先生听完王团长的“难处”后,不觉紧皱双眉道:“看你平时规规矩矩,怎的犯了糊涂做出这等荒唐事来?我且问你,你打算求我怎样帮你?”
“我只求您让人劝劝老板娘,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我没得怨言!只要老板娘不难为娥英,就算今世里还不了这份债,我来生变牛变马也要还清!”老板娘的女儿名叫丁娥英,大大方方白白净净,王团长得到她的垂爱从心底里感恩,只是不知如何回报,确确实实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所以他字字句句都是出自真情。
曾老先生频频点头道:“如此看来,你倒还算有情有义敢作敢当!你那老板娘那儿我自会让人去帮你转圜,只是你现今不尴不尬,丁记点心店一时里肯定回不去了,又没有其他的去处。这样吧,我看你还算个有出息的,一会儿早饭过后,我去扬州有生意上的事要办,那里我有个知交开了个饭店,你如果愿意就跟了我同去。到了他的饭店里,红锅白案随便你学,学到真本事日后不愁没升发,你看怎样?”
“扬州三把刀,红锅白案数头挑。”这是服务行当颇为流行的一句评语。王团长做梦都不曾想到,一场祸闯出个向往已久的机会来,纳头便拜道:“愿意,愿意!您老这样子的菩萨心肠,我真不晓得怎样报答才好!”
“快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曾老先生笑道,“说甚的报答!只怕从今往后再也难得吃到你做的麻团、油条、筒炉饼了。”
不料世事时局风云变幻,曾老先生去扬州办好了事,又将王团长安顿好后回到石桥街不久,便随儿子去了南方,后又因大时代的变迁去了海外。待到中华大地戾气消,祥瑞现,海外游子纷纷亲近来归祖国怀抱时,曾老先生却因年事过高竟未能等到激动人心的这一天。王团长受人滴水之恩,常思涌泉相报却无处报,千方百计打听到农历的三月初二那天正是曾老先生的忌辰,每逢这一天,王团长总会亲手做几个麻团、油条、筒炉饼,再用从扬州学来的功夫烧几个菜肴向东南遥祭一番……
王团长学厨艺在扬州一呆就是两年,正应了石桥街一句“十麻九俏,不麻不要”的玩笑话,一位扬州大姑娘看中了勤快伶俐老实本分一脸“酒窝”的王团长。怎奈王团长心心念念只有他的丁娥英,因自信所学厨艺已有小成,便毅然放弃了难得的大好机会,决然返回了石桥街。等他战战兢兢推开已不见了昔日气象的“丁记点心店”的大门时,只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丁娥英,正逗着个扶着个板凳学走路的小男孩子在玩耍。四目相对,丁娥英一脸的惊喜和哀怨,王团长满眼的激动愧疚和狐疑——丁娥英乌黑长发盘成髻,脸上汗毛绞光光,已不是女儿家打扮!再加上还带着个蹒跚学步的小男孩——莫非她已经……一阵寒意袭来,王团长只觉得自己好似直往无边苦海极深处沉沦,木呆呆不知所措。
“出去这么长的时间也不晓得带个信回来,回到家了连背的东西都不晓得放下来——还是那个戆大相!”丁娥英见王团长手足无措的样子,正是她日思夜想爱不够恨不成的情景,不禁莞尔道,“还不快把东西放下来抱抱你的儿子?”她抱起小男孩凑到王团长近前对孩子说,“大宝,快叫爹爹!”
“大、大宝?我、我的儿子?”王团长惊喜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是我的儿子?”
“不是你的儿子还有哪个忘恩负义的混账有这样的种?”里面房间里颤巍巍出来一个人,口齿不清地斥责着,王团长举目望去:是老板娘!两年未见,似是得了什么病,人也显老多了。
尴尬处王团长不知称呼她什么才好,赶紧丢下包袱,从丁娥英手中接过儿子,喜不自胜道:“儿子!真是我的儿子!”刚刚还处于无家无室无去处的徬徨,转眼间便已有妻有儿有家庭。悲剧接喜剧来得未免也太快了一点。
原来曾老先生从扬州返回后,即着人去了“丁记点心店”为王团长求情,怎奈老板娘又气又急又怒又恨还在火头上,言语不逊道:“谢谢曾老先生美意,可是我花朵一般的女儿不能够白白便宜了那个麻皮畜生!”
曾老先生闻听回报淡淡一笑:“真是妇人之见!好好的台阶不肯下,两全其美不成全,那马桶岂是淘得的?看她日后如何开口求人?”临去南方前又关照家人,“王团长在扬州某饭店学厨子,若是丁家老板娘回心转意,可让人去扬州把王团长叫回来。你们要资助他,成全他,让有情人能成眷属。”可是等到丁家老板娘拿足了乔,她女儿的肚皮也渐渐鼓了起来,这时候想起要找曾老先生为时已晚。曾家人只记得曾老先生说过“王团长在扬州学厨子”,至于在哪个方位哪个饭店却已忘了个一干二净!扬州是个大码头,大小饭店数不胜数!没有具体地址要想找一个学厨子手艺的王团长,无异于大海捞针!想问一问曾老先生,怎奈当时的通讯条件太落后。丁家老板娘痛悔自己当初太嫌拿大,眼见得女儿的肚皮一天大似一天,却无计可施,以至急火攻心一下子中风了。伙计散了,店也关了,总算女儿怀孕足月,平平安安生下一个白胖小子!直到王团长回到石桥街和妻儿团聚时,老板娘身体还未能痊愈,吃了这许多苦头后见着“凶手”,几句斥责也是人之常情。
王团长回到石桥街,孝敬岳母疼爱妻儿,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做得无可挑剔!又老店新开重换招牌,在“丁记点心店”的原址开起了“王记点心店”。以王团长的本意其实是想挂老招牌的,可是他的丈母娘这一中风,反倒中得豁达了,说:丁家已经没有了撑门面的,既然由你姓王的做老板,又何必“挂羊头,卖狗肉”?再说“丁记点心店”又不是甚的皇封御题!而自己唯有依靠女儿、女婿养老送终,还争甚的面子置甚的气?
