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之北无墓碑

年9月,甘肃省宁县的一个雨夜,电闪雷鸣,安安的父母为躲避计划生育从玉米地里连夜逃跑的背影,是留在奶奶记忆里难以忘记的场景。

父母走后,乡里搞计划生育的人来搬走了家里仅有的几顶缸,叔叔伯伯们也在这时摆明了立场,如果奶奶执意要照看安安,他们便不再管奶奶。

奶奶看了一眼睁着大眼睛站在窑门口不说话的安安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能看着不管啊。你们不要再劝我了,你们不养,我养。”

奶奶心意已决,破败不堪的窑洞,叔叔伯伯们憋了气离开了。

奶奶说:“安安,别怕,以后你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好不好。”

安安忍着眼泪重重的点了头。

“奶奶,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爸爸妈妈怎么会不要安安呢,爸爸妈妈去一个叫海南的地方,在那儿就可以给你生个小弟弟了。”

“那他们还回来吗?”

“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奶奶把安安揽进怀里,用干瘦的手慢慢擦着她满是眼泪的脸庞。

九月的天光透过黝黑的烟窗照在窑里安安和奶奶瘦弱的身上。

从此,安安便与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用红布给安安作了项圈,她说雨夜出生的孩子,注定要为所爱的人流尽眼泪。用这红项圈给你辟邪。

安安问奶奶:“什么是所爱的人啊。”

“所爱的人,就是你心甘情愿为他流泪,甚至心甘情愿为他去死的那个人。”奶奶把抱着安安看满天明亮的星星,却不再说话。

甘肃有着这世上最美的风景,那儿,绿树青山,蓝天辽远,山坡广袤,遍野鲜花,流水清清。但是那儿的人们却过着最贫穷的生活。

安安的生活,以天为命,以奶奶为活。

白天,安安便提了竹篮跟着奶奶去南山的山坡上挖草药,揪苜蓿。

有时候,安安也独自深入南山,摘野果,割竹条,给家里背回成捆的木柴。

晚上,和奶奶睡在热热的炕上。

日子过得贫穷,却是简单而快乐。

有时候,奶奶抱着安安在院子里看漫天的星斗,给她讲最古老的故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永远都不厌。

一直讲到安安和星星一起睡着。

那时,安安是无梦的孩子,每一个夜晚都睡得香甜。

那天,安安又独自去南山,走了很久,发现了一棵很大的槐树,树干需要三个她手拉手才能够抱住。

她仰了头看,看老树的枝干繁盛伸展,遮住了头顶的天空,阳光透过翠绿的叶子透过来照在安安的微笑的脸庞上。

她想起奶奶说,古树都是通灵性的,它能听懂人的话,不到万不得已不对人说话。

安安仰着头问古树:“你真的通灵性吗,真的能听懂我说的话吗?那你知道什么时候爸爸妈妈才回来吗?”

没有人回答,风中的叶子沙沙沙,沙沙沙,这声音多么好听,让她感觉好宁静。安安认定这是古树在回答。

从此,安安把这儿当成是自己的第二个家。她常常坐在高高的古树上,看天空,看白云,看远方。她对古树诉说她所有的心事,她对父母的想念,对奶奶的依赖,对生活的期盼……

安安经常一个人跑到大山里,有时候她坐在古树高高的枝干上,看叶子在阳光下舞蹈,泛着鱼鳞般的光,有时候她闭着眼睛听树叶的沙沙声,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她把古树当作朋友,她把这里当成家。

很多年以后她离开这里,再没有古树,却依旧喜欢看看树叶在风中跳舞的样子,依旧喜欢闭着眼听叶子在风中的沙沙声。

安安在树下甜甜的睡着,梦里爸爸妈妈回来了,给她买了红格子的连衣裙,并对她说以后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安安在梦里开心地笑着、跳着……

醒后发现了在角落里哭泣的昊天。

“你怎么哭了?”