就这样,“王记点心店”正式择吉日开张,只是王团长这个老板当得却有遗憾:他辛苦巴结努力钻研学得的一手红锅功夫,恰似屠龙之技,虽然有心开个像模像样的饭店,怎奈石桥街上一时里找不着合适的店面,而一笔可观的本钱似也无处筹措,虽然曾老先生临行前留下过资助他的话,可是无亲无故的,王团长总也开不了这个口。以至多少年来王团长开饭店的心一直未能如愿。
二
今天小儿子王小满的领导葛支书家请他掌勺,又听说赴宴的有他所钦敬的书才子祝志平,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精调细烹,为使宴席能有高潮迭起的场面,他又特地关照万万不可事先透露是他在掌厨。待到祝志平评点出他那个拿手的咸香鸡的优点和特点时,兴奋得有点激动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有心将祝志平盛赞一番的,却无奈肚皮里能搬得上台面的文辞委实有限。
“是王老伯。”祝志平和王团长也算是有缘的,当初祝志平年少心境明,智断“铜钱案”,为王团长主持了公道,以至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每逢见面时,相互之间总是倍感亲近。在“文化大革命”批斗风最盛的时候,若不是王团长一再关照儿子王小满“王师长”说,一定要保护有恩于自己的祝先生,否则体弱骨瘦的“专政对象”祝志平,挺得过挺不过那一关,真的谁也不敢保证。
“原来王老伯掌厨,快坐下来一起吃。”祝志平赶紧起身邀王团长就座。
王团长却推辞道:“祝先生不要客气,你坐下来请慢用,荒年饿不煞厨子!等你们先吃吃,一会儿还有两个土虽土味道倒是蛮崭的小菜结尾。你们再尝尝这个家常鸭。”王团长将那盆家常鸭移至八仙桌正中道,“请祝先生也帮我老团长评一评!”
在大家善意的笑声中,祝志平先是呷了一口双沟大曲清了清口味,这才细细地品尝起家常鸭来。祝志平点头道:“此鸭必定先用了重醋焯水处理,再入姜、葱、料酒、豆瓣酱、适量高汤,铺油文火焖烧至八成熟再取出浮油他用,收膏后淋香油点香菜装盆即可。否则以家鸭肉僵味腥的特点,这盆家常鸭绝不可能如此的鲜美酥滑,令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王老伯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点子上?”
说到这里,祝志平猛然省起自己似乎失言了:阿Q都晓得忌讳“光”啊“亮”的,王老伯为人讲究,未必就不敏感“点子”“坑”“洞”诸如此类的字眼言语。
然而王团长兴头正浓,哪还顾得上拘此小节,开心得满脸的点子大放红光,虽然对祝志平的评语一知半解,却拎得清句句都是给他脸上贴金,这对于王团长来说小试牛刀便得遇识家,好不开心!因自知嘴笨舌拙,不如干脆说说真心话:“祝先生,真了不起,假如你来做这个行当,我们只怕寻不到饭吃了。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只怪条件有限,要是有称心称手的炉灶刀具,有齐全的原料配料作料,我老团长灶头上的功夫不要说石桥街四周,就算苏州扬州南京北京……也不输给别人!”
祝志平并不计较王团长的话合不合自己胃口,待他感慨得痛快了,继续往下点评:“鲈鱼如何如何的原鲜肥美”“糖蹄怎样怎样的酥甜不腻”“冷切白肚的调料风味独特”“蟹粉狮子头嫩在配料火候”“咸味黄萝卜八宝饭色、香、味、形再加上丰富的营养可谓五子登科”,“羊鲫汤羊鱼为鲜更是妙不可言”。他尤其对“咸味黄萝卜八宝饭”赞不绝口:“这黄萝卜是我们这个地方的土产,想必王老伯凭着高超的厨艺独创的石桥特色——你们看这黄萝卜加工得像田黄玉碎,‘桂花糅’香软亮滑米白如珠,胡葱段青绿可爱恰似翡翠、瘦肉丁好比山林深处点点红……还有黑塔菜、花生米、嫩姜丝、豆牙瓣等等,真个是‘林卧愁春尽,搴帷览物华。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金灶初开火,仙桃正发花。童颜若可驻,何惜醉流霞。’我们石桥街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幸人生在此走一回,也不枉受这轮回之苦了。”
祝志平多喝了一盅酒难免有所失态,不过这一八仙桌的人虽然人生轨迹迥异,修养程度不同,却也能兼容并蓄“同桌共济”其乐融融!宴席过后,沏上香茗,摆开阵势,老唐家由祝志平为媒,老葛家请王小满为妁,两个大男人,挂上女字边,虽说别扭,却也新鲜,以至日后祝志平又由黑转白——掸尽煤屑尘,沾满粉笔灰——重归教师队伍!与石桥中学的于校长谈起这人生唯一一次的红娘角色时,于校长开玩笑道:“我们祝老师是谁呀?那个能耐可大啦——有火也是煤,无火也是某,去了煤边火,加女还是媒!煤球身黑火焰红,红娘名红头发黑,如今浑身粉笔灰,青史留名‘红白黑’——比世界名著《红与黑》还多了一色呢。努力吧,我的祝老师!”其实祝、王二位大媒只不过水到渠成开开闸门,形式形式走走过门,所以几乎未曾费什么唇舌便大功告成。
媒事说成后,祝志平又受唐平之之托把唐佩琦叫到一旁补了一课:“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几时看见过眼泪水往上流的?也许性格有差异,也许表现的形式有所不同,可是舐犊之情乃是天性,哪有不爱自己儿女的父母?我们石桥街是崇尚孝道的地方,你万万不可以忘了百善孝为先呀!”