昊天抬头看着这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姑娘。

“我妈妈嫌我们穷离家出走了,现在爸爸也要去打工了,他说外面能赚很多钱,可是我并不需要很多钱,我只需要他陪着我身边。”

“我的爸爸妈妈也出去打工了。”

她静静地走近他,微笑着,然后指着古树自豪地说:“别哭了,我愿意让你也把这儿当成家,她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一起在这里等爸爸妈妈,好吗”

“嗯。”昊天站起身,对着安安笑。

多年后的昊天一直不断地回想起那年安安甜甜的笑容,和那神气的表情。

这是一个靠天吃饭的地方。

这几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听回来的人说外面的钱好赚,所以村里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外出,去赚钱,每年开春出去,有的还能在秋收和春节的时候回家,有的只在春节的时候回家,有的常年常年不能回家,就像安安的父母。

安安和昊天的父母成为这浪潮中的一朵浪花,而昊天不过是无数留守的孩子中的一个。

雨夜,安安听到门外的敲门声,然后就看到满脸湿透的昊天无助的站在院门口。

“明天他们就要走了,我该怎么办?”

“没关系的,他们都走了,我们还有奶奶,你还有我。”

他们和别的孩子一起,站在尘土飞扬里看载着父辈们的车驶上盘数公路,很多孩子都哭了。安安和昊天没有哭,他们去了南山,去他们的家。

南山遍野都是天蓝苜蓿,鸢尾,狗尾巴草。他们在原野上奔跑,如风一样自由。

“安安,你看那些蝴蝶他们都是两个一起飞,一起落的,爷爷说,这叫比翼双飞。”

“昊天,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比翼双飞。”他们手牵着手在蝴蝶纷飞的草坡上奔跑,就像两只蝶,永远不分开。

他捉了蝴蝶给她,他说:“安安,你看这只蝴蝶,她的翅膀是蓝色的。听老师说,蓝色代表着忧郁,忧郁的人注定要流很多的眼泪”

“奶奶说,雨夜出生的女孩一生都会为自己喜欢的人掉眼泪的,当她为那个人流干了所有的眼泪,她就会死了。改变不了的。”她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

“那你喜欢我吗?”安安微笑着看他。

“我喜欢你。我不会让你为我掉眼泪的,这样你就不会死,就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了。”

“嗯。”

两个人,说着,笑着,在阳光下,在花香里。

纯真的年纪,他把喜欢当成了爱情,而她却相信了,相信他就是奶奶说的那个将为其流尽眼泪的人。

没有人知道年少时许下的承诺,会将他们引向明亮的希望,还是更深的绝望。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两个人愿意在一起,好好过活。

安安爬上老槐树,她的目光远远的看向深蓝的天空,她静静地看,昊天站在下面看他。他觉得她离自己很近,又很远,心里突然地有了不好的预感。

安安眼睛里忧伤那么深,那么深,昊天则暗暗地在心里责怪自己做的还不够。她静静地仰着头,看那两朵本是一体的白云慢慢的分开,然后,她哭的一塌糊涂,只是什么都不说。他迅速爬上大槐树。

“昊天,爸爸妈妈是不是不会来接我们了。”

“他们会回来的,等我们都长大了,他们就回来了。”

昊天就这样突然的把安安紧紧地揽进怀里,他的眼睛里满是疼惜。

“安安,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就算他们都不要你了,你还有奶奶。就算奶奶也不要你了,至少你还有我。”

没有人陪伴,两个孩子彼此安慰,给予彼此自己能够给予的所有温暖。

“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我会一直陪着你。”昊天的眼泪渗入安安的发。这眼泪如爱的土壤,在昊天心里生根,发芽,成长。

可是,昊天也知道有些人的离开是猝不及防,就像当初父母的离开,就像当初兰兰父母的离开,就像谁都做不了主。他们能改变什么呢?什么都改变不了。永远不变的是一直在改变。

安安10那年,奶奶在大雪纷飞里,做了油灯,为安安去了锁,她说,你从今天开始你就长大了看,长大了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那时昊天站在安安的身边,他望着奶奶安安的奶奶说:“我要和安安一起过活。”少年的脸上是坚毅的神情,在纷飞的雪花里幻化成安安心里最温暖的风景。

安安的奶奶看着眼前两个相视而笑的孩子,只轻轻的叹了口气。

没有说话。

没有人懂那叹息的含义。

孤单的孩子一起长大。他们一起走过春秋,走向光明或者走向黑暗。

12岁那年的无月之夜。

“奶奶,你别走。”安安几度昏厥,昊天一直陪在安安的身边,昊天在奶奶弥留之际大声地说,奶奶,你放心,我会永远陪在安安身边的,保护安安,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奶奶望着不知何时已经长得很高的昊天坚毅的眼神,没有说话,看不出她是欣慰还是挂念。

“昊天,爸爸妈妈不要我了,现在奶奶也不要我了,我只剩下你了,求求你,永远都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就像南山那些比翼双飞的蝴蝶,从生到死,永远不分开。”

昊天就这样突然的把安安紧紧地揽进怀里,这是他第一次抱她,他的眼睛里满是疼惜。安安,就算他们都不要你了,你还有奶奶。

那要是奶奶也不要我了呢。那你还有我。你会不要我吗。

昊天的眼泪渗入安安的发,他不说话。

这眼泪如爱的土壤,让他为她疯狂,可是,昊天也知道有些人的离开是猝不及防,就像当初她妈妈的去世,就像当初安安父母的离开,谁都做不来。

他能改变什么呢?什么都改变不了。

永远不变的是一直在改变。

奶奶走得急,安安的爸爸还没能赶回来,家里的叔叔伯伯们操持着奶奶的后事。

这些天,昊天一直陪着安安,就像当初他答应奶奶的那样陪着她,寸步不离。

他们一起给大人帮忙,晚上睡在一个炕上,有时候他们也去南山,砍柴、挖草药、在河里捉鱼,他爬到树上给她摘木瓜瓜……

他一直陪着她直到安安的爸爸从宁安回来。

安安的父亲回来时,两个小人儿正给灶膛吹火,大锅里煮着谷米粥。两个人却有说有笑,仿佛这并不是苦难。

父亲就这样漠然的站在了她离开了八年不曾回来的家门口,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望着那个笑着说话的女孩喊了安安。女孩和少年都抬了头,笑容凝固在他们的脸上。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夕阳下这个高大的生硬。

“我是爸爸啊。”父亲哽咽着。

这个安安日盼夜盼,到现在已经不再期盼的爸爸,他终于回来了。

只是安安没有哭。

落日的余晖中,安安想起奶奶曾说人会为自己所爱的人流泪。难道她已经不再爱爸爸了吗,这个她一直都等着的人,这个她已经快要忘了的人。

你是昊天吧,少年只是望着他,点了头。夕阳下,三个人的身影被拉得那么长,那么长,父亲的泪流满面,他不知道生活让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承受了多少苦难,只剩辛酸。

父亲执意要带了安安走,他是想要弥补这些年来对女儿所有的亏欠。

安安不想走,或者说她不想一个人走。

僵持了很久,昊天做了决定。安安,走吧,你不能一直都呆在这,跟你爸爸走吧,替我去过更好的生活。我会好好地,在这等你,或者去找你。

“安安,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

“那就等我去找你。这是我爷爷给我的口风琴,现在送给你。”

安安哭着,阳光里,两个小小的人儿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土坡上是两个人被拉得长长地身影。

安安小时候很爱坐汽车,记得奶奶说,每一次坐汽车都不安生,在车上跳来跳去的。

今天,安安又坐上每天一班的汽车,和爸爸一起。

我看见昊天站在尘土飞扬里挥着手,车越走越远,他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尘埃里的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爸爸说,安安,这世上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你们都会慢慢长大,总是要分开的,不能永远在一起。

第一次,心,那么疼,被撕裂着,安安捂着胸口。他在热闹的小县城给我买了漂亮的红色连衣裙。阳光里,那个裙子格外的扎眼。

离开宁县,和爸爸妈妈一起生活,这是安安心里一直以来的愿望,可是,此时她却只想陪着昊天,或者说被昊天陪着一直走下去。

两个人相依为命。

眼泪是苦的,心,却是暖的。

如今,她还是要离开他,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与谁相依,又能与谁为命呢?