在父母的影响下,唐佩琦对这位祝家伯伯也一直极其敬重!再加上祝伯伯的这一课补得震撼心弦,感动得他眼角沁泪点头连连。祝志平看得出“孺子可教”,便继续道:“切记要多和父母沟通沟通感情,‘小喜鹊,尾巴长,有了媳妇忘了娘’可不好呵!还有,你万万不可有丢弃自学的念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找我,现在教育界不是又开始有‘不引导青少年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怎么培养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者?怎样建设四个现代化?’的说法么!可不要让大好光阴白白流逝,留下终生遗憾哟!”
当天晚上,唐佩琦便和父亲一起回了家。母子俩相逢一笑,一切误解和不愉快一扫而空!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坐下来,又拣了个吉祥双日,邀请葛家以及至亲好友为琦琦和玲玲把亲事定了。老唐家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老胡家、老罗家、王志邦一家、王小满夫妇等,当然少不得祝志平的!掌厨还是王团长。中午时分,由葛旺郎夫妇领队,在王小满的陪同下,领着葛玲珍,引着老葛家、老李家几个兄弟姐妹准时赴会。胡丽君在席间还捧出了为玲玲精心挑选的衣料等物,又亲手给儿媳戴上了自己早先戴的一只金戒指,并为玲玲的一声“妈妈”红包了两个“大头银元”……如此的隆重慷慨,令很久不曾经历这般“盛况”的在座者莫不啧啧称羡!从此唐、葛两家秦晋之好一家亲。当晚“十八里相送”唐佩琦可比“梁山伯”精明多了,他是上了楼台上“巫山”,葛玲珍半推半就酬承诺。窃非偷乎禁果熟,天地同春代代传。
三
寒冬岁底,这一年农历新年前的气候阴冷得让人觉得心碎,感到心酸。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这是个令中华儿女痛彻心肺的日子——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
“赤县山崩擎柱铁,黄钟玉毁扶轮月。”怀念周总理的悲痛并没有随时光的流逝淡淡而去,清明节后的一个夜晚,文重儒家大门外出现了一个人影。“笃笃”,那人轻轻叩响了大门,少顷,又是“笃笃”两声。
“这么晚了,哪个呀?”已经睡下了的文重儒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在问敲门人。“是、是我……”门外回答声很是耳熟。文重儒拨开门闩,大门刚刚开启一条缝,那人便挤了进来。
“你……念孝?这么晚,怎的弄成这个样子?”
挤进来的是文重儒的二儿子文念孝。文重儒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大儿子文念忠在南京读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南京工作;二儿子文念孝又搭着“文化大革命”大动荡前的末班车考进了北京一所大学。文念孝从此读书、造反、串联、复课闹革命,乱哄哄闹哄哄天晓得读了多少书?不过文念孝从小就比较斯文,虽然也参加过“红卫兵”,可是大串联大武斗却令他感到了忧虑。和几个爱读书的同学尽量躲在大漩涡的边缘“不合时宜”,只可叹学术权威已成了“反动”的,在“读书无用论”的鼓噪下,他们获取学识只能偷偷地进行。毕业后文念孝幸运地留在了祖国首都。文重儒活来活去也就在石桥街周围厮混,想不到两个儿子一南一北北南二京遥相呼应,真个是祖上有德上天照应。
“快把门关紧!”文念孝慌慌张张见了父亲连招呼都忘了,将声音压得极低,“妈妈呢?”
“你妈妈睡了。”文重儒见儿子这个样子,知道肯定出了什么事,在如此动荡的时期“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一点都不稀奇!文重儒的心直往下沉,“你这个样子,到底怎的了?你说呀!”
“现在哪还有功夫细谈?”文念孝边想往里屋去看母亲边关照父亲,“把门关好,随便哪个来问,都别说我回来了!”
儿子如此的紧张连回到了家都不肯让人知道,这祸事肯定不小!文重儒急归急可心里却明白,既然这样,这家里反倒不是安全之地了。想到这里,文重儒一把拉住儿子,压低了声音道:“别惊着你娘,你对我说实话,到底闯了甚的祸?麻烦大不大?”
文念孝叹了一口气道:“嗐!爹爹呀,这哪里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讲得清的!不过爹爹你放心,儿子我行得端立得正,不会给文家丢脸!你好好照顾妈妈,自己也多多保重,我这就走了,你们不要为我担心!”
文重儒又是心急又是心疼,拦住儿子道:“你想到哪里去?”
“只能走到哪里算到哪里……前途茫茫……爹爹,我走了。”
“你不要走!你这样子走了我们不放心!”
“爹爹你别拦了,也许很快就有人来,那些坏家伙……”
“你跟我来!”父子俩一问一答间文重儒心中已有了章程,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就算儿子出了什么问题,文重儒也相信自己的这个儿子不会有什么大错,即使赔上自己的老命,也得帮儿子这一把!他一把拉住文念孝的手道,“我送你去个靠得住的地方。”
父亲拉着儿子的手,避大街,穿小巷,轻步疾行,跟平日里笃悠悠的文重儒判若两人。文念孝已经很多年未曾被父亲这样拉着手一道走路了,虽然父亲的手已经粗糙而筋瘦,可是和很多年前一样,还是那么的有力而温暖。
父子俩就这样太太平平走到街后一家后门外,文重儒轻轻叩响木板门,屋里有人还未上床,应声问道:“哪一个?”
文重儒听得出正是周伯同便轻声回答道:“是我!”
周伯同自然也听出了是谁,赶紧打开门道:“老阿哥今天怎的了,这么晚还走后门?”