她,还是舍不下他,但舍不下又能怎么样呢?不是一样要离开,不是一样要面对。

安安就这样离开昊天,命运将他们的路引向不同的方向,一个已经走远,一个还留在原地。可是,心呢?留在了哪里,还是要去向哪里?

安安跟爸爸到了一个叫定安的城市读书。

对于这个正慢慢成长起来的城市,安安一家无非是这个城市的外来户,注定要被排挤,被伤害。

父母受着本地人的种种苛难与生活的种种不幸,安安在学校同样受着同学们的嘲笑与排挤。可是,又能怎样呢?

他们是这样的无能为力。

这个世界,在你变得强大之前,最好默不作声

没有人惩罚本地人对这些外乡人所有的排挤与伤害,没有人能对他们做出评判。

年代所固有的普遍的贫穷与绝望,是不是能彼此的厮杀中寻找到新的希望。

是与不是,谁知道呢,就留给时间去评判。

每一天,安安微笑着对父母说再见,他们不知道安安在学校里要度过怎样屈辱的一天。他们用小水枪装了水喷在他的脸上,他们将破了的足球做成帽子戴在她的头上,他们藏了她的书。

她没有朋友,每当这时,她就会很想念昊天,想念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虽然贫穷,可是至少安宁。

她时常记起昊天在奶奶死时说过会好好保护她,不让他受伤害。

安安躲在教学楼后默默地哭,就像当初奶奶所说,安安注定要为所爱的人流尽眼泪,安安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一场相依为命算不算是爱。

每一天,她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靠窗户外透进的天光趴在床上写作业,一个人在屋里等在外忙碌的父母。

他写信给昊天,当他感觉寂寞的时候。她不知道她是否爱他,不知道是因为寂寞才想他,还是因为想他才寂寞,她只知道她想他,想他,很想他。

安安用写作业的纸写长长的信给宁县的昊天,她对他说这里的人都很好,同学很好,老师很好,唯独不说自己很好。

她对他说,她不想上学了,想回去找他,和他在一起。

她对他说,昊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我好想你。

她对他说,昊天,为什么你一直了无音讯,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了。

梦里,她在黑暗的小巷奔跑,她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被这奇异的梦惊醒,黑暗中,缩在墙角,抱紧了自己小小的身躯。

18岁的昊天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了安安的眼前。

几年不见,昊天已经长得很高,高出了安安一个头,麦色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只有眼神还和以前一样,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充满怜惜。

昊天高高的抱起安安转着圈,阳光下,有着最动人的青春模样。

曾经那两个小小的人儿已经长大,改变了太多,却又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们还是对彼此念念不忘。她依然是他的安安,他依然是她甘愿为其流尽眼泪的人。

是否同样甘愿为其丢了性命,安安不知,她不想离开他,舍不得离不开他。但是命运如何变幻,没有人知道。

“安安,你走以后不久,叔伯跟我说我爸在山西煤矿挖煤时瓦斯爆炸死了,叔伯说矿长跑了没有要到钱,可我听说叔伯把赔的钱分了,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妈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你,还有我。”

安安依旧上学,日子在匆忙中似乎忘了疼痛,忘了所有同龄人施加的侮辱。

她想,至少身边还有他,至少又能够和她在一起了不是吗?

昊天在这里的一家餐馆打工,有空的时候,两个人会一起坐在海边吹风,他唱《南山南》给她听,他说当他想她的时候会一个人跑到大山的“家”里唱,有时候也会去到奶奶的坟前坐坐。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儿时的模样,简单却快乐着。

定安的雨夜,他们在雨中快乐的奔跑,就在大雨磅礴里她问他说,昊天,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雨湿了她的发,只是湿了她的发,她的眼睛一片迷蒙