没料着文重儒背后还有一个人,只听那人叫了一声“伯伯”!周伯同借着灯光细一看,“是念孝呀……”周伯同大感意外道,“你几时回的?”本想多亲热几句的,却被文重儒的手势噎了回去,不解道,“怎的……”
进到屋里,文重儒反客为主把后门关上了朝儿子道:“念孝,你周家伯伯不是外人,有甚的你尽管放心地说。”
文念孝见父亲如此说法,便述说了清明节那天的遭遇:天安门广场上百万人民云集悼念敬爱的周总理,壮怀激烈,场面感人!更有人发表讲演,声泪俱下,感人至深。花圈、标语、诗词……悼念周总理,拥护邓小平,痛批“四人帮”。第二天,“四人帮”派出武装人员组成封锁线,冲突中天安门广场血迹斑斑。文念孝是诗词创作者之一,所以也是立案追查的对象!朋友和同事们都劝他避一避风头……
石桥街虽然是个小地方,可是和北京、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一样,石桥街人也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神州大地的喜怒哀乐风云变幻。周总理逝世的噩耗传到石桥街后,连座座石桥都悲痛得在颤抖。周伯同虽然被岁月磨炼得近乎玩世不恭,可在广播喇叭的哀乐声里,同样也在刺骨的寒风中默立了许久,悲泪涟涟……
不过石桥街毕竟是个小地方,清明节前后发生在许多大城市以及天安门广场上的情景,传到石桥街确实要慢了一两个节拍。文念孝把自己逃回石桥街的缘由一讲,周伯同和文重儒都惊呆了!“怎的会得这样?怎的会得这样?”
周伯同这几年形势不错!二女一子三个有了工作资格的子女,在他的偏锋之剑开路下,既不曾上山也没有下乡,全都安排了称心的工作!尤其他的大女儿周国英,还在县城纺织厂当了办公室干部。这一星期恰逢妻子唐玉珍上中班,小儿子和小女儿明天一早要上学,做完功课早早上床睡了。因是清明一过捉黄鳝的季节便就来临,所以客堂间就他周伯同一人忙着整理他那夜转田头的全副装备。文重儒父子夜访,让他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山雨欲来风满楼”……
看形势得先给文念孝安顿个去处。周伯同横思竖想只有大女儿周国英那儿最稳当!一来因为老周家跟老文家,父党母党妻党全无瓜葛,血缘连坐更不搭界!文念孝在那里安身,即便周文王再世也不见得算得出来。二来周国英在县城住的是姨夫家的房子,而唐玉珍她妹妹一家人全在千里之外的大城市里工作生活,三两年的也不见得会有个人回来探望,独门独户,单纯清爽。三来周国英和文念孝虽然谈不上青梅竹马,却也勉强可算两小无猜,周伯同和文重儒过从甚密,家属子女也多有来往。周国英虽然小了文念孝好几岁,可是她对这位大哥哥一直敬重而亲近。想到这里,周伯同当机立断:“老阿哥你赶紧回去,有人问起了念孝,你一定要稳住,千万不可以漏了口风!念孝这就跟我走,送你去一个最最安全的地方。”
周伯同带着文念孝,并且带上三节手电筒黄鳝夹和一只布袋以作掩护,抄小路先往反县城方向急行数里然后拐上了公路。叔侄二人在公路边阴影里,一边等候开往县城方向的车辆,周伯同一边教了文念孝路上有查问的一些应对说法。当时来往于县城的班车,白天也不过一个钟头一班,从早六点到晚七点一共十四个往返而已!此时此刻只有希望过路的货车能帮帮忙早点出现。等呀等,半个多钟头过后,顺方向而来的公路上总算射过来一束雪亮的汽车灯光,周伯同关照文念孝先藏在阴影里,等自己拦住汽车后听指挥再行动。周伯同蹿上公路站在路中央,面对轰然而来的汽车使劲打着请求停车的手势,货车“嚓——”一个急刹车,在距离周伯同很近处停了下来。
“你找死呀——你!”驾驶员把脑袋伸出驾驶室,恶狠狠地骂道。那会儿除了干部中的新贵,就数驾驶员脾气大了!
“师傅,帮帮忙!”周伯同恳求的同时递到驾驶员眼前一张五元面额的纸币——当时同样的地点坐班车到县城每张全票才只两角五分,这五元钱足够他坐上十个来回——还装出一副忠厚相满脸堆笑道,“一点小意思请师傅买包香烟抽!”
那驾驶员见了五元大钞票果然客气不少,问道:“你有什么事?”
周伯同赶紧回答:“老丈人生病住了院,要去县城探望。”周伯同他老丈人已经仙逝多年,所以也不怕触他老人家的霉头。
“你怎么不早说呀?快上来吧!”得人钱财为人消灾,驾驶员何乐而不为?周伯同朝阴影处招了招手,文念孝见状三步并做两步奔过来,叔侄二人相帮着爬进车厢。驾驶员看在五元钱的面上将他医院大门口。
其实女儿周国英的住处还得再往回走一里多路,为求万全周伯同多了个心眼玩了个行踪无定。
周国英虽然已经上床,却还未曾睡着,所以总算不用多大动静便叫开了门。进了屋后自然也是一番惊喜,寒暄问讯回答感怀感叹。时间尽管已经不早了,可是周伯同为了更加安全可靠,还是吩咐了女儿和文念孝一些注意事项,又拦了辆过路的卡车,连夜返回了石桥街。还去秧田河浜边转悠了一下,竟也鱼虾蛙鳝小有收获……回到家略微收拾一下,上中班的唐玉珍便也下班回来了。
周伯同虽然晓得文念孝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可是妻子唐玉珍是瞒不得的!便将刚刚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全部向妻子作了汇报。
唐玉珍乍听之下不由得“花容失色”,到了这般年龄鲜花之花自然算不上了。只是她青丝间已见二毛,花白之“花”总还当得。更何况这几年收入大增日子宽裕心境舒畅,脸色白嫩红润连鱼尾纹也浅了许多,称不得牡丹花玫瑰花茉莉花海棠花……与喇叭花还是可以比一比的。要说这也怪不得她要“花容失色”,一个女人家相夫教子过得安逸太平是心中的愿望,这么的担着个天大的干系能不忐忑?不过她却也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想起文重儒多次有恩于自己家,如今文家有难而自己的丈夫若是冷血到良心都不要,那这人还做得下去吗?夫妻俩各想各的心事,一夜未曾睡着。就这么惶惶然过了好几天,所幸总算不曾出什么不可收拾的豁子。
周伯同心里稍安便找了个机会与文重儒见了一面,文重儒告诉周伯同:文念孝幸亏不曾留在家里,次日中午饭时分,有两个自称“外调”的大汉,在石桥大队支部书记唐伟国的陪同下找上门来。先是东问西问,接着屋里屋外仔细地“视察”了一番,到后来对文重儒夫妇道:“你们的儿子文念孝在天安门广场上犯下了反革命罪行,现在他逃窜在外,你们要是知道他的下落,必须如实告诉我们,这不但是在挽救他,免得他走上和无产阶级政权对抗到底的死路,也是考验你们全家走哪一条路的关键问题!你们应该明白:文念孝只有主动、彻底坦白交待,悔过自新,反戈一击,争取立功重新做人,才有出路!何去何从你们可要想清楚了!”