他只是笑着望她,不说话。

她不知道他只是害怕,害怕不能够兑现承诺,就像那年妈妈走的时候对他说有机会一定回来看他,就像爸爸走的时候说过年我就回家了。

安安以为他不喜欢她,哭着跑开,冲向马路,那条在大雨里泛出朵朵水花的马路。

前方照过来的刺眼的车灯,让安安睁不开眼,只感觉到自己被使劲的推开。

混着雨声的爆裂的巨响,当安安睁开眼,昊天的血已经流了满地。

那个红色大卡车早已逃离。

雨里,她抱着他哭得死心裂肺,她拖着昊天往前走,她大声的呼喊,昊天,昊天,昊天,有人吗,救救昊天吧,有人吗,求你们救救昊天吧,求你们……

大雨,淹没了所有的声音,同样也淹没了安安的呼救,她就这样静静地抱着她,直到他们一起倒下。

安安不知道为什么昊天不回答,他也不知道昊天在父母弃他于不顾后早已绝望,他觉得自己是没有未来的孩子,没有未来给自己,也没有未来可以给安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远远地看着她,阻止她从阳光里走向他的黑暗。

可是,昊天同样不知道,安安真正需要的是爱,她不在乎要为冰冷的生活吃多少苦,她只在乎他是否喜欢她,是否还愿意陪在她身边,当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还愿意陪在她的身边。

就像当初奶奶离开时那样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她要的并不多,只是希望两个人能够一起,哪怕过最贫穷的生活,可是,最穷的生活,他们不是也一起过下来了吗?

安安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明媚,窗外鸟儿在天空中盘旋。

她抓着爸爸的手,眼泪早已落得无声无息。

“爸,昊天呢,昊天呢?”爸爸什么也没有说的脸上只有发红的眼睛。

“爸,昊天呢,他死了吗,他是不是死了?”爸爸只得将安安抱进怀里,如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是啊,并不能怎么样?

你看那阳光下,苍白病房里的人们,他们的生命如同这破碎的光,终究是抓不住的。

爸爸把昊天的骨灰盒交给安安,那个他们唯一的游乐胜地,那儿,安静的只有风的声音。南山。安安执意要跟了爸爸回去,回去那个给他希望如今又让他绝望的地方。当汽车又一次驶上了鸾安的盘山公路,那个在尘土飞扬里向她招手的少年,如今,却已经无法在再见。

他留在他记忆里所有的纪念是那一场关于爱的祭奠。

定安的阳光如此的明媚,风中是杜鹃花的香。

南山的大槐树上,他们的名字依旧在阳光下闪耀着。

安安伴着定安的钢筋水泥一起长大,她总是产生幻觉,昊天还在身边,给他陪伴,可是,昊天,已无法再继续长大。

磅礴的雨夜,安安开了窗,风携着雨吹进来,从外面的迷蒙街景进入黑暗。安安的手上拿了针,一下,一下,刻画着左手臂上的皮肤,直到渗出鲜红的血液在手臂上流淌成一只待飞的蝴蝶。

她高高的举起手臂,让这蝴蝶经历风吹,感受雨淋,就像曾经他和昊天一起奔跑在雨夜里,任风吹,任雨淋。

又是一个雨夜,安安用针让左手臂上的蝴蝶渗出鲜红的血液,只有这样蝴蝶才会活着,就不会像昊天一样,血流干了,就走了,不要她了。

父母通过努力终于在这里扎了根,没有人在无端寻事。安安在学校里也不再受欺负。

只是,她始终一个人。

一个人在走漫长的上学的路,晨光中,夕阳下,不回头看身后孤单的背影。

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窗口,看窗外开的繁盛的黄花梨树,听他们对自己说孤独。

一个人听晨光里布谷的凄鸣,一声,一声,直到叫的安安感觉心开始很疼,才移了脚步离开。

一个人写长长的无人能动的诗,她把那些写满思念的纸叠了小船投投入大海,有时在高高的天台上把他们撕碎,放飞,如那些美丽的蝴蝶只只零落。

一个人在操场上一圈圈奔跑,有时候从太阳开始升起跑到太阳露出脸庞,有时候在黄昏中奔跑,耳边只有风的声音。跑累了就大口的喝矿泉水,然后闭了眼睛躺在操场上,心里一片宁静。