文重儒因为心中有底,虽说心口怦怦乱跳,不过神情倒还算镇定!可是他的妻子几曾见过如此阵势,早就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文重儒尽管生性胆小怕事,舐犊护犊情急处却也敢拼上一拼,又见妻子被两个狐假虎威为虎作伥的东西吓成这样,一时里气往上撞,涨红了脸就想痛骂那两个家伙一场,却见一旁的唐支书不住偷偷地朝自己使眼色让自己保持冷静,猛然省起石桥街一句老话“狗朝你吠——是呆子你就和它对骂好了”!文重儒其实是个内秀之人,马上配合唐支书,装作头痛的样子双手抱头,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
唐伟国见状赶紧朝那二人道:“这老文家一家子都是有名的老实头,看样子都被你们吓坏了。依我看文念孝是不敢回石桥街来的!他是个知识分子,不可能不懂‘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道理,像我们石桥街这种小地方,来这里躲避还不是自投罗网?你们放心,我会得安排人注意好的,只要文念孝一露面,我立即会得向上汇报。”与其说唐支书在向那二人保证,倒不如说是在提醒文重儒小心了!
那两个人走后,唐支书在文重儒肩上轻轻拍了两下也走了。文重儒定心了不少,又告诉妻子“儿子念孝没有事”,却也不敢多露口风。
周伯同听文重儒这样一讲,也就踏实多了,又抽个空去县城一趟,见女儿国英早上班晚回家,文念孝任由周国英将他反锁在家,一切正常。周伯同又多了几分定心,回到家向妻子唐玉珍一一作了汇报,夫妻俩一齐口念“阿弥陀佛”,议论了半夜“好人会有好报”。
周国英对这位文家阿哥虽然一直敬重且有亲近感,可是像这样的朝夕相处还是头一遭。周国英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厂里厂外不是没有年貌相当的男青年对她有过爱的表示,可是她心中忽明忽暗似乎总有个衡量,认为这些男青年达不到标准。时局风云突变忽然把她的念孝哥送到了身旁,她才终于明白:那个忽明忽暗的标准正是来自于这位文念孝,惊喜之余更为念孝的命运感到担忧。
文念孝到来后,周国英为防引起同事和熟人的怀疑,中午照样在厂里食堂午餐,只是家中提前备好卷面、鸡蛋、榨菜、雪菜等,让念孝哥自己插上电炉自炊自食。她下班后则总是第一个离开办公室,先去菜市场转转,买一两样应时菜蔬卤煮带回家。再就是她的办公室在技术科,以前对本职工作以外所发生的一切尤其政治方面,大都甘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由主义毛病,而不愿惹是非。现在一进厂门便先到收发室问文件取报纸,对政治运动态势认真学习用心分析,回到家后便关门闭户,边烧煮晚饭,边听念孝哥讲着外面世界的美好和斗争。晚饭后收拾好锅盆碗筷,念孝哥也看完了她带回家的当天报纸,就缠着念孝哥给她讲古典名著或名人传奇,偶尔也乘无月天黑夜,陪着念孝哥到偏僻处散散步。这样的日子文念孝虽然寂寞无聊,而且时时思念着工厂、同事、朋友、事业、亲人……尤其忧虑国家的前途,可是每晚的温馨时光,却也带给了他无比的温暖和温存。
一天,在他念起悼念周总理“天惊一声雷,地倾绝其维。顿时九州寂,无语皆泪水。相告不成声,欲言泪复垂。听时不敢信,信时心已碎”的诗时,不由得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周国英见状,也陪着珠泪滚滚,并用自己香喷喷的手帕替念孝哥揩泪。两个人的泪和在了一起,心也贴得更紧。从来不喝酒的文念孝取来了烧菜的料酒,连饮数口以消心头愁痛伤感。可是酒入愁肠愁更愁,文念孝胸中块垒更盛,一时里不能自已,竟将半瓶料酒统统倒进喉咙……可是那料酒也是酒,文念孝又是个滴酒不沾的人,一个头重脚轻,整个人竟似稀泥般软瘫下来。幸亏周国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将他架到床上躺下。也不知昏沉沉睡了多久,文念孝蒙蒙眬眬睁开双眼,灯光里见自己臂弯紧拥着青丝散乱、粉面如花的周国英睡在一个枕头上,一阵心乱喉热,想叫醒他的国英妹,既是不忍又是不舍,禁不住在她发际、鼻端、唇上深嗅轻吻……却不料他的国英妹并未熟睡,一把反拥过来,再也不肯放松。一时情热如火,哪管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二人天地且试“桃花源里可耕田”……
四
一九七六年似乎注定了是中华民族流泪的年头:七月六日,朱德委员长逝世;七月二十八日,一场大地震把唐山夷为平地;九月九日,毛泽东主席也与世长辞!