一个人去图书馆借厚厚的书看,在实验楼后面的树下的草坪上静静地看,有时,蜻蜓在身旁围绕,有时树上的叶子掉落在肩膀。

一个人坐在海边吹口风琴,琴声如泣如诉,这是她唯一愿意发出的声音……

父母很忙,越来越忙,忙得忘了看女儿越来越忧郁的眼睛,忘了看安安越来越清瘦的背影,忘了想她为什么身边没有一个朋友,忘了告诉她奶奶走了,昊天走了,至少身边还有爸爸妈妈陪伴。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们没有发现安安整夜整夜地失眠。

每一晚,关了灯,开了窗,开星空。

窗外的风那么的自由,她总高高的窗户往下看,那一片深渊。

她在黑暗的屋子里赤裸着身体走来走去,当窗外的风吹来,她就闭了眼睛,伸开双臂,幻想着自己在飞翔。

每一晚,关了灯,开了窗,看星空。窗外的风那么的自由,她总从二十四楼的窗户往下看,那一片深渊。

梦境里,她从高空缓缓的下坠,耳边是自由的风,周遭是深深地黑。然后,重重的下坠,自己被惊醒。

安安是这样孤独的一个人长大,一个人孤单,一个人慢慢习惯,一个人渐渐明白不该有怨言。

心里面,没有温暖,只剩下关于从前难舍难分的怀念。

每一年的夏天,安安都会做汽车回宁县,或者说是回南山,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面上上下下了几个春秋,落案已出落成美丽端庄的女子,只是不笑,不轻易说话,只穿黑色的衣服,右手的无名指上永远带着一个戒指。

安安不是没有想过从父母那儿得到些许温暖,她努力的学习,当拿了第一名的她兴高采烈的去了试卷给妈妈看,妈妈却只是冷冷的说句,知道了。她想是不是做个坏孩子就能引起妈妈的注意,当她和同龄的那些孩子一起抽烟,喝酒,打架,换来的不是妈妈的关心,而是永无休止的责骂,妈妈第一次砸了她的收音机,撕她的书,泪流满面的指着安安,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该你生下来,不该不你带到这里,你知道生活有多艰难吗,我和你爸爸;两个人起早贪黑不就是为了你吗,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事呢?

安安只是斜了眼睛直直地看她,你以为我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啊,你以为我愿意跟你们在一起啊。如果真的能够选择,我宁可那时爸爸不要回去接我,就让我在南山自生自灭好了,至少在那,还有昊天关心我。你从来不问我在学校是怎样度过的,你从来不愿抽出哪怕一点点时间陪陪我,你从来都在忙,真可笑,就这样你却还说你们是为了我。

安安的妈妈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匆匆的忙碌,想让女儿过更好的生活,却不想,女儿只是想他们都一点的关心,她所有的叛逆,都只是因为渴望父母的关心。她一直觉得对女儿有所亏欠,从她的出生开始。她觉得吧孩子带在身边给她越来越好的生活坏境就好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长大后昊天又离她而去,如今,他们也不愿意给她温暖。

当她终于想到要弥补,她试着和安安沟通,却发现她的关心如今显得是这样的无能为力。安安独来独往,不和任何人说话,越来却沉默,越来越消瘦。妈妈带她看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患了严重的抑郁症。

她在花园里无声落泪,二楼窗口的安安却只是看着天空微笑。

有段时间,安安的病情很稳定,妈妈送她一条白色小狗,她叫她嘀嘀,和撞死昊天的汽车的号声一样,每天嘀嘀都在她身边围绕。

她养了一缸热带鱼,鱼儿都有美丽的外衣,只是,每过几天都会有鱼儿死去,让她想起死去的昊天。

她养了很多花,海棠,满天星,蝴蝶兰,最蝶花仙客来,每天轻轻地哼着歌给阳光下的生命浇水。她的窗台,被鲜花围绕,似乎就看不见深渊了。

可是,依旧梦见自己下坠,重重的跌进黑暗。

她微笑着对爸爸妈妈轻声说话,在父母眼里这一切都是安安病情好转的迹象,他们还计划着等过些日子,等安安的病情更稳定些,等不那么忙的时候带安安去海南,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看看海角天涯,感受沙滩上宁静的黄昏,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