到了十月份,中国人的眼角又沁出了泪花!只是我中华儿女流淌了太多的悲泪痛泪伤感泪,这回也该迸溅送溅欢泪喜泪激动泪了——“四人帮”终于倒台!欣喜若狂的人们余恨未消,竟然把气撒向了向来以横行霸道著称的螃蟹身上!街市上一串串绳捆篾扎三公一母一串的螃蟹应劫难逃,被人们提溜着招摇过市,权作游街示众,回到家刷洗水冲当做清算罪行,投入锅里火烧汤煮且解心头之恨,剥壳剔肉持螯赏菊对酒当歌扬眉吐气……
买蟹的委实太多,石桥街一时里渔市蟹贵,蟹源紧俏。既不甘落于人后、又爱算算经济账的朋友便打起了蟛蜞的主意。只是这小东西除了一对大螯跟它的螃蟹老大哥老大姐一样凶横之外,其余各个部位委实一无可取之处,若是有那性子蛮的人,非要吃它一吃,还会头昏恶心而得不偿失。所以住在江边的人抓了蟛蜞来大多沤肥垩田。王团长却是第一个打起这个小东西主意的人,他坚信既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螃蟹也不是全身每个部位都可以吃的,他就要做第一个吃蟛蜞的人。
经过了反复的解剖,又亲自再三尝试验证,王团长终于发现蟛蜞身上有两块肉不伤人体,而且鲜嫩肥美得连螃蟹身上也找不出能与之媲美的地方。这就是蟛蜞那大得跟它小小的身体不成比例的一对大螯!不过这一对大螯由于肉质过于水嫩了一点,烹煮时不但火候的掌握至关重要,就连酱、醋、盐、酒、葱、姜、蒜各色调料,哪种该轻哪种该重哪种不可缺哪种不可用——一着不对那螯肉便干稃松散无法品食!倘是一切控制得当,你拣取一只,只需那么轻轻一掊一咬一吸……“笃”的一声,大大一块人间极品美味便到了你的口中!那种鲜美,那种肥嫩,那种香,那种妙,没吃过的人说不出来,吃过的人也无法形容。
王团长创新成功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最最钦佩的祝志平先生。此时的祝志平已经被极其欣赏他的石桥中学校长于一凡延揽至麾下,对外佯称临时借用,实则倚为臂膀。虽说动乱十载师资匮乏,于校长也是无奈之举,可他若无博大的胸襟超人的胆识,又岂能如此“不拘一格降人才”?
王团长捧宝贝似的捧着连汤带水一缽蟛蜞螯来到祝老师家,恰逢礼拜天,祝老师正好在家。王团长打开缽盖,祝老师顿觉一阵异香扑鼻而来,立时便满口生津食欲大振,取来筷子轻轻一捞,但见一只只似青似黄、似黄似青、青中带黄、黄中夹青、如贝如玉、非贝非玉、犹如蟹螯、却无蟹毛、光溜溜索落落的小东西,端详片刻,终于恍然大悟道:“蟛蜞螯!”
“对了!”王团长捞取一只蟛蜞螯示范给祝老师一掊一咬一吸,夸张地品嚼吞咽并指了指缽,“试试……”
祝老师学着王团长也那么一掊一咬一吸,舌头配合着牙齿将那吸入口中的滑嫩鲜美的肉团略一搅嚼徐徐吞咽,先是微闭双目,接着一个深呼吸,最后猛地睁大眼睛赞叹道:“美到极点,妙不可言!这么个本来当肥料的东西——你是怎么做出来的?”
“告诉你倒是没甚的关系,只是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哟!”
“那是自然,其实我也只是出于好奇随便一问,王师傅你不必认真!”
可是王团长已经认真了,便将如何熬汤,如何下料,如何掌控火候,如何大煮蟛蜞螯等等过程关节,毫无保留地教给了祝老师。祝老师边听着王团长讲说,边取出一瓶“花雕”和酒杯筷子,邀了王团长一同坐下,刚刚对饮了一杯,各自掊吸了几只蟛蜞螯,只听有人大声道:“甚的好吃的这么香?嘿!今天好口福!”听声音祝志平不用看就知道:周伯同来了。
“四人帮”完了蛋,周伯同料想受“四五事件”牵连的文念孝也该有出头之日了!他打算去找文重儒商量商量该怎么办,经过老祝家门前只觉一股酒香和菜香扑鼻而来,便不由自主地拐了进来。
祝志平起身添了一副杯筷,周伯同是老祝家常客,自也不必多客套,坐下来先饮了一口“花雕”,又学着祝志平的吃法,吸食了一只蟛蜞螯。做了十几年“水族杀手”的他,河岸边爬的,河水中游的什么没捉过?什么没尝过?筷子上挟的佳肴是什么自然瞒不过他,可是这蟛蜞螯这般的鲜美、如此的食法,确实令他大开眼界又大享口福。边自风卷残云般向缽子发起猛攻,边再三套问王团长的烹调之法。正不可开交处,又进来一个人——唐平之!
有道是没有缘分不聚首,不是冤家不碰头!祝志平见阵势铺大了,便搜橱倒柜总算找着了几个鸡蛋,正欲点火上灶增加点名堂,王团长却制止住他道:“你就不要忙了,我那里还有点花样,你们边吃边等,我马上就回来。”说着起身离去。
祝志平见状,料想手中这几个鸡蛋也变不出什么戏法,把几个鸡蛋放回原处,又将库存的另一瓶“花雕”也取了出来,正手忙脚乱处,门外又进来一个人,祝志平抬头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道:“巧极了!稀客稀客,请坐请坐……”这回进来的是琴才子文重儒!
文重儒抱着和周伯同同一个目的来找周伯同的,没想到两个人走岔了,到了老周家只有唐玉珍一个人在家,这才知道周伯同也是找他去了。文重儒不敢耽搁转身就往回走。唐玉珍估摸着丈夫有可能在老祝家逗留,便关照老文路过时留意一下……这才凑巧使石桥街上琴棋书画“四大才子”小聚首,虽然称不得喜事盛事,却也马马虎虎算个开心事。
文重儒原本打算找着周伯同就要离去的,没想到祝志平如此热情地对待自己!要说文重儒从来就不将自己当成个才子,不过周伯同固然跟自己早就成了患难之交,而唐平之更是二十年前的老交情!虽然与祝志平只是点头之交,可自己对他心仪已久。这时呵呵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叨扰了!”