妈,我想回南山看看。

安安和每天一样,喂个注定不久后要死去的鱼,哼着歌给花浇了水,唯一不同的是,她说她要会南山,带着嘀嘀,一个人走。她说,爸妈,没事的,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爸爸低了头,妈妈看着面容平静的安安不说话,但最终还是同意,因为安安说等我回来就去上学,然后放假了我们一起去海南。父母不知道这时他们和安安吃的最后一顿饭,安安也不知道,这是她见父母的最后一面。

和往常一样,安安穿了白裙,一脸明媚。他冲窗外的父母使劲的挥着手,说,爸妈,你们回去吧。这场景让罗兰的妈妈想起那年安安重回他们的身边,穿着红色连衣裙,看上去那么快乐,如南山到处可见的彩蝶。也许,那时,她的心里还有幻想,关于未来的幻想,他是如此强烈的祈求过生活能够给她一点点希望,可是,这一切都只是幻想。罗兰的妈妈看着安安湿了眼眶,他想要给她更多的补偿,可是,他给她的所谓的最好的补偿,却是她所不需要的。死亡

安安看向窗外,树影斑驳的掠过,只是不再尘土飞扬,一切似乎都在变,可是,一切,都又没有变。安安心里依旧只有昊天,那个说会和她永远在一起的昊天。

只是,安安,已不再哭,是不是,为了所爱的人,眼泪已经流干。

当汽车在盘山公路上向上攀爬,窗外的树影星星点点照在安安的脸上。

她望着窗外的沟壑,看着前排座位上相亲相爱的男女,落了泪。

她问自己,还要这样下去吗,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呢?

听说宁县变了样,现在她看到。

宁县的街道很热闹,周遭是新建起的高楼,人潮在这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堡里流动。她透过窗看着片熟悉的天空,微笑。

可是,除了回忆,不曾留下些什么,就好像我们都不曾来过。

下了车,嘀嘀便开始乱跑,是不是这小家伙也和他一样喜欢这里呢?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那辆白色的面包车就在嘀嘀的身上疾驶而过,一滩血,一条命,一些围观的人群。

安安没有哭,她抱了嘀嘀离开,鲜血染红色他的变得纱裙,她一步一步,向南山走去。

那天,阳光真好,时光安静的让人想就此死掉。

大槐树上面他们的名字还在,他把嘀嘀埋在了大槐树下面,她一个人,一直微笑着。

她去看奶奶,静静地躺在她的坟上,阳光静静地照在身上,怀里抱着昊天的骨灰盒。

“昊天,爸爸妈妈是不是不会来接我们了?”

“他们会回来的,等我们都长大了,他们就回来了。”

“昊天,你快来啊,这里有好多蝴蝶啊。”

“蓝蓝,你看那些蝴蝶他们都是两个一起飞,一起落的,爷爷说,这叫比翼双飞。”

“昊天,我们也要和他们一样,比翼双飞。”他们手牵着手在蝴蝶纷飞的草坡上奔跑,就像两只蝶,永远不分开。

“昊天,爸爸妈妈不要我了,现在奶奶也不要我了,我只剩下你了,求求你,永远都别丢下我一个人。”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就像南山那些比翼双飞的蝴蝶,从生到死,永远不分开。”

……

昊天,这里好安静,只有风的声音,还有,我们没有长大的爱情。

昊天,奶奶说等我们长大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一切并没有好起来。

昊天,我已经为你流干眼泪。

昊天,我爱你。

安安的白色纱裙在风里飘啊飘,那么美丽,她终于不用再为谁掉眼泪。

安安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在南山。

老槐树上“昊天安安”那两个的名字

始终在一起

在风里

在雨里

在尘埃里

在看不见得过往里

亲爱的你,每一天,我都会在这里等你,静夜小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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