四位才子各据一方刚刚坐定,王团长拎着只篮子也赶到了。只见他从中取出又一大缽蟛蜞螯,还有一盘细切如丝的酱猪耳和一大碗冰糖猪头肉,最后是报纸包着的一大捧干炒长生果,摆放停当后说道:“今天是好日子——四个才子碰头,我这个大老粗就不凑热闹了。”说着把先前那个装蟛蜞螯的缽子装进篮子里,便告辞了。
“惭愧,惭愧!”文重儒端起酒杯朝另三位行了个酒礼,浅呷一口说道,“你们才是真才子,我只不过会‘锯几段木头’而已,沾了你们的光,糊里糊涂也成了个才子——这是怎么说的?这样子吧,不瞒几位说,我家里还有点烦心事,等过了这一阵,我一定备上薄酒几杯,到时候诚邀各位一聚,不晓得可肯赏光?”
祝志平和文重儒素无来往,对文重儒的秉性自然知之甚浅,对文重儒的盛情预邀虽有谦词而无诧意。唐平之这许多年和文重儒之间不过于不期邂逅间互至问候而已,所以也不会感觉什么不正常!可是周伯同见到这位文老阿哥一反常态,不但欣然入席,而且还发出邀请,好不惊愕:“你、你……”他自从结识了这位文家老阿哥,除了跟自己常有往来外,就从来不曾见过他赴宴,更没有见过他请客!
文重儒见周伯同一脸的惊诧,便微微一笑道:“这一回经历了我家念孝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上只有以心换心,才能够得到别人的救助!要是只会用冷漠保护自己的话,不但保护不了自己,而且还得不到快乐!”
周伯同没想到文家老阿哥历经一难竟然有所悟,感慨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说得好!老阿哥这么多年怕和人来往,怕和人交流,我晓得你其实是怕被别人伤害!老实说,我多少回想劝你不要总是自己吓自己,这个世界上毕竟好人要多得多。就算也有几个坏人,可是那坏人再恶还恶得过‘四人帮’?连‘四人帮’那么凶恶的一伙也都玩完了,那少数几个‘小毛驴’你还怕他怎的?老阿哥,你今天能这么想这么说,我真为你高兴——从前你过得也太吃力了。祝老师,你说我说得可有一点点道理?”
祝志平对文重儒不甚了解,自然也就没有发言权。只是一味劝酒劝菜并不打算插嘴,不料周伯同突然扯上自己,不多少说两句,似乎有点玩弄深沉之嫌,便笑了笑道:“老文一贯清高,所以我们一直无缘来往!不过你老周这么一个玩世不恭得有些场合近乎无赖的角色,却能够和他过从甚密,我不想了解其中缘由,却由此可见老文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要说受过的伤害,老唐和我的感受恐怕一般人无法想象!我们何尝不想学以致用报效国家?可是,命运的蹉跎不但要接受而且要走下去!也只有鼓起勇气往前走,才能体会到风平浪静一帆风顺固然意气风发,惊涛骇浪船破风顶也能豪情人生!阳关大道确实春风得意马蹄疾,幽径小桥照样明月松涛石泉清。至于老文你是如何参透洒脱人生这一道理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日方长,也来日无多,潇洒面对才是自我解放。来来来,这么美味的蟛蜞螯和冰糖猪头肉——不可辜负了王师傅的一片盛情!”
“祝兄满腹经纶真个令人钦佩!”唐平之吸了一只蟛蜞螯又嚼了一块冰糖猪头肉,动情处说道,“难怪我家琦琦听了你的劝说,一空下来就复习功课,就连我这个也当过老师的每和你聚谈一次,心里也会得多明亮一分!以前我和他妈妈再怎么说他,他都不上心,现在那个自觉性……不管将来有多大用处,可是看他小东西那么上路,真叫人开心!”
周伯同深有体会,自然有发言权:“怎的会得没有多大用处?羊痫风学会了,还赖得掉船钱咧!更不要说真才实学了!”
“还是老唐有福气,我家那个老二——唉……”文重儒见唐平之提到儿子那个开心的样子,想起自己的二儿子文念孝不觉一阵心乱,叹了口气道,“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的让人放不下心!”
唐平之对文念孝还算熟悉,见文重儒为儿子愁肠百结,禁不住问道:“他最近怎么样?”
文重儒找周伯同本就是为儿子的事来的,如今弄出“四五事件”的“四人帮”已经倒台,而在座的几个人不但不会坏事,反倒有可能出出主意提点好的建议,便将文念孝如何卷入了“四五事件”大概地讲了一讲,只是为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没有将文念孝回来的事说出来。他忧心忡忡道:“祝老师你倒替我分析分析看,我家念孝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这件事老文你好像没有必要这么担心!要是悼念周总理都成了大罪过的话,那把‘四人帮’抓起来又有什么劲?我相信,许多有影响的大事虽然看起来似乎发生在一瞬间,可是前必定有酝酿,后少不了缓冲,什么都得一步一步来!不过你们看好了,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事,往后会得源源不断而来,老文,你儿子的事也会有好消息的!”
听了祝志平的分析,文重儒和周伯同都会意地点了点头。这半年多来,文重儒为了自己的儿子睡不好、吃不香,还要应付老婆的提问“念孝可曾有信回来”?而周伯同也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吃过一顿舒心饭,同样躲不过妻子看似莫名其妙其实心照不宣的唠叨。“四人帮”倒台后,两个人都有春风化雨的感觉!再经祝志平这么一说,自是心头更充满光明。要说为了文家老侄倌的事,周伯同牵肠挂肚得人都有点恍恍惚惚了,一次竟稀里糊涂把一条蛇当成黄鳝夹了回去,所幸那蛇无毒,而且已被黄鳝夹子夹了个半死,但也把唐玉珍吓得半个多月都不敢靠近黄鳝缸。这般的心情不佳,周伯同自然连听祝志平说书的兴致也没有了,如今这人身心一轻松不觉旧瘾重犯,提议道:“难得今天这么凑巧,我们请祝老师来上一段书怎么样?”
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唐平之自然积极附和,文重儒虽然一直没有机会听过祝志平的说书,可也早有耳闻,今天有了这个机会岂有不热烈欢迎的道理?祝志平料想推却不过,便道:“这样吧,现在不早不晚的,长篇正书是说不像了,我就来一段笑话吧。”祝志平用筷子点了点冰糖猪头肉道:“我就讲一个有关猪肉方面的笑话!”
要过年了,塑料厂为了照顾干部,走后门杀了一头猪,猪肉倒是分得顺顺当当,可是还有一堆猪蹄下水却难住了总务科的姚科长——小小一个厂,干部几十个,这些玩意儿就算有办法剁开来分,那也是僧多粥少!他去请示沙厂长,沙厂长却将此事交由姚科长全权处理。姚科长虽然晓得行使这样的权力,等于是大伯子背弟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可是沙厂长如此地“看重”自己并不是头一回,不硬着头皮执行又能怎样?
他先将要分的猪头、肝、心肺、肚、肠,分别用塑料薄膜一一包好,并用红纸一一标明了贴在塑料包包上。猪头因是最大件,毫无疑问应当属于沙厂长,便就在标明“猪头”的红纸上添了个“沙”字。财务科毕科长是权力仅次于沙厂长的管钱的实权派,千万不可以马虎的!第二大件要数“肝”了,而毕科长对老烧肝、炒肝尖、肝花汤等一直情有独钟,姚科长在写有“肝”字的红纸上恭恭敬敬写了个“毕”。副厂长老梅虽然姚科长基本上不用求他什么,可要是惹恼了他,找找他姚科长的晦气还是不可小觑的!是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想起梅副厂长有个哮喘的老毛病,都说吃什么补什么,这猪心猪肺能对梅副厂长有点帮助,姚厂长不敢怠慢,正想往注明“心肺”的红纸上添个“梅”字,谁知“心肺”二字将红纸条后面写得没了空处,好在“心肺”二字前面还略有宽余,姚科长见缝插针,把个“梅”字在“心肺”前头落了户。轮到“肚”就好办了,供销科肖科长长年天南地北,不但为厂里立下汗马功劳,还常常捎回各地便宜货土特产……这层关系自然要巴结巴结得牢靠一点!姚科长大笔一挥,给“肚”字前写了个“肖”字。还有一包“肠”,正好分给生产科的季科长!“肠”字前头画个“季”,一切安排停当。
姚科长面对一包包的塑料包,正为自己的调和天才而陶醉时,一个人推门进来嗲声嗲气道:“喔哟哟,我的姚科长,分东西可不能忘了我哟!”听声音就知道,是文艺宣传队的金水英金队长。
塑料厂不是什么大厂,所以没有宣传科的编制。为了应付文艺宣传方面的检查,往往临时拼凑个文艺宣传队,队员们全都来自于生产一线的年轻男女。只是沙厂长看中的娇滴滴嗲兮兮能唱会跳的金水英当了文艺宣传队的队长后,她仗着沙厂长的青睐,自封为“脱产干部”,从此成了厂里的“游神散仙”。
“金队长一进总务科,姚科长的头立时就大了三倍,他晓得这个女人仗着厂长的关照,白拿工资不做事倒也罢了,还闲则生非到处占小便宜搬弄是非,这不,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了那么一回事:进门就想分东西。
姚科长搔搔头皮犯了难:分她点什么吧,一头猪身上就这么些玩意儿,还有技术科长、保卫科长、几位副科长、几位正副车间主任、出纳、保管等等全都没有分!不分点她什么吧,这女人胡搅蛮缠,只怕自己半年之内都不得太平。尤其惹恼了她,她有的是机会在厂长耳边告阴状,到时候自己……算了吧!姚科长狠了狠心肠,指着墙角本想留给自己的一对猪腰子和一条猪尾巴道:“这里还有两样,本来是分给我自己的,你不嫌少,就拿了去吧!”
金队长没有搭话,她将一包包分好了的东西仔仔细细端详一遍后想想实在无可挑剔,又看看姚科长一脸的爱莫能助,便娇媚地一笑道:“我们姚科长还算讲交情!这样吧,我就拿两只猪腰子吧,索性麻烦你和这些一样……”她指了指一包包的塑料包,“也给我包好了写清了,等会儿我和大家一起拿!”说着扭动水蛇腰扬长而去。
姚科长是个老江湖了,金队长的意思他岂会不领会?无非是显示她金队长的身份有相当的分量。姚科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弄块塑料将两只猪腰子包了包,贴了张红纸先写了个“腰”字后加了个“金”字,又干脆把那条剩下来的猪尾巴也包了包,弄张红纸写上自己的姓,想想实在有点气不过,添上“尾巴”二字,没精打采地做其他事去了。
姚科长前脚刚出去,后脚就进来几个捣蛋鬼小青年。他们东翻翻西看看,突然其中一个人怪笑起来:“哼哼哼哼!有意思!”另外几个忙问怎么回事,怪笑者稍一指点,总务科里便几乎笑掀了屋顶!还未等到下班时间,厂子里便传开了一段顺口溜:“厂长猪头沙(三),财务科肝毕(干瘪),副厂长梅(没)心肺,供销生产肖(小)肚又季(鸡)肠,宣传队长是腰金(妖精),姚(摇)尾巴的大科长。”
四才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笑也笑了,唐平之不敢多逗留,夫人定的规矩要严格遵守——按时回家报到去了。文重儒和周伯同一同去了县城,文念孝也该回北京去。祝志平说得有理,“四人帮”都倒台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火焰山?
祝志平待大家散了后,略加收拾也摆开了备课的架势,虽说轻车熟路,可是毕竟多一份准备就多一份敬业的诚意,误人子弟算什么为人师表白吃什么粉笔灰?
作者未杲,作家。泰山羊氏林东。文,无缘高等学府,竟也觅词源润笔耕;武,不识纵马弯弓,却知爱祖国爱人民。性恬淡,花甲之年偏生老骥伏枥之志;泳文海,见仁见智任由东南西北讽评。七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新作《血海乾坤剑》,正在江山文学网上连载。
作者唐麒,江苏作家协会会员。编辑。出版过长篇小说《山鬼》、长篇童话《魔镜》、电影文学剧本《灰孩子》等原创作品7部,编著和主编各类图书8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